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城最温和的风,你可能没有听说过我,毕竟我总是太温和。以至于很多人都感受不到我的存在。
可是,你若在安城问起,那个不被爱的风,一定有人听说过我。
风是没有名字的,取名字是凡人才热衷的事。既然我的故事是讲给你们听的,那么我且为自己取一个名字:风间。
我爱上的也是没有名字的风,我也为他取个名字:十三。
为什么叫十三呢?因为人间有十二相,人间有十二月,却没有十三。十三世上最稀有,十三是圆满中的不圆满。
2
认识十三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很多年的风。
那天我正躺在云头上发呆,十三跌跌撞撞跑过来吹散了我栖息的云。
若不是我跑的快,恐怕连我也会被他吹散。
他慌里慌张的去收集被吹散的云,也不理在一旁要发怒的我。
我虽然脾气温和,但是也不是好欺负的。好歹我也是安城的风云人物,怎么能被一个毛头小子欺负了。我跑过去,一脚踢翻了他刚刚拼到一起的云。
我说:“喂!臭小子,你冒范了我,连个道歉也没有?”
他努力瞧了瞧,方才冒出一句话来:“原来这里还有风啊,不好意思刚才我没看到。”
我一听更生气了,抬起脚又去踹他,这次一不小心力气用的太大,把它踹的无影无踪。
好吧,我承认,我刚才撒了个谎,我不是一个温和的风,安城布满了黄沙,这里的风都不温柔。而我据说曾经摧毁过一座城,更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3
我踹跑了十三,就继续躺在云头上发呆,偶尔也瞟一眼云头下的凡世,那是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桃源街。
桃源深处,佳人无数。
桃源街,有一处如意楼。如意楼里住了全安城最美的姑娘。我对姑娘倒不大感兴趣,却非常迷恋姑娘们身上的脂粉香,以及午夜悄悄爬上云头的丝竹声。
我偶尔会下去转一转,嗅一嗅脂粉香,听一听那让人如痴如醉的丝竹。
转的累了就跑去如意楼后面的酒窖,在浓郁的酒香里打个滚。
如意楼里到处都是姑娘,看守酒窖的也是一个姑娘,名叫阿越,这姑娘相貌普通,样样都普通。一双丹凤眼日日看着酒窖发呆,爱发呆这点倒是和我很像,所以我对这姑娘最初是有三分好感的。
我想,我定是这凡世间唯一一个会醉的风。我嗅着那酒香,常常醉去,我醉了以后,便晕乎乎在人间肆虐一会儿,而后爬到那软软的云头上睡一个香甜的觉。
4
一觉醒来,又瞧见十三。他笑嘻嘻的站在我的云头前,唤我一声姐姐。他说:“姐姐,昨日都怪我太鲁莽,您的气可消了?”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仇,我象征性的翻了个身哼唧一声没有搭理那小子。
“姐姐,您睡的这云有些破了,我寻了一处更软的云想和你换一换。”他接着说。
“不换!别来烦我。”我说。
“姐姐,你别生气,我是真心想要你这朵云,若是你愿意给我,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说。
十三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果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要我把云给他,他什么都愿意做。
从那天以后他日日来烦我,终于有一日我实在急了,为了彻底让他死心,于是告诉他:“你若是能为我奏一首曲子,我就把这云给你。”
风又怎么可能弹的了曲子呢,风除了能摇一摇人间倒霉的大树,吹一吹小姑娘的裙子,扬起那讨厌的风沙恶作剧似的打在人们的屋顶上,其他的什么都做不了。我想,他定会就此知难而退。
果然他许久没再来找我,我安静的躺在我的云上睡我的觉。
没想到半个月后的一天,他突然来找我,他说:“走,我去为你奏个曲子。”
4
他拉着我飞到安城旁被黄沙吞噬的卞城。
卞城,是我成为风的地方。我曾吹来漫漫黄沙埋葬了卞城,后来我又忍受不了卞城的安静和肆虐,去了安城。
曾经是我那么熟悉的卞城,可是我却从不知道这里某一处倒下的城墙下竟坠着许多风铃。
十三兴奋的在风铃里飞来飞去,真的奏出了一段好听的曲子。
我瞧着他的样子,突然有一丝心动。
后来我常常回忆这段往事,我想我就是那时候喜欢上的他。
第二天,我就将我的云送给了他。
把云送给他的那一日,我问他:“这天上这么多云,你为何要我这一朵?”
他羞涩的笑了笑,没有回答我,而是低头去瞧云头下的凡世。
5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凡世里的桃源街响起了丝竹,亮起了灯。我拉着他往凡世下走,我说:“我们下去转一转。”
我们穿过桃源街,钻进最热闹的如意楼。如意楼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娇笑着,扭动身姿,演奏丝竹,我突然有点反感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我捂着十三的眼镜,去了如意楼的后院。
我说:“后院里有醇香的陈年酒,我带你去瞧一瞧。”
十三一直被我拉着,不挣脱也不说话。可是到酒窖门口的时候他突然挣脱了我,飞向了看守酒窖的姑娘阿越,围着她不停的转。我看着他轻轻吹起了她额前的发,吹动了她的衣角,吹的那么温柔。
我愣在那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独自钻进酒窖里,在浓郁的酒香里滚来滚去,直到我昏昏沉沉醉去。
6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如何出了酒窖,又是如何回到了天上,我在一朵软软的云上醒过来。
我记得我的云给了十三,这是他送给我的云。
十三,十三。
我立刻起身跑去找他,他爬在我送他的那朵云上。眼睛瞧向凡世。
凡世里有许多好看的姑娘,他却独独瞧着那一个,那个相貌平平坐在长廊里发呆的阿越。
我默默坐在他身边,我说:“听说,风原本也是人,人死后留恋凡世,灵魂便化作风,是真的吗?”
十三恋恋不舍的回过神来说:“是真的”
“那你记得你是什么人吗?”
他点点头。
“那她呢?曾经是你什么人?”
他摇摇头说:“什么人也不是。”
“可是你的眼睛却一直瞧着她。”
他苦涩一笑:“她的神色像极了我从前爱过的姑娘,我很想念她。”
我还想再问下去,可是十三却不愿再答,闭上眼背着我说:“前尘往事,大概只有我还痴痴的记着。真羡慕你,没有人的记忆的风。”
没有人的记忆的风,是的,我没有作为人的记忆,印象中我一直都是一个风。世间总有例外,或许我从来都不是人,至始至终都是风。
可是,我好像错了。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做梦。成为风的那么多年我从来也没做过梦。
我将那些梦拼凑在一起,拼成一个故事。
7
故事里我曾经是看守卞城的女总管。有一日我被人算计,贪杯喝了酒,埋伏已久的强盗杀了我,攻破了我的城。
我死的那一日,大雨冲尽了我的血,我的身体一点点没进雨里,冰冷僵硬。我怎么也闭不上眼睛,我看着城破,看着家亡,看着我所有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看着他们的血和我的血混在一起,看着卞城再没了声音一片寂静。
我的魂灵飘到半空中,撞到了某个少年为我挂起的风铃。
我记得那个少年。从前我喜欢坐在城墙上发呆,偶尔瞧见他躲在角落里痴痴的看我。
有风的日子,我常带一个风铃来。我喜欢听风吹动风铃的声音。
后来城墙下挂满了风铃。守城墙的官兵以妨碍治安罪抓了挂风铃的他。
他们押着他走,我跑过去凑热闹。
他看着我痴痴的,不好意思的笑着。
他说:“我叫十三,你记得我吗?”
十三,我记得的。
我假装恶狠狠的呵斥他一番,然后让人放了他。
他还是时常来城墙下看我,偶尔我会走到他身边坐一坐,坐在那面挂满了风铃的墙下,听他讲一讲无趣有趣的各种小事,我们吹着卞城温和的风,看日出日落。
有时我们会在不守城的夜晚,去逛一逛卞城的街道。在营业到很晚的馄饨摊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或者到福香楼吃点小菜喝点果酒,摸着圆滚滚的肚子一起走在街头,和往来的熟人说笑。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快乐又平和。
我告诉十三,二十四岁那年,我就从城上退下来嫁给他。可是我没来的及退下来,也没来得及嫁给他,我死在了二十三岁的夏天。
有一个面目狰狞的鬼差来引我的魂,我不愿意随他走,我闭上眼睛灵魂渐渐消逝,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我说:“我有罪,我没守住我的城,没保护好卞城子民,我死后化风,吹来漫漫黄沙,葬我卞城子民。卞城冤魂不散,卞城便再无雨。”
我记不清日子过去了多久,卞城所有的冤魂都散去了,唯有十三,在数百年的寻觅和等待中灵魂被消磨化成了风,又遇到了我。
8
故事里的悲伤那么深刻,我想,或许故事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于是我来到十三面前,我说:“不要再等了,那个人嫁不了你了。”
这是我的罪虐,不是他的罪虐。
原本应该是我来渡他,最后还是他渡了我。
我瞧见他微微颤抖,深深的望着我,他的身体渐渐凝聚在一起,化作了雨。
我感到一股积蓄了数百年终于倾泻而出的悲伤。
“你记起我了?”他问。
"我记得你,十三。"我说。
他伸出满是水气的身体,拥抱了我。
那一日,雨夹杂着风从安城吹到了卞城。到达卞城的时候肆虐了几百年的风也化为雨,落到了卞城的土地上。那雨下的时而温柔又时而暴戾。暴戾的雨和温柔的雨缠绵在一起滋润了满是黄沙的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