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的城墙上刻满了图形,墙根处站着一个男孩,男孩约有十三四岁,这是个好年纪,好就好在人们往往会将这个年龄段的经历忘记。有的人知道你会忘记,所以愿意与你交谈。
和男孩交谈的不是人,是一只鸟,它个子极高,立起来能碰到男孩的胸膛。
此刻,它的头正贴着男孩的胸部,好似在倾听什么。
“难,你明白了吗?我和你有着同样的心脏,但我的心跳更为迅猛,这是因为我要在天空翱翔。”鸟轻声说。
“我知道,但你说的还是太过深奥了,我并不能理解你的意思。”难说道。
“我是一只鸟,在我的生命里,天空是我长居的处所,所以我很少对它仰望。在我的眼里,地上的景物是渺小的,所以充满了奇异。
我从来不会用羽翼象征速度,我喜欢用雷,如果我用羽翼来形容,就好比你们用人的双腿形容一样。你们不会说他跑得快就像拥有一双腿吧。”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是人,而你是鸟,所以我们才生有许多的不同吗?”难的脸上还是带着不解。
“不错,我们的种类不同,习性不同,观点也就不一样,甚至有可能背道而驰,好比肉食于我同于你们的砂石。而这一切,归根到底又是因为我们的构造不一样,当然,再不一样我们终归是血肉之躯。”鸟回答道。
难若有所悟:“我曾听说感同身受一词,我们同为血肉铸造的,应该也能达到这种境地吧。”
“你知道这片城墙是防谁的吗?”
“不知道。”
“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是好几百年前了,我这种生命被称为妖。我那时常常听人们斩妖除魔的故事,最令我不解的是,有一个狐妖,善清谈,通五经,佛、道造诣都极深,可是它居然被人杀了,毫无理由地杀了。杀它的人是它化作人形时的一个好友,它风头太盛,那个人只说如此妖孽之辈,若非神仙便是狐狸,就直接用符把它烧死了。”
“这我不能理解。”难说道。
“你之所以不能理解,是因为你的时代不一样了,尽管我们种类不同,我被称为妖邪,我们之间爆发过大战,人们修了这宏伟绵延的城墙。但终究时代还是变了,也许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对天空不再陌生,乃至在海洋里起舞高歌。”
二、 人与神
幽看着眼前的祭坛,心里浪潮翻涌。这祭坛,雄伟、浩大,语言难描述万一:
梯阶于千米外从四面八方修葺而来,由它们汇聚的天台上摆着一口直径百米的石坛。石坛上了一层青色的料漆,坛外部绘着千万奇珍异兽,内壁相对的两面一面刻着《召神》,另一面绘着古神的图像。
石坛的四方各摆着一个大瓷盆,装满的金银玉铜就像流动的光辉。
以四方瓷盆为四角的方形地上刻着召神图,繁复华丽,触目则眩。
幽在他族人的帮助下,足足花费了近二十载才在今日将之竣工。
此时幽内里是绣着七种纹路的紧衣,外面披着浸了公牛公羊心尖血的黑袍。他的五十名族人脖上挂着公牛角,身后的五十具枷笼里关着吓出粪尿的大公猪。
在幽下达指令后,五十名族人手持号角呜咽嚎叫,声音悲切沉痛。
在号角声中,幽披袍大舞,扬喉放歌:
日出东方兮不见空明,
黄海涛涛兮浪浊浪清;
岁虽有时兮不为人动,
余沐子兰兮欲见神明;
…………
钟鼓既加兮不欲明日,
留不我待兮扬袍恭迎;
…………
神威如金兮请别冥冥。
歌声极高极远,千百里内兔静鹰归。
等到歌罢,幽和他的族人突然感到了一股悸动,某种冲动驱使他们热泪盈眶。
“祭!”幽大喝。
五十族人拔出佩刀,五十头公猪哀嚎,均是一刀毙命。
在刺鼻的血腥味中,浩瀚的金光水一样从石坛里冒出。
“我是神。尔等召我有什么事?”众人脑中响起一道好似天边传来的飘渺之音。
“如今妖邪四虐,人类再难幸存,还请神明助我,消灭妖邪,我等定替尊神再塑金身,后人供奉香火不绝。”
沉默了许久。
“尔等都是一界居民,为何不能融洽共处。”飘渺之音再度响起。
幽的内心是惶恐的,他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太多太多,也就期望了太多太多,他始终相信这一天就能将一切问题解决。
他只好开口说道:“尊神高居九天,不知我等民情。须知妖邪与我等皆是靠这世界供养,我等要耕更多的田地,就要烧山毁林;妖邪想要更多的自然灵气,就得迫使我们收缩耕地。我等与妖邪虽为一方天地居民,却互视生死仇寇。”
“听尔这么说,尔应当是个聪明人,知道从根本利益上说话,我就与尔单独交谈一番。”声音开始只在幽脑中响起。
“尔说尔等皆为利益而争,我乃神明,又岂会助尔等利益相争。”
听到这个,幽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为这一天筹备了许久,对于这些,他心中都有应对的方案。
“尊神也许也需要我等一物,我知这万物众生皆有所食,唯独神明没有,神明最需的是我等的信仰。尊神圣号十五,可曾想更上一步?”
幽的心脏狂跳,他可说的上是利诱神仙的第一人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尔可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天地无情,天道无情,众生有情,以情对无量众生,即是无情。尊神高贵,然而响应我等呼唤,怎是无情。”
“尔叫做幽是吗?换个条件如何,尔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很多时候召唤我的人仅仅需要的是我的现身,以及一些小小的,微不足道的法术。
他们都是绝世的智者,他们有着自己的理念,假借着我的名号去传播思想,却也诫告众人不以奇迹为目的,他们都只让我做了一点点事,展现一点点神奇,却凭着自己的智慧成了当之无愧的人王。尔很有这样的潜力。”
幽的心情平复下来了,他明白这是一场交易罢了。
“尊神,他们求的是思想的永恒,我只想我的后人永世繁衍。所求本不同,与智慧无关。”
“你可以换一个条件。”
“莫非尊神的力量还不是一群小小妖邪的对手?”
又是沉默。
“神的力量尔无法揣测,不过有个存在的意见尔得听听。”
三、 神与神
幽建造祭坛的地方在高山之上,这是一座荒山,不见几丝绿意。
神的语音刚刚落下,整座大山都震晃了一瞬,幽的五十名族人瞬息间昏迷过去。
“我是天地。”一个古老沧桑的声音在大山中轰鸣。
“某种程度而言,我也是神,你们和妖都是我的造物,也都是我的一部分。”
听着这个声音,幽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震动,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黑暗,黑暗中赤红色的爆发,一粒尘土飞速膨胀,微细而奇特的生命,鱼,兽,妖,人。
他明白了这个声音的来源。
“你们所争抢的,是我的一部分,你们也是我的一部分,你们的情绪、思维、文明都是我的一部分。
只有这个神不是我的一部分,你们嬉笑怒骂,征战厮杀于我都没有损失,但是他是例外,他不能直接摧毁我的一部分,这是规则。
在万物之中,鸟能飞,鱼能游,兽善走,人最善思考。除了人之外的万物中最能思考者就是妖,妖是天赋最好的非人,人是先天最弱的妖。
对于我来说,你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不能插手你们的事。今后不要再请求神明的帮助了。”
大山最后晃了一下,祭坛碎开了。
石坛中的金光依旧潋滟,但还是沉默着。
“尊神。”幽艰难地开口。
“人天生是不会飞的,这是规则,我们也有我们的规则,所以我做不了此事。况且,尔想对了一件事,却想错了相关的另一件事。”
幽沉默不知做何言。
“神是永恒的,我们的生命令我们无需为吃喝烦忧,我们天生强大也没有繁衍的冲动。我们之所以来这里建立信仰,其实只是因为有趣。
在我们看不到边际的生命里,向世界的众生显现奇迹,收纳信徒,观看人间,是我们最大的趣味了。
你很聪明,也很有胆量,不过,这个世界我们从此以后不会再来。
幽,你所经历的将会是永远的秘密。
从此不再有神降。”
四、 鸟与人
“时代之所以会变,其实是因人类的无奈。人类起初想召唤神灵消灭我们,可世间哪里有神灵,不过是些小妖作祟罢了。
你看着墙上还刻着《召神》 ,真是可笑。”
男孩看着城墙上刻着的词,不由念了出来:
日出东方兮不见空明,
黄海涛涛兮浪浊浪清;
岁虽有时兮不为人动,
余沐子兰兮欲见神明;
…………
钟鼓既加兮不欲明日,
留不我待兮扬袍恭迎;
…………
神威如金兮请别冥冥。
朗朗上口,别无他事发生。
“人类请求休战后,我们妖也决定停战了,从此城墙内外,人妖泾渭分明。不过你们人类真的十分聪明,我们妖也很佩服这点,你们创造的很多新奇东西让我们为之吃惊。我们天生就有的禀赋,你们后天却可以凭借器械工具达成一部分,真是厉害。真的,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熟悉天空的样貌,在海洋里放歌,当然,那也别唱这《召神》了。
你看,这里连圣号都写错了,这首词应该召唤的是圣号十三。”
“是十三吗?”难带着点困惑。
“我们虽然记忆不如人类,但我们却随时可以向天地请教,这的确是圣号十三的神灵召词。”鸟扑了扑翅膀,“你问我的问题弄明白了吗?”
“我问了什么问题?”男孩愣了一下。
“你不是问我,什么决定了万事万物的不同吗?”
“嗯嗯,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谢谢了,原来是构造让我们相异,构造让我们有不同的能力天赋,有不同的思维观念。构造不同,规则不同,所谓规则,就是束缚。也许对所有东西而言,束缚自己的,也就是自己吧。”
鸟看了看天边的落日,浅红色的晚霞像散乱的床絮凌乱,身旁的城墙庄严肃穆,城垛兀立,在霞光之下,这一切带着点英勇牺牲的意味。
“难,你该回去了,记得,不要和别人说你来到这边见过我。”鸟嘱咐道。
难稚嫩的脸上被城墙的影子盖住了一部分,厚重的城墙的影子依旧是毫无重量。
他那双处于阴影的眼中好像有回忆在破冰,“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
鸟还在一旁催促他回家。
小男孩好像自语又好像惋惜哀怜:“他叫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