他离死不远了,在他那副实质的身躯里,我可以看见他虚幻的灵魂在瑟缩摇晃,那是飘渺的摇晃。
看他落到这个下场,所有的人都快慰不已,在明天,这里就会举行盛大的庆会,来一场狂欢。在悲伤落幕后,欣喜会到来的如此之早吗?
伤口已经没什么血在流了,这具身体已经干涸了,在多少个日夜,他流着汗,运转着这副身躯。
还是有光的,在他眼里,那将要褪去的光彩还在强行闪耀,比往昔更迷人的风采。不再以生,而是以死诱人。
我还在继续看。
他嗫嚅着嘴,他想要说话。
多么为难的场面,你一个将死的人为什么不闭上你的嘴呢?给自己一份体面吧,在你死后,就不会有人这样评论你,这是个死前还有话没说完的人。
我听得清清楚楚,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应该在这个时候死,如果我现在不死,我又从哪里找到勇气,去面对老迈的自己呢?如果那时我变了,我怎么正视此时的我?那所有的思想,曾以热血灌注。如果我没变,那又多么难堪,一个老人的依旧保持年轻时的天真,或许就是天真吧,那样一个人,太浅薄了。在今天死去,保持这副面容,年轻,充满希望,多好。希望大家不要恨我,我只是想走一条未经人烟的路,并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也希望后来者不要对我崇敬,我此刻是懦弱的。”
要告诉他们吗,要将他临终的话语告知这些人吗?
不,我沉默。
我当然知道你的懦弱,就凭你临终的这一番话语,你就是个两头不讨好的人。你的名声,将在恶人与伪君子之间徘徊。
何必想让他们不恨你?他们多么急躁,急着宣泄他们战胜的喜悦。明天,在这个地方,将举行盛大的庆会,火焰、舞蹈、酒、滥交,通通都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他们还恨着你,不过我觉得他们已经不恨了,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一场狂欢。
我曾经多么喜欢你,你站在山的最顶端,比云还高,那时的你有一种气质,火山一样的生气,混杂着容忍一切的决心,多么迷人的气质。
那时你说:恨我吧,我接受一切。
现在,你快要死了,你居然承受不了那些谴责了吗?
这将死的喃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听,关于它们的只言片语进不了任何人的耳里。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至少你会被认定是个纯粹的恶人。相比于那些徘徊的人,纯粹的恶更近于伟大。
我为你保住你的名声,以此回报你曾教导我的四百个日夜。
……
人们把他的尸体举起,架在高大的木柴堆上,尸体这时还没有腐烂发臭。这是符合他的想法的,死后立即就销毁掉,留给人们的印象里他最不堪的也不过是将死前那短暂的几分钟。
对于尸体处理,我也没什么意见,不过木柴堆燃起的火焰并不能将他烧成干灰,还会遗留下黑色的骨骼。
这东西太丑了,我会把它们收好埋掉,不让其他人看见。
刚刚我确实偏激了,我不能容忍他最后时刻表露出的懦弱,现在我原谅他了。我会把他的遗骸收好,满足他一点点的小虚荣,只让他风采不凡的一面留在人们的心中。
火烧起来了,好大的火,滚滚的浓烟往天外去,橘黄色的火焰焚烧着他的尸体。
我的预感还是错了,等不了明天,他们现在就开始了狂欢,一旦狂欢开始,往日用来攻讦他的道德就被舍弃。
酒缸被抬了出来,杯子装满,他们围着火焰举杯,随后是舞蹈,妖娆的舞姿,脱去的衣衫盖在草地上,白色的肉体扭曲成团。
酒映着橘色火焰的光,跳动在杯里的还有肉体,很快杯子都被撞倒,白色的肉体涂上水一样的酒后染上了火焰的颜色。
我的心里也有点躁动,于是走到了草原的另一头。
在另一头还能看见火焰还在烧着,只等它熄灭后,我就回来收拾那些黑色的骨头。
他是在黄昏的时候死的,现在是晚上了。
月色很清朗,草原开阔无边。
此时有点寂寞,我不可免俗地缅怀。
在四百天前的晚上,在同一片草原,同一个月亮的光华下,我见到了他。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大声斥责着所谓道德的捆缚,有太多人以道德的名义作恶,为了缓解压抑,人们决定喜庆的那天狂欢,在狂欢的那天舍弃一切道德作乐。只要建立健康的道德,人们生活就会变得舒适,就不再需要狂欢。
反叛的行为,与道德悖逆的行为,都被归属于“恶”,像他这样直接攻击道德的行为,乃是大恶。
现在想来这很古怪,他所攻击的道德没有杀死他,反倒是道德的附属-狂欢杀死了他。他们苦于失去正当的理由,竟然把杀死他作为庆会的开办条件。
我很钦佩他,他的言语冲击力是如此之大,要贬斥的人如此之多,这也导致他的下场如此之惨。
后来我在他的座下听讲,第一个一百天他教我们道德的来源,第二个一百天他教我们道德的局限,第三个一百天他讲现今道德的丑恶,第四个一百天他讲他心中的道德,据说他第五个一百天会讲如何建立新的道德,但我们再也听不到了。
想来他所讲述的方法并不会可靠,否则怎么会死呢?
他还是低估了人们对狂欢的依赖,起初他的敌人是虚拟的概念,一旦针对了现实的场景,他就被世人刀剑相交,最后以火焚烧。
我对他的印象很是深刻,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明明对鸟兽很善良,却看不起人们,在他的心里,有着高于一切人的骄傲,也许正是这骄傲让人们对他不满吧。
哪怕是在我的面前,他也从不掩饰他自视甚高的内心,其实到今天他也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可能这也是我对他的死亡带着几分漠然的缘故吧。
当然,他是爱着所有人的,否则他又怎么会替所有人发起对道德的冲击呢?可惜人们并不爱他。
……
很久过后,远处的火光已经微不可见了,我决定走回去。
眼前的场景充满着糜烂的意味,这就是狂欢,空气臭不可闻。
我走到火堆旁,此时火已经很小了。
在一大片的灰烬里,他的骨头黑如炭一般,我想也应该很脆了。
作为他的一名学生,我曾经很崇拜他,他死前我才发现他也只是一个常人,他也渴望人们的理解。
我把他的骨头收好,放进我准备好的布包里,再从我的包里取出我准备好的黑色长衫,把它们穿上。
这件黑色长袍是我定制的,与他的一模一样,如果被他看见,兴许还对我有不满。这正是他的特点,他虽然有着超脱世俗的理念,拯救世道的大愿,却还是个有着孩童一般心气的人。
这份孩子的心被他隐藏在他的言语与气质里,如果他更加成熟,也许第五个一百天他就能继续传授实现新道德的方法了。
狂欢还没完成,庆会还没结束,在场的所有人里,只有我还是清醒的。
该开始我的狂欢了。
我找到酒坛,狠狠地大喝几口,再擦去嘴角的酒渍。
狂欢的最后一步是滥交,而我要做比它更有快感的事情,比起肉体的快乐,支配生命的快乐不是更加巨大吗?
他们把这一快乐放在这次狂欢的开头,我则要把它放在末尾。
我把酒坛里的酒随意泼洒,再把火焰重新升起,从火焰堆里取出燃着的木柴扔到人们的身上。
狂欢就这样结束了,我穿着黑色的长袍向远方走去。
耳边是痛苦的嚎叫,回头望去,无数的人形火炬奔走,没有灵魂,他们的灵魂早在生命第一次狂欢之后就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