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建立在几座大山中间的一块平地上,起初是几户逃难的人家在这落户,他们白手起家,靠山吃山,开垦荒地梯田,种植果树桑树,打猎农耕,与大山和谐相处。

  于是像长辈呵护孩子般,小山村在大山的见证下,慢慢富裕起来。

  虽然小山村交通不便,但宁静又安逸,村里人都沾亲带故,往上数几辈,都是兄弟姐妹。遇到妇人便是姨妈,遇见男子便是伯伯,老了喊爷爷奶奶,小的叫弟弟妹妹,就像一个家一样,和和睦睦的,虽有的贫穷有的富贵,但都相安无事。

  在这个小山村里,有个女孩,她的勤劳是被众人称赞的。她家从外面来,爹娘常年病重,家中没有能担大事的男孩,作为长女,幼时便承担了大部分的农活,清晨起来做饭,太阳将升起时上山去田地里,一直不能休息,晚上回来还要抽丝织布。

  但生活的重担从未压垮她,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早起梳头要编长辫子,走路时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她的眼睛清澈透亮,脸上常带笑意,看见熟人会愉快且大声地打招呼。

  村里人都喜欢她,男人夸着她的美好,女人称赞她的勤劳。

  还热心人会时不时给她家帮点小忙。

  比如村头瞎了一只眼的瞎子李,他因为眼瞎未成家,守着家里的几亩地,穷且矮,但有力气,每天耕完地就去她家帮忙喂猪,帮着她妹妹抬猪食,帮忙烧火。

  瞎子李经常来,但妹妹却不喜欢他,跟她说瞎子李总摸她,摸她头……

  她笑妹妹:“那是因为你可爱,喜欢你。”

  她总是对爹娘说:“咱们村里人可真好。”

  爹娘喜欢她笑,每次她一笑,昏暗的屋里都能明亮,她就是这个家里的阳光。

  但等她又大了一点,力气大了,个子高了,家里条件也慢慢比以前好了,爹娘担忧起来。

  因为她的种种优点,她与村里最富裕的陈姓家人定了婚。

  她的未婚夫是家中独苗,他爹娶了好几个媳妇,就生了一个儿子,身体又弱,家里上上下下宠得很。他俩个妹妹都早早出嫁,他却还未娶妻。

  路上俩人遇见时,他总有些忧郁:“咱们什么时候成亲啊?你都16了。”

  她笑他着急:“咱们订婚了,我又跑不了,再说陈伯伯真想要儿媳了,会跟我爹娘说的。”

  然而爹娘就在担忧这件事。

  她以为爹娘舍不得她:“就在村里,又不远,我会每天都过来看爹娘和妹妹的。”

  爹娘相对无言,良久叹气道:“他们让你嫁过去后就别和家里联系了。”

  她楞了一下:“陈伯伯是什么意思?他们嫌弃我们……”

  但她眼睛很快亮起来,“陈伯伯肯定不是那个意思,我明天去问问!”

  第二天一早,她先拎着锄头去了地里,因为心里压着事,她起得格外早,邻近田地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弯下腰。

  有人从后面抱住了她,手臂有力,是个男人。

  她惊慌挣扎。

  男人一拳砸晕了她。

  等她醒时,天还是黑的。

  她身上很疼,衣服也破了。

  她勉强爬起来,发现这是村头的坟地林,林子深处有野兽吼叫。

  她很害怕,慢慢地走,然后开始跑起来,避开大路,躲在林子边缘跑,心跳越来越快,眼泪哗哗流出来。

  她一边跑一边擦眼泪,还要注意不能遇见别人。

  她躲开亮灯的屋子,一心只想回到家里去,回到自己的屋里,缩在被子里,把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谁也看不见她,谁也找不到她。

  但家好像远了,她担惊受怕地走了这么久、这么远,还没有到家。

  突然,她停住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她立马捂住自己的胸口,声音都是抖的:“谁……谁?”

  女子特有的柔软嗓音传过来:“我呀,你李姨,你这是怎么了?”

  她听出这是同她关系好的一个姨妈,骤然遇见长辈,委屈瞬间藏不住,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声音断断续续:“我……我没……没事啊……”

  李姨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快步走到她身边,借着月光看清楚她时,不由瞪大了眼睛。

  “你这!”李姨收了音量,“谁干的?快回家去!没事没事,这里没人会来,李姨也没看见,李姨不说。”

  李姨安慰她:“快回家去吧,你爹娘现在怕是在找你。”

  她胡乱点着头,呜咽着把哭腔压小。

  也许对着人发泄了一通,她不再那么惶恐。

  她跟李姨告别,走向回家的路。

  她悄悄绕过前门,推开自己的屋子。妹妹躺在床上还没睡,看见她的样子时,大叫了一声姐姐,立马用被子围住她。

  妹妹声音发颤,叫着姐姐:“怎么了呀?怎么了呀?”

  她被温暖的被子包裹着,耳边是妹妹的担忧。握着妹妹的手臂,她心里突然安定下来。

  她让妹妹给她打来水,用毛巾细细擦自己。水是冷的,她也冷静下来。

  她换上新衣服,下定了决心。

  爹却骇然,举着拐杖要打她。娘突遭如此恶难,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早知道就早点让你嫁过去了……不然也不会……也不会……呜呜……”

  “你竟然!你竟然!”

  她跪在地上,却很坚定:“爹,娘,我知道他是谁,我们去告他。”

  爹气急,说:“你去告谁?你能告他吗?!”

  娘扑过来搂住她,脸色惨白:“不能说啊,不能说……”

  她呆住,娘摇晃着她,要她发誓忘记这件事。

  她以为爹娘会为她做主,结果却要让她咽下苦果。

  她在屋里几天没出门,娘每天把饭送到门口,哀求着她,她不吃,就躲在屋里,锁上门发呆。

  她每天梳着头发,给自己编辫子,然后又散开,一手摸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眼里的光也没了。

  妹妹每天哭,躲在灶屋恶狠狠地骂那个人。除了刚开始妹妹不小心骂出那个人的名字,其他时候妹妹都用各种脏词代替。

  爹去照顾田地了,每天天不亮就走,很晚才回来。晚上她总能听见爹的呻吟,还有娘轻轻地给爹捶背、捶肩。

  她知道自己要振作起来,家里没她不行,但是现实像隔了层薄膜,她看得清楚,却醒不来,突不破。

  有一次她举着剪刀,举到自己耳边,已经要剪下去了,她却又放下了。然而妹妹以为她要自杀,拼命从她手里抢过剪刀,丢掉远远的,抱着她哭:“姐姐你别死!你别死!”

  妹妹哭得比她还响,一声声哀嚎,却硬生生把她嚎醒了。

  她用力回抱妹妹,答应妹妹:“好,我不死。”

  她推开了门,外面的阳光照进来了。

  然而爹娘还是沉默。

  他们一开始不答应去找村长,就有这个原因。但她很强硬,坚持爹要去退婚。

  “我不能害他。”

  娘又哭了,说:“那你可怎么办啊?你苦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能找个好人家,那孩子对你也好……”

  “娘,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她低下头,忍着眼泪,说:“我不舍离开家,就让我为爹娘的养育之恩,终身尽孝吧。”

  爹抽着烟,一言不发。

  “爹,你不去,那我去跟他说。”

  爹长叹一声,浑浊的眼里隐隐有光。爹说:“我去。”

  第二天一早,她出门了,路上遇到别人,强挤出笑意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热情地问她病好了没有。一切都像往常一样,但她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像被人看好的猎物般,感觉毛骨悚然。

  中午女人们来送饭时,在她背后细细碎碎说着什么,一等她过去,却没开始新话题,而是停下来,然后彼此走开,看自家男人吃饭去。

  她想重新融进去她们之中,便去找相熟的李姨,李姨却有点怕她的样子,说自己孩子在家怕出事就匆匆离开了。

  天将暗了,她有点害怕黑暗,就早早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回走。

  稻场有人敲锅,这是有事宣布,于是一群人,还没放下锄头,便去了稻场。

  陈伯伯站在中央,那里摆了张床,几个女人正趴在床上哭。

  她在床上看见了她的未婚夫,脑子里轰地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茫然无知地站在那里,直到娘过来把她拉走。

  后半夜村里人声鼎沸,叫骂声持续不断,还包含着惨叫。

  妹妹出门看了,回来是脸上是发泄过后的舒畅。

  妹妹骄傲地对她说:“姐姐,陈伯伯把他打死了。”

  她之前想做的事情实现了,她的仇报了,但她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自那天后,男人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以往爽朗热情的声音听不见了,他们都用很奇怪的表情面对她,带着点怜悯和一种心领神会的兴奋感。他们更热情了,靠近她,要抢着帮她干活,帮她耕地,送她东西。

  女人不再怕她,谈论的声音更大更响,之前在背后的闲言碎语变得肆无忌惮,眼里的鄙夷也不藏了。

  她们说她,勾引男人,不止廉耻,不守妇道,克亲克夫。

  她们问她,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在被强暴的时候就去死以自证清白,为什么在未婚夫要替她报仇反遭其害时跟着他走,为什么不去告,为什么不敢告……

  她被逼得无处逃生,整日躲在家里。

  于是他们光明正大地进来了,像当初瞎子李一样,要帮忙给她们家帮忙。

  于是她们更加无所畏惧,走过她屋前都要向地上吐一口唾沫。

  爹把她的窗户钉死,娘整日陪着她。

  然而无用。

  后来,爹和娘开始商量,他们把自己存下的钱拿出来了,要给她买寿衣,买棺材。

  棺材偷偷运进来的那天,她看见了。

  那是为她准备的,黑色的,小小的,像个严封密合的箱子,她意识到自己即将躺进那里面,再也不能动弹。

  她看着自己的手和脚,她突然醒了。

  她不想进那箱子,她还想能动,她还想能想,她还想能看见太阳……她还想活着。

  她在稻场上敲着锅,她在那里跪下来求他们,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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