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春生,今天是我姐姐春玲大婚的日子。
锣鼓喧天,红红火火。
姐姐春玲是这夏家屯远近闻名的美人,嫁的又是我们这数一数二的大户,家里的一栋小洋楼,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尽管我脸上洋溢着笑,但仍噙着泪,我爹老来得子,我自是全家人的宠儿,爹娘日夜劳作,姐姐就成天为我忙碌。
一个长姐半个娘,和姐姐的感情也是深厚。
那日,看着姐姐被一表人才开着小轿车的姐夫接走的场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在那日以前,我都从来没想过,我竟是造成姐姐一生悲惨的罪魁祸首。
新婚第三天,姐姐牵着姐夫的手回门,早上我就在翘首以盼,爹娘也是从早上天还没亮,就开始准备这顿中饭。
烈日当空,姐夫的小轿车准时停在了我家门口。
我笑盈盈地迎上去,接过姐姐手中大包小包的我从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姐姐脸上那幸福的笑,藏也藏不住。
离吃中饭还有一段时间,我望着姐夫那铮亮的轿车出神,姐夫也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春生,要不我载你出去转转?”
“好!好!”
我连连应下,就这么和姐夫出门了。
我兴奋地坐在副驾,听姐夫介绍着车型配置,听着风在耳边呼啸,感受着从没感受过的。
大概半个钟头后,我和姐夫开车往家走,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爹娘和姐姐在大门口来回踱步面容焦急。
见到车子,姐姐一溜跑了过来,手里拿着bp机,哭着告诉姐夫家里出事了。
就在我俩出去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妈打到他的传呼机,姐姐跑到大队给妈回电话,才知道公公今早去土场巡视,高处塌方,发生了意外,公公还在县里医院抢救。
爹娘忙活了一上午的饭,姐姐姐夫一口都没吃上,开着车就往回赶。
爹揪着我的衣领子,骂我耽误了大事,娘也一个劲地双手合十地祈祷公爹不要出什么事。
下午姐姐就传来了消息,她和姐夫连公公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姐夫一下子成了家中的顶梁柱。
公爹烧七那日,我和爹娘去祭拜,哭红了眼的姐夫见到我们一家也是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姐夫母亲更是几近昏厥,姐姐寸步不离地照料。
这几日,姐夫家里一片阴霾,也把没见上公爹最后一面的过错怪在我身上,还说娶了姐姐就出事,是姐姐克死了她公爹。
姐夫母亲更是不准我再踏进他们的家门,连对我姐姐都是呼来喝去。
我自然无所谓,却连累了姐姐过意不去,我想找姐姐谈几句知心话,姐姐却告诉我,她现在连门都出不去。
我才知道,因为公爹逝世,家中只剩姐夫一个男人,姐夫母亲急着让姐姐赶紧怀上,能早点为这个家顶住一片天。
姐夫母亲便到处寻来些生子秘方,姐姐也从不忤逆。
再见到姐姐已经是三个月之后,在县城里的医院里,姐夫把我们一家都叫了去。
爹赶着马车拉着我和娘,一路颠簸。
到了医院大厅里,我见到了埋头痛哭的姐姐。
见我们去了,姐姐还没有什么动作,姐夫母亲却把姐姐一把推了过来,直把姐姐推了一个踉跄,我连忙扶住。
姐姐的泪,止也止不住。
在这里,我知道了一个只有爹娘知道的秘密。
姐夫母亲说:“我让春玲喝生子汤药,都三个月了,可这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今天,来这医院检查一番,可真是没想到,你们家女娃竟是个不能生的!”
整个医院都回荡着姐夫母亲刺耳的声音。
依这老太太的意思,坚决是离婚,倒是姐夫,对姐姐还有那一丝温情,让我们先把姐姐带回家,他好好和母亲商议。
爹娘的低声下气,让我有些反感,我拉过姐姐,大声叫喊:“离婚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娘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一个不能生的女娃,你想让她再嫁给谁!”
一个巴掌打得我半天没说出话,爹娘也依了姐夫的话,一家人带着姐姐回了家。
一路上遇见的所有熟人,娘都一律回应,女娃儿想家了,非得回家住几天。
这天晚上的饭桌上,一家人沉默无言,我先打破了寂静,我问娘:“为什么姐姐不能生育这件事你们都知道,还从没提过。”
娘告诉我了,可这个回答,让我接受不了。
我十岁那年,贪玩掉进了村里的水库里,冬日里寒风刺骨,那水好像比冰还凉。
那日,姐姐正来了初潮,她一跃而下,将我救起后,便昏迷不醒,医院里,医生也和爹娘打了预防针,
“你们家孩儿本就营养不足,发育的也比同龄孩儿要晚,这被冷水浸了这么久,极易寒邪入体,极有可能造成子宫性不孕不育。”
爹娘本就重男轻女,幸得姐姐生了一副好面孔,被有钱人家看上,便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张张嘴,却好像什么都说不出,那次落水之后,我便也生了一场大病,对那次的记忆都有些模糊,却不想,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和姐姐相邻而睡,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姐姐道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后来,还是姐姐开口:“弟,姐姐没事。”
第二日,姐夫便又开了那辆永远铮亮的小轿车,来把姐姐接了回去。
他告诉我爹娘,不能生也不要紧,他妈那面他已经说通了。
我看着轿车扬尘而去,爹娘在谢天谢地,我却在脑海里仔细回放着姐姐那最后看向我的那个眼神,再没了当年的灵气。
那天后,我就再没了姐姐的消息,一个月,两个月,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自从姐姐出嫁,爹娘除了干活就一把心思扑在我身上,就像,从没有过这个女儿般。
我实在坐不住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我便和爹娘打了声招呼,说姐姐给我写信让我去他们家拿些玩意,爹娘自是开心地同意。
我便驾着马车直奔着镇上去。
等到了镇子上,我四处询问找到了姐姐家。
很巧,我走到姐姐家小洋楼的侧面,便看到姐姐从门里出来,还没等我叫她一声,眼前的一幅景象,彻底惊了我。
姐姐曾经最引以为傲那乌黑柔顺的青丝长发,竟被农村妇女那土里土气的露耳短发取代。
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姐姐脸上那岁月的痕迹竟是如此明显,昏暗的肤色,更似是常年累积的风霜。
这和我脑中姐姐的样子,大相径庭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我接受不了。
姐姐婆婆从后面跟出来,声音尖锐:“夏春玲!我告诉你把我的衣服也洗了,你倒是利索点啊!白养你口饭啊!”
说罢一把推了姐姐一下,姐姐一声不吭,那老太婆的神情是凶狠可憎。
我像丢了魂似的,定定地看着姐姐的身影,看着她,腊月的寒冬,看的她冻的通红的手,一遍一遍地浸在冷水里。
老太婆一转身,看到了墙外的我,依旧狰狞面目,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屋。
我大声喊了一声:“姐!”
姐姐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我的一瞬间,姐姐那深邃的眼窝一下子噙满热泪,姐姐双手捂着脸,一声声压抑痛苦地抽泣,直击心灵。
老太婆从里屋端着一盆水就冲着我过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盆水浇在身上,刺骨的冷。
“一家子贱货!你姐嫁进我家,就得给我家当牛做马,哎呦,不能生的女人!还想吃香的喝辣的,白做梦了!”
老太婆抄起一把铁锹就想打我,我却不敢回手,姐姐跑了过来争过铁锹,一边呜咽一边开口:
“妈,妈,我弟就是路过,我不会让我家的人来打扰咱们。”
姐姐转头看向我,目光无神,沧桑地说:“弟,回去吧,照顾好爹娘。”
我应了声,回去的一路上,感觉脑中就有什么东西抽离般,空空的。
夜里回到家,爹娘满心欢喜等着我带些什么好玩意,却见我两手空空,也没问我姐姐的近况,叨叨了两句就睡觉了。
可我却无眠,今天见到姐姐的景象在我脑海中一遍一遍的浮现,那可是从小疼我到大的姐姐啊。
第一次认识到,我是多么的无用。
第二日,一个消息,晴天霹雳。
姐姐跳井了,还没脱离生命危险。
我疯了般独自驾着马车向医院跑去,一路上不知撞到了多少人。
在我赶过去时,姐姐还在急救室里,外面姐夫西装革履眉目紧蹙,还有一个我没见过的农民打扮的年轻男人倒显得更是紧张地来回踱步。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姐夫的领子,
“吴德生!你们到底把我姐怎么样了!”
姐夫面无表情,嗓音沙哑,也没有迎上我的目光,自顾自的和我开口,在这抢救室外的三个小时。
姐夫告诉我,在得知姐姐生不了娃的那一个月,他虽然陪在家里,可他妈对姐姐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却也大字不敢出。
这个家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就是他妈操纵大权,姐夫告诉我,就在姐姐来月事的那几天,热水都不给她用,老太婆就让她去打后院的刺骨的凉水。
这个月他在县城里忙活,他也不敢想象姐姐会受到他母亲怎样的欺凌。
他今天也是接到了这个叫胡军的年轻人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春玲现在在医院里他才赶来。
我向胡军表示感谢,他倒是激动,
对我说,他也是个粗人,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什么样的压迫,能让一个女人放弃所有,一心赴死!
他告诉我今天他去镇上卖大米,在驾着车的时候,刚好看到姐姐在路边虾池边上,没有片刻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那副决绝,令他害怕。
姐夫说:“春生,我不能再害你姐姐了。”
我应下。
急救室的灯亮了三个小时,医生出来告诉我们,姐姐脱离了生命危险。
听完医生的话,我紧吊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那个叫胡军的男人也是放松了许多。
倒是姐夫,第一次见他哭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这是第二次,一米八的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无声地抽泣。
我看不见他眼泪,却好像能感受到到他的痛。
姐姐和他离婚了。
从此,吴德生就再也没出现在我们家人的生活里。
姐姐倒没我想象的那么脆弱,不顾旁人的闲言碎语,日子又和没出嫁前一样的过,就是,脸上没有了青春年华时的放肆笑颜。
那个叫胡军的男人倒是出入我家的频繁,殷勤的很,爹娘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可是姐姐,却对他冷言冷语,即使是姐姐的救命恩人。
可也丝毫没减弱他的热情。
直到有一天,胡军卖的大米和马车被镇上地头蛇虏了去,他一个人喝了点酒,昏昏沉沉的大晚上走到我家。
他当着我爹娘和我的面向姐姐袒露心声,爹娘和我自然十分高兴,毕竟姐姐这个条件,再嫁实在不易。
胡军向姐姐承诺,一定护她一生。
姐姐却一口回绝:“我不能害了你。”说罢便转身回了屋。
有一段日子,胡军没有再来我家,我以为他放弃了。
这天,阳光明媚,姐姐早上出了门,下午,是胡军送她回来的。
姐姐让胡军早点回去,我看到了姐姐脸上清晰的笑。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姐姐脸上的笑,就好像我生命中的漫天星辰。
夜晚,姐姐和我坐在院子里,和我静静的说话。
她说,今天胡军直接把她带去了城里的孤儿院,胡军说,他没爹没娘,没人要他传宗接代,她不能生娃儿,就领养一个,还为社会作贡献,他还问她喜欢男娃女娃,要不各养一个,反正他有力气,饿不到一家子。
夜星倒挂,我听着姐姐娓娓道来他的好。
我好像,又看到了姐姐眼中的光。
一月初八,姐姐认真地选了个好日子,穿着压箱底的一条红裙子,和胡军领了证。
胡军请我们一家子吃了饭,这婚就这么结了,即使什么仪式也没有。
依姐姐的意思,胡军和她领养了一个小女娃儿。
胡军这个糙爷们,竟也拿起字典,认认真真地给娃儿取了个不俗气的名字,胡心铃,他说寓意着他的心都在姐姐这,直逗得姐姐咯咯地笑。
我多么希望,这便是姐姐一生幸福的归宿。
可是,上天好像和姐姐开了一辈子我们开不起的玩笑。
美满的生活只过了半年,这天,是大年二十九。
我收到消息,胡军出事了。
我去到胡军家,小土房围着里三圈外三圈的人,屋内几个妇女陪姐姐待着,姐姐抱着心铃,娘俩哭得几次昏死过去。
我从别人口中得知,胡军今日在工地上,因为建材质量不过关,胡军从十二楼坠下,送到医院后,医生直接下了死亡判决书。
姐姐意识恍惚着,什么也问不出,什么都干不了,只我和胡军的几个工友操持着后事。
胡军出殡前,姐姐就单独陪着他,坐着个小板凳,目光空洞,陪着他说话。
到了出殡那日,姐姐一个人,压在棺材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心铃冲上去喊妈妈,姐姐连她都不认。
双眼充斥着血丝,有人上去拉开她,她抓起人胳膊就咬,几近癫狂。
终于我和几个男人合力控制住她,一颗颗钉子封住棺材,姐姐一声痛哭:“胡军啊!你就这么不要我啦!”
嗓音凄厉,天空昏暗。
那个重新带给她希望的男人,天使般降临,天使般离开。
那年,姐姐才二十九岁,可那缕缕白发和世事在脸上留下的深阖痕迹,如岁月般可怖。
我让姐姐回家住,孤儿寡母独自生活实在不易,可姐姐不愿,她说,她可是老胡家的儿媳妇儿。
姐姐再没找,也有上门介绍合适的,可姐姐都是一句话回绝:“我命硬克夫,也别再害了好人家了吧。”
久而久之,也再没人上门了,姐姐靠着一双手出大力,养活着自己和心铃。
心铃实在争气,从上学开始成绩就好,姐姐每次和别人提起这个女娃子,眼角满满的都是笑。
心铃真的是撑着姐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随着父母的愿,父母命,媒妁言,娶妻生子,平平无常。
可姐姐,却是我心中无法触及的痛。
心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留下姐姐独自守着小土房。
我常常去探望,见着她无数次对着墙上胡军遗像述说着生活琐事,她和心铃的近况。
心铃结婚那日,要给姐姐好好打扮一番,心铃笑呵呵地对姐姐说,可不能输给婆婆,可姐姐说,什么都不用。
姐姐又一次穿上了和胡军领证那日穿的红裙子。
新郎来接新娘子出门,心铃走了两步,突然转身跪下,给姐姐磕了个头:“妈!”
姐姐上前拂去心铃脸上的泪,声音哽咽:“娃儿听话,妈希望你永远幸福!”
姐姐目送着心铃离开,浑浊的眼中,泪无声地流。
从胡军走后,姐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
姐姐直直地看着车的方向:“闺女嫁人了,他也该放心了。”
我一生平淡,无大起,无大落,只因为小时候的一次贪玩,给我最爱的人带去了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尽可能地赎罪,亦愿天下人,普通平凡,得偿所愿。
PS:有时候,命运就是爱捉弄人,
那时候的女人,世界总对她们不美好,
尤其是不能生育的女人,
生活的凄苦更是无人诉说。
虽然现在依然存在重男轻女、必须传宗接代的思想,
但大多数人对待婚姻家庭已经讲道理了很多,
我们女性也有了更多呼吸自由的空气。
希望每个女人都能被世界温柔以待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