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完了

  入冬后,医院的生意渐好,天激动得漏了雪使骨科的病床一直塞,塞到了电梯门口才停。

  病号和亲人面面相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多人睡一个房间,像解放前似的,慢慢又习惯得相安无事。

  这时,电梯门开了。三两个护士拥着手推车,手推车挤着伺候病号的亲人,车上的人安详得像骑了匹旋转木马,只听见车和护士的脚步叽叽喳喳响。

  肯定又是谁家的倒霉鬼滑冰技术不佳,摔了多少根骨头,还不吭不哈真能忍,大部分都是哭爹喊娘抬进手术室的。

  刚进门时,有人瞧见那人头发花白而捂着嘴巴大喊不好,因为今天本楼肯定又多条冤魂,这么大年纪摔得不吭不哈谁也不信他有救。

  不一会儿,随从老人的小伙子从手术室被赶出来,大家见了一片唏嘘。“他娘的!这娃儿真孝顺!自己被摔得剩半条命还得自己找医院,听医生呜啦呜啦一堆听不懂的方案,当汽车修理铺呢。”

  倒不是膝下无后,是有跟没有没啥区别,都说外面钱好挣,谁还留在本地呢,于是爹娘都不要了。整层骨科能站起来的都稀罕这漂亮的小伙,像幻觉自己的娃儿从远方坐高铁回来了一般亲切。

  突然,医生和小伙吵起来把大家的幻想给破灭了。头一回吵,医生给小伙张单子要他办理住院手续且叮嘱要先垫付两千块押金,小伙没理他,捧着一部老年机打呀打。

  人群开始骚动,还是自家娃有出息,不然一块钱也凑不齐上哪儿尽孝心,不得眼睁睁看自己疼死了去,小伙在众人眼里一下陌生得如阿拉伯人来了亚洲。

  第二回吵,医生温和了点叫小伙可先不垫付押金,拿身份证登记一下好联网,手术与抓药两不误。可小伙没理他还是捧着老年机打呀打。

  楼层的暖气像插了夏天午后的太阳,太热以至于大家都没趣地打哈欠,再回头看小伙时,跟自己睡了几十年的老夫或老妻一般没激情。

  第三回吵,医生彻底爆发了像床上躺着自己的老爹,威胁小伙再不拿身份证登记老人必将撒手西去。

  “西去?!”小伙改变了医生的语气重复念叨了半句,老年机特么终于有人接听了。

  “老人,撞,身份证,拿来,医院,快断气……快,快!”小伙该是头一回被医生吓,话也没法说全了。

  只听老年机里传来几声细言细语的女音,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小伙连连叫对,对对,对对对!差点儿没把头点到地上。

  半小时后,女人来了,深咖色的毛呢大衣刮了一阵柔风,医生满意地进了手术室,小伙也跟着松了口气又擦了把汗,等候区的凳子是硬塑料,竟也舒服得叫人想骂娘。

  大家悬着的心终于放松,显然女人来了老人就有救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安慰道,“这世道,生儿真不如养个女儿呀!”

  谁也没想到女人刚出场才温柔一会儿,又和小伙吵起来,她看着比小伙大两三岁的样子,能单手揪起小伙的衣领,差一点就把他抓起来,再来一个跆拳道的横踢踢上暖气片而管裂,让大家都凉快凉快。

  “唉!原来是两口子啊?吵吧,吵吧,床头吵不还得床尾合,有意思没?!”楼道上住的病号纷纷连忙把眼睛给捂上,像有什么少儿不宜,清官难断家务事,少掺和吧。

  02

  “少特么狡辩,分明就是你撞了我爸爸,怕坐牢吧,还假惺惺送医院,你不能走!老死了也要死在这里,还我爸爸!还我爸爸!还我!”

  女人生着气说话本来就恐怖,还哭着鼻子留着泪把初出茅庐的小伙对女人的三观全毁了。

  “原来女人还有这么哭的啊!这位老姐哭鼻子真特么丑!”小伙心里骂嘴上却快速解释说,“姐姐你放过我吧,真不是我撞他的,快中午了我连面试官的毛也没见着。姐姐啊!我不想毕业等于失业啊!姐姐!放我走吧。”

  “不准走!把钱包给我!”女人边说边伸出手,纤白细嫩像白骨精变的。

  “我没钱,我刚毕业三个月,换了三份破工作,基本都是倒贴钱,骗你是猪。”小伙赶忙捂紧口袋。

  女人保留了愤怒,撕开他的棉袄打劫一个黑皮钱包,也没动他的钱,都是一块一块坐公交用的,没人稀罕,钱可能和大部分人一样存微信支付宝里了,谁知道呢。

  她挑了张身份证,对着小伙英俊的脸一比划,确定他本人后,顺手塞自己胸口的怀兜里。完了,谁也别想光天化日去拿回身份证,那比当众非礼还难。

  “你拿我身份证干嘛?钱你拿去好了,请给我留下身份证吧,我还得找工作。”

  “不行!身份证上交,看你往哪里跑!”

  “我真没撞你爸爸,我是好人!是我救了他才对!”

  “我不想和你争辩,等我爸醒来自有分晓,在此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你把身份证还给我,我保证配合。”

  “你还我一个完整的爸,我还你身份证,否则免谈!”

  “好吧,你那么喜欢就拿去吧,反正我没撞你爸,拜拜!”

  “站住!往哪里去?再敢动一步我就报警啦?!”女人拿起电话作狐假虎威模样,气弯了睫毛。

  “大姐,都几点了?我下去买个午饭吃不行嘛?”小伙说话白了个大眼。

  “你……!”

  女人担心她爸也没了吵嘴的心情,反正怀里多了身份证,地球再大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手术很成功骨接上肉也缝紧了,夜已深老人还没醒来,女人看着一动不动的老人,一会儿哭泣,一会儿探头看看小伙还在不在,小伙冲她嬉皮笑,还伸伸手臂示意她吃两口饭菜要紧,她懒得理他。

  老人不醒她六神无主,哭就是了,吃什么吃,小伙见状递来纸巾,而后躲在外面怕被见了心烦。

  天快亮公司突来电话,说出了乱子,女人是骨干没她领头不行,怪不得她趾高气扬,领导当惯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命令小伙必须看着爹直到苏醒。

  小伙没来得及答应,她人已飘远楼下。老头不醒他有口难辩,没法还自己清白,到底哪个幺蛾子撞了老头?他必须找到他。

  03

  等女人再回来时天乌漆嘛黑,老头昏迷一天一夜该是醒了。女人用铁腕手段把工作处理得心服口服,如今只剩老人和小伙,瞬间胸口碎大石般舒坦。

  她迫不及待打开监护室的门,老头是醒了,却和小伙有说有笑地扯一块儿了,小伙逗乐他,他咯咯地笑,笑得忘了疼。

  见女儿来了便问她这小伙是谁?是不是又请护工,不是说过别浪费那钱嘛。

  太好了爸醒了还能笑,可他却不认识小伙,女人纳闷说,“爸你再仔细看看他,想想认不认识?”

  “不认识?”

  “好好想想,谁把你撞了?”女人有点急,语速变霸道些。

  “对!就是他,他撞我。”老头想了想指着小伙说。

  “冤枉啊,我没撞!老爹你不记得我背你来医院的,我正要去面试,一下公交就看见你倒在马路上,围观人很多,你指着我虚弱地喊救命,大家看着我背你起来上了车。”

  “你放屁!你撞晕我,怕闹出人命就送医院,匀儿别听他骗,快报警抓他,就是他骑着摩托撞倒我。”

  “臭不要脸!还想狡辩!认了吧!还我完整的爸爸!”女人气愤地指着小伙的鼻子骂,甚至想动手打死这个小弱鸡。

  老头赶忙拦住她,别有理变没理了。老头劝说,“看他挺老实,又一穷二白,我看这样吧,匀儿你只管上班,叫他伺候我到痊愈出院,就放了他。”

  “不行!医疗费、护理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等他都得陪!”

  “你们想咋办就咋办,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小伙急了。

  “匀儿别闹,没看他刚毕业的娃娃嘛,有个屁钱,小伙子你愿不愿意伺候我?快说呀!”老头看看匀儿,又看看小伙说。

  “想我伺候您老人家早说呀,我学护理专业的,我愿意,当然愿意!”

  匀儿乐了,这一老一少在这儿唱戏呢,恐怕是黏着分不开了。公司忙确实走不开,把人交给小伙也放心。

  小伙还是有本事的,老头很快痊愈要出院,他去找匀儿办出院手续,因为电话没人接,按老头画的地图找,找是找到了,却发现匀儿和一个男人纠缠一块儿。

  公园里,男人一会儿跪着求她,一会儿擦眼泪,一会儿亲吻她的手,情绪激动,匀儿很反感地挣扎着。

  待匀儿最后一次尝试离开,被男人从后抱住腰准备下大嘴巴子亲她鲜红的唇。

  小伙从花池后冒出来偷袭了他,男人爬在地上哇哇叫疼,小伙趁机抓住匀儿的袖子跑。

  匀儿说男人是前男友,在她母亲病故那年离开了她,那时她二十岁风华正当孤独无助。后来一直求复合,变态地求了她五年了。

  小伙瘦猴一样一个劲儿跑,他打不过男人,心里却不想匀儿受伤,只听呼呼的风从耳边飞,匀儿说的话他只听进一半。

  老人出了院,小伙提出要离开,老人握小伙的手感慨要是有个像这样的儿子该多好啊。小伙说,“放心吧老爹,匀儿会给你找个如儿的女婿嘛,不过,是否一模一样我可不知道啊,咯咯。”

  这时受伤的男人还是跟踪到了医院,继续纠缠匀儿,好像今天她不同意就天塌一般。

  老人明眼一亮,像发现了新大陆!“这男的,快!抓住他!别让跑了!”老头说话声大断气了几秒。

  匀儿和小伙都愣住。他俩认识,可抓他干嘛,躲避他还来不及呢。男人貌似觉察到什么,已抬了腿随时兔蹦跑。

  “快……快呀,哎呀!那兔崽子撞的我呀!”老头的回声在医院荡漾。

  小伙已经出马了,倒不像什么小弱鸡。匀儿报警时,他俩的肉体绞在了一起,把医院的花池刨了坑。

  前男友下狱,老头自始至终舍不得小伙走,所以在医院说谎说小伙是肇事者,他想把小伙留给自己,当然先留给匀儿,如今他总劝匀儿,小伙杨温人也不错,你也不小,你俩试试有啥的。

  匀儿推脱不过,听了老爹的话,约杨温到咖啡馆相聚,说他俩可以试一试。

  杨温拒绝了,眼下他要找工作要发财,没心思谈,拒绝的干脆又伤人。

  匀儿说,没想过你这么快就温柔完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匀儿走了,带着单身主义的高傲走了。

  三年后,毕业生越来越多,可杨温换来换去还在找工作!面试了几百次令人垂头丧气。他有点后悔不该救那老头,最后很有把握的一面他错过了,沦为丧家犬。

  他决定面试最后一次,不然就果断离开这座城。

  也许他面试太多太多,世界太小太小,他竟然把最后一次面试留给了刘匀儿刘经理。

  他更不能谈恋爱了,哪有和经理谈的,最后一次也失败了,不同的是他自己要失败的,可又突然他不想离开此城了。

  于是,他成立了老年人救护站,领着刘老爹一起“堕落”。

  他甚至想好了墓志铭,不同的是左边为夫叫杨温,右边为妻叫刘匀儿,相同的是碑文。

  “我爱你始于温柔,终于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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