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最后一天的太阳,很快就要告别儋 州市的天空了。它犹如一只知倦归家的大鸟,带着一身的疲惫,渐行渐远,已经行走至远处的小山顶上面了。它即将结束一天的工作而回家,它也即将带走照耀儋州人间的万丈光明,取而代之的将是温暖儋州人心的万家灯火。
心情难得平静一回,视线也难得平静一回地越过窗外低矮杂生的野草,望向远处那将要下山的太阳,琼天涯又一次有了不想活下去的念头了。他又一次在想,太阳能不能就像带走一天短暂而灿烂的光明那样,将他这一生短暂而曾经灿烂过的生命也顺便带走,就这样悄悄地带走,不打扰任何人,并且只带走,不带回。
从双腿瘫痪后不久开始,琼天涯就渐渐的感觉生无可恋了。每当日落时分,他总爱看着西归的太阳,总盼望着太阳能悄悄地、不打扰任何人地带他离开这个精彩万分却也苦难多多的人世间,从此不再回来。
因双腿瘫痪而感到生无可恋的琼天涯,就像变了一个人,从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变成了一个非常脆弱的人。他似乎忘记了对父亲答应过的坚强,他似乎也忘记了对残疾人崇拜过的坚强,他似乎还忘记了自己一路成长起来的坚强。
十年前,琼天涯的父亲琼海角因肺病不幸去世。临终时,琼海角虽然已经气力微弱了,但却仍然尽力地保持着坚强的样子,他不为苟延残喘地多活一会儿,只为死后能留下一个坚强的父亲的形象陪伴着琼天涯坚强地成长。他尽力地抓住当时仅有七岁的小天涯的手,依依不舍地对小天涯说,要小天涯不要太难过,要做个坚强的孩子,要好好的活下去。然而当时的小天涯却只知道哭成个小泪人,只知道不断地哭喊着要父亲快点好起来的话。就在琼海角快要断气的那一刻,小天涯终于大声地哭喊着答应他一定会做个坚强的孩子,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而就在那一刻,琼海角终于忍心地带泪含笑而终了。
没有了父亲的关爱与陪伴,在成长的道路上,遇到风风雨雨或跌跌撞撞,琼天涯难免会多了几分害怕。每次当他感到害怕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去世前对他所说的话,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一粒坚强的种子由此悄悄地在萌芽。
两年前,琼天涯十五岁了。年龄增加了不少,他的爱好也跟着增加了不少。像看书、听歌、钓鱼、下棋、乒乓球、羽毛球,这些都是他的新的爱好,每一样他都非常喜欢,但他最爱的还是足球。足球是一项非常受欢迎的运动,也是一项很容易受伤的运动。像琼天涯的身体就有多处受伤过,其中腰部就扭伤过,摔伤过,也撞伤过。当身体遇到难免受伤的时候,琼天涯的心里就会遇到难免难过的时候。每次当他感到难过的时候,他就会想起父亲去世前对他所说的话,在他年少的心灵里,一棵坚强的小树苗由此悄悄地在成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残疾人引起了琼天涯的特别关注。残疾人在身体上要承受因伤病致残而带来的各种痛苦,在生活上还要面对因伤病致残而带来的各种困难,他们不幸的遭遇让琼天涯认为有恻隐之心的人都应该给予他们一些特别的关注,以及给予他们一些特别的帮助。他还认为,正常的人都有可能因伤病致残而变成残疾人,现在学会帮助别的残疾人,或许就是在学会帮助日后不幸因伤病致残而变成残疾人的自己。那些不怕痛苦,不怕困难,能够重新好好活下去的普通残的疾人,他们的坚强,琼天涯认为是值得大家去学习、值得大家去尊敬的。而那些不甘平凡,勇于奋斗,能够取得成就的杰出的残疾人,他们的坚强,琼天涯认为更是值得大家去铭记、值得大家去崇拜的。这其中,就有史铁生的坚强在里面。史铁生是已故的著名作家。他年轻的时候,因为严重的腰伤病医治无效而成为了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连死的心都有了,后来用坚强的意志在文学的道路上努力前进,最终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路。
有时候,琼天涯会开玩笑地想,如果哪天自己不幸也因为严重的腰伤病医治无效而成为了双腿瘫痪的残疾人,像史铁生那样用坚强的意志在文学的道路上努力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之路,肯定会是余生一个不错的选择。
有一句老话叫做“好的不灵,坏的灵。”。
一年前,琼天涯真的不幸得了严重的腰伤病,并且需要住院接受治疗一段时间。腰伤病严重的病人,各种生活行为和身体活动都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这样的情况是比较痛苦的。每当感到痛苦的时候,琼天涯就会想起父亲去世前对他所说的话,在他临近成年的心灵里,一棵坚强的小树由此悄悄地在茁壮成长。
在住院治疗期间,琼天涯一边积极接受伤病治疗,一边坚持努力学习,每天都表现得很坚强。他希望他的坚强能够感动老天爷,让他早日康复,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战胜病魔,能够早日康复的。
有一句老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
一个月前,经过将近一年的住院治疗后,琼天涯终于可以出院了,但结果却是晴天霹雳的,也是令人扼腕叹息的。他的坚强最终没能够感动老天爷,他自己也最终没能够战胜病魔,而他的玩笑想法,不幸的部分,却最终变成了现实。住院日子的结束,就是轮椅人生的开始,此时此刻,琼天涯才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双腿竟然会瘫痪,竟然真的会有朝一日走进残疾人的行列,并成为众多残疾人中的一员。
当关心琼天涯的人都对他年纪轻轻从此就要坐上轮椅过日子而深感痛惜时,琼天涯却用坚强的笑容去面对那些关心他的愁容。其实,当知道自己今后将与轮椅为伴时,琼天涯是真的很想脆弱的痛哭一回的。只是他铭记着父亲的遗言,不想让人看到他脆弱的一面,尤其不想让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治疗结束,离开医院,然后回家,虽然带着一个悲伤的结局,但能实现回家的心愿,琼天涯的心里还是有一丝的高兴、一丝的满足的。琼天涯从小就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但是年幼时失去了父亲,年少时又瘫痪了双腿,这样大的人生悲剧,这样大的命中厄运,为何都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想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天意吗?琼天涯不相信天意,但他要面对现实。双腿瘫痪后,他该如何去重新做人、重新生活和重新学习,以及以后他又将会有怎样的新的人生故事,甚至是新的人生悲剧,或者是新的命中厄运。琼天涯有些迷惘、有些害怕了。
回到家中后,亲属好友们与学校师生们持续的关心和帮助,也让琼天涯感到了持续的温暖和希望,并且还让他消除了短暂的迷惘和害怕。为了不辜负大家的关心和帮助,为了不食言对父亲的承诺,更为了不增加母亲的悲伤和困苦,琼天涯决定要重新做一个坚强的孩子,而且还要做一个比过去更加坚强的孩子。他要把对父亲承诺过的坚强,自己一路成长起来的坚强,以及对残疾人崇拜过的坚强,都当成自己今后坚强活下去的精神力量。他在想,既然很不幸像史铁生那样从此余生都将与轮椅为伴,那就顺便学习史铁生,用坚强的态度去面对身体的残缺,用生活的精彩去弥补生命的缺点。他希望自己也能活成一个坚强而杰出的残疾人。
琼天涯是怎么想的就去怎么做,他还希望自己想得有多好就能做得有多好。
琼天涯不幸的遭遇让人同情,也让人替他担忧,但他坚强的精神却让人感到欣慰,也让人感到敬佩。
有一句老话叫做“好景不长”。
半个月前,琼天涯突然想起了他曾经最喜欢的足球运动。双腿瘫痪后,他不能再踢足球了,从此都不能再踢他最喜欢的足球了,由此想起双腿瘫痪后所失去的诸多东西和产生的诸多困难,再由此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的早逝。如果说失去了挚爱的父亲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大不幸,那么瘫痪了健康的双腿无疑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大不幸。琼天涯想不明白,他短暂的人生为何会如此的不幸。琼天涯想要想明白,却想不明白,越是想不明白,他就越是想要想明白,越是想要想明白,他就越是想不明白。就这样,在越是想要想明白却越是想不明白和越是想不明白却越是想要想明白之间不断地徘徊着,终于让他因失去了父亲而埋藏在内心的悲伤和因瘫痪了双腿而压抑在内心的痛苦团结一致,化作一支悲观脆弱之箭,射穿他内心乐观坚强之盾,也终于让他十年成长起来的坚强,终究敌不过双腿的一朝瘫痪。
思想变悲观后的琼天涯,每天都把自己困在房间里,不想上学,不想与人接触,甚至不想活下去,甚至想要通过简单的轻生了却短暂的人生。他的人生思想,就这样徘徊在生死边缘上。意志变脆弱后的琼天涯,脾气却变得暴躁无常。看着看着书架上整齐摆放的那些著名残疾作家写的书,他会发疯般地把它们拿下来逐本撕个烂碎;听着听着手机里郑智化坚强乐观的歌声,他会发狂般地把手机摔到地上。他真希望自己的双腿能够马上好起来,不是去踢他最爱的足球,而是将眼前他心爱的手机踩个破烂,将他曾经崇拜的歌声踏个破碎。
残疾人曾经是琼天涯坚强活下去的学习的榜样,现在却成了他脾气暴躁的根源。
每当琼天涯在房间里乱发脾气、乱扔东西的时候,他的母亲李爱冰就会在房间外静静地听着房间里的动静。等一切恢复平静之后,她就赶紧擦干泪水,再进去悄悄地收拾好一切,然后总是希望能带琼天涯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散散心,可惜琼天涯每次都是暴躁拒绝的态度。
李爱冰是个善良的女人,也是个平凡的女人。教育子女的道理,她懂的不多,但她知道,父母以身作则的影响,胜过千言万语的教育。丈夫去世后,为了不增加琼天涯的悲伤,她隐藏起自己的悲伤,拿起坚强,带着琼天涯,一路无怨无悔地养育着琼天涯。琼天涯双腿瘫痪后,为了不增加琼天涯的痛苦,她隐藏起自己的痛苦,继续坚强,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着琼天涯。琼天涯悲观厌世后,为了不增加琼天涯的绝望,她隐藏起自己的失望,依旧坚强,始终不厌其烦地开导着琼天涯。开导琼天涯,李爱冰不懂成功和失败,她只知努力和坚持。只要琼天涯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会放弃,她就会努力到底,坚持到底。
今天,琼天涯的房间是异常的平静,而李爱冰的心情却是异常的复杂,有忧,也有喜。忧的是,没有了动静,琼天涯是不是想不开,已经轻生了;喜的是,没有了暴躁的动静,琼天涯是不是已经想开了,准备重新做人了。
当开门看到琼天涯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景色,依旧安好时,李爱冰悬着的心又可以暂时地放下了。
“天涯啊,明天就是元旦节了。”李爱冰走近琼天涯说,“听说外面现在就挺热闹的,公园里、广场上、大街上到处都在准备着明天元旦节的活动。不如……妈现在就带你去公园里走一走,看一看,散散心吧,好吗?”
琼天涯毫无反应,继续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景色,就像没有听见有人在跟他说话那样。
见琼天涯没有反应,李爱冰耐心地接着说:“天涯啊,明天就是元旦节了。你小时候最喜欢过节的了,节还没来,你就要妈提前带你出去看看热闹,一到外面,你就高兴得又跑又……”李爱冰突然收住嘴,后悔不已,脸上随即满是担忧和歉意的表情。她真的很想找回曾经健康活泼的那个琼天涯,但她知道,提起过去并不能找回过去,反而会刺激琼天涯,令他对现实更反感,甚至更绝望。
琼天涯还是毫无反应,还是继续坐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景色,俨然一副故意对母亲不理不睬的样子。
见琼天涯还是没有反应,李爱冰放下担忧,带着歉意的笑容,再接着说:“天涯啊……”
“够了!”琼天涯突然两手猛拍轮椅两边的扶手,暴怒地截断母亲的话,“还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不出去!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啊!”
虽然已经习惯了琼天涯暴躁的脾气,但这一次李爱冰还是被惊吓了一回。她回过神后,仍是带着歉意的笑容说:“天涯啊……”
“我双腿都作废了,我还出去走什么,出去看什么,出去散什么心啊!”琼天涯一边双手狠拍已无知觉的双腿,一边再次暴怒地截断母亲的话,“我这一辈子就活在这个小房间里好了,哪里都不用去了。”
李爱冰一直想用自己坚强乐观的态度去感染琼天涯,然而此刻的她却强忍着悲伤的泪水,带着慈母的笑容,也带着些哀求的语气,说:“天涯啊,你现在还很年轻,活下去的日子还很长……”
“那我就不活了!”琼天涯突然转动轮椅转身,并开动轮椅低头向门口的墙壁冲,准备就此一死百了。
“天涯!啊……”李爱冰一声惊喊后忽然倒地。
一阵担心已久的惊恐突然晃过琼天涯的脑中,使他除了呼吸之外,其它的一切顿时停止。
当转动轮椅转回身,发现倒在地上的母亲时,琼天涯整个人都惊呆了。看着母亲的右手紧捂着心脏的位置,他知道母亲一直都有心脏病,只是母亲从来都说没事的,不用担心;看着母亲痛苦的表情,他知道这是母亲真实的生活写照,只是母亲从来都不跟人说,也不让人知道。
“妈!妈!妈……”已经惊呆的琼天涯,却能本能地发出亲情地呼喊。
闻讯赶到的邻居们,立即将倒地昏迷的李爱冰送医抢救,同时将惊慌失措的琼天涯也一起送去医院。
在急诊室的门口,李爱冰终于醒了过来。
琼天涯被人迅速推到了母亲的面前。
“妈,妈,妈……”琼天涯哭喊着赶紧抓起母亲的手,仿佛担心抓迟了母亲就会瞬间消失,从此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天……天涯。”李爱冰显得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妈,可能……不行了……”
“妈!你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琼天涯悲伤地截断母亲的话。
“天……天涯。”李爱冰又显得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妈,可能……要去陪你爸了……”
“妈!你不能有事,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不能有事啊……”琼天涯惊慌地阻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天涯啊。”李爱冰有些艰难地抬起右手,拍了拍琼天涯的双手,“这一次,不管妈能不能熬过去,听妈的话,以后都不要再做傻事了,坚强一些,好好的活下去,答应妈,好吗?”
“妈。”琼天涯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我的命怎么这么的苦啊。”说完便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天涯啊。”李爱冰又有些艰难地抬起右手,轻抚着琼天涯的头,“不管你现在的命有多苦,有多糟糕,只要活下去,命运就有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可能;只有掌握命运,才能改变命运。”
“妈。”琼天涯又是不置可否的泪眼以对。
“天涯啊,如果你能答应妈重新做个坚强的孩子,或许妈就能……熬……”或许是遗言的话还没说完,李爱冰又昏迷了过去。
“妈!妈!妈!”琼天涯竭力叫喊母亲并答应道,“只要妈你没事,我什么都答应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了,妈你一定不能有事啊……”
望着被迅速推进急救室的母亲,琼天涯的心里也迅速充满了或许又将失去一位至亲的极大的恐惧,同时也迅速充满了也许是自己轻生的冲动将母亲气向绝路的极深的自责。
母亲已经被推进了急救室,急救室的门也已经关闭上,但琼天涯的耳边却还回荡着母亲最后那句还没有说完的或许是遗言的话。他知道母亲最后想要说什么。他看着已经关闭上的急救室的门,渐渐地低下了头,双手捂脸,继续哭泣。他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是不是只要自己重新坚强起来,母亲就能够熬过这一关。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将他养大,从来无怨无悔,从来不求回报,除了父亲之外,母亲就是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了。父亲的去世,他无能为力,现在母亲处在生死的边缘上,他不能再无能为力,他不能让失去至亲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了。他已经失去父亲了,不能再失去母亲了。
收敛哭声,擦擦眼泪,琼天涯抬头看向正在抢救母亲的急救室。他在想,为了母亲的生命,为了父亲的遗言,为了自己的人生,为了……再次收敛哭声,再次擦擦眼泪,琼天涯转头看了看周围那一双双关切的目光。他想到,还要为了所有关心自己的人。转回头,止住哭声,擦干眼泪,咬牙抿嘴,目光坚定地看向正在抢救母亲的急救室,琼天涯知道,要做到这一切,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坚强!
太阳终于下山了。
黄昏中的万家灯火,温暖着走出忙碌疲倦的心,也温暖了走出悲伤迷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