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

  不知道是不是我记事早,还是的确记性够好,我有很多小时候的故事。我所讲的“小时候”是我上学前一段很长且无人看管的时间。有快乐,有危险。

  我小时候住的村子分前村和后村,我家房子正好在村子中间,后门一打开就是一条贯穿村子的小路。我家房子前后很长,中间还有一个天井,最后边是猪棚,又黑又脏,我们很少从后门走。于是,我的玩伴基本来自隔壁和前村。孩子的天性使然,偶尔经不住伙伴们的诱惑,有时还是会从后门溜出去,顺便与后村的人玩上一圈。

  对于后村人家,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哪家连着哪家,哪家对着哪家,哪家与哪家是亲,利娟家、小琴家、香梅家……我都知晓,即便现在一时叫不上名来,但脑海里那个固定的秩序是一点也不会乱套的。我外婆家在后村最后一排,西隔壁是玩伴三男家,再西侧是队里堆粮的大仓库,外婆家东侧是生产队的集体猪棚,大热天,臭翻天。

  大仓库的地势比村子稍许高一些,前面是块很大的水泥地,村子人在这里打麦晒谷。农忙时节,大人忙着干活,小伙伴们玩得灰头土面。我们聚集在仓库周围,在谷堆间捉迷藏,心惊胆战又乐此不疲。扎在人堆里时,谁也不会去想其他事儿,但当一个人躲在谷堆里(特别是仓库前面,靠近池塘边)时,小心脏害怕得都要跳出胸膛。我会想起大白天老人们讲起的事儿:大冬天,雪良爷爷得了癌症,常常痛得哇哇乱叫。某天,大概是痛得无法忍受,他自己在身上绑了块大石头,深夜一个人悄悄爬进池塘里淹死了。老人们讲的时候,又慢又低,泪眼婆娑……这样阴森的事儿,不要说黑天黑地一个人感到害怕,即便是大白天成群结队路过池塘,眼前也会像是上了一道自动开关,一到那就蹦跶出一个人爬进池塘的画面来。每每经过,我都怕得一路飞奔,一边阿弥陀佛求上帝保佑,一边想象池塘里伸出一双长长的手,随时将我拉下水去。

  那个池塘,对我来说是个谜。我不常去,因为害怕,可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想那个池塘——浅浅的池子,小小的河面,可它居然吞噬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平静的河面上偶尔冒个气泡,我也会觉得那里一定有股神秘的力量。

  外婆家前排有位特别凶的老人,除了骂人,就是打人。现在想来,他应该是位独居老人,破破烂烂的泥房子,除了前面有扇进出的门,四周不见有窗子。一整个夏天,老人都是光着上半身,下半身一条宽宽大大的裤衩。

  因为是泥房子,泥墙上布满了一个个不规则的小孔,什么虫子都爱往小孔里钻。小伙伴们吃饱了没事干,有事没事往泥墙上一趴,左手拿个小瓶,右手拿根小棒,小棒轻轻往洞里一搓,虫子立马叽叽嗡嗡往外逃。这时,只需瓶口对准小孔稳稳一套,虫子乖乖钻进瓶里。可以想象,一面泥墙上趴满孩子在掏虫是个怎样壮丽的场景。突然,老人光着身子、拄着拐杖晃晃悠悠从门前走过来,一边骂一边追:杀千刀的,没人收拾的野杂种,墙倒了住你家啊!“轰——”的一下,小伙伴四处散开,叫的叫,笑的笑,胆大的还与老人对着骂。老人气鼓鼓地倚在墙面上,铁青了脸,喘着粗气接不上话来,胸前一堆松松垮垮的肉无力垂着,他的背实在太驮了,他老得让人害怕。

  回去后,我追着问妈妈:他是谁?妈妈告诉我:他家很穷,他老婆跟人跑去浙江做佣人,过后再没回来,他把孩子拉扯大,真不容易。他就是那个上次来我家杀猪人的父亲。

  某一天,老人死了。泥房子也倒了。一个老人就这样在人间“蒸发”了。每每想起自己趴在泥墙上掏虫的场景就后悔不已:不懂事的年纪,不知人间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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