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巾

　　“吴老师，您这条方巾真漂亮”。每个来学芭蕾舞的学生都会发现，吴燕今天左手手腕上绑了一条有日月星辰图案的宝蓝色方巾。

　　柳燕也看到了，她若有所思的抬起头来看着吴燕的眼睛，说，“吴老师您今天真好看”。

　　吴燕喜欢柳燕这个与众不同的赞美，她蹲下来，用手指轻轻刮了一下柳燕的鼻子，“小燕子，你今天也很好看”。

　　师徒俩相视一笑，手拉手的一起走进练舞厅。

　　吴燕是这个舞蹈培训学校最优秀的老师，而柳燕是学生中最优秀的学生，两个人的名字都有一个燕字，因此大家称呼她俩是学校的大小燕子。

　　“来，现在大家都站好位置，先做半蹲练习”。吴燕一边示范一边喊着节拍，领着大家做练习。她此时仿佛化身为一只快乐的燕子，一会飞过去纠正一下这个或那个学生，一会又飞回原位边说着要点边示范，所有学生被她亲切的笑脸和一丝不苟的专注所感染，不敢有半点马虎，力求规范自己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是表情。

　　无论谁看到现在的吴燕，都会被她的敬业深深感动。又有谁会想象得到，吴燕早已经身心疲惫？她如此认真的投入工作，已经不仅仅是因为责任感了，更多的是想麻畀自己，哪怕是片刻的安宁也好！她想忘掉手腕上被刀割的痛！她想抹去心坎上忍隐的疼！

　　她被家暴了。一个曾经说会把她当成宝贝宠爱她一生的男人，因为事业的失败开始酗酒，开始烦她，开始扇她耳光，开始对她拳打脚踢。她越来越失望，想一死了之。她心很累，然而为了体面，不得不假装坚强，至少得让别人看到她一如既往的阳光灿烂。

　　“好！接下来咱们做全蹲练习。一，二，三，四…，很好，不错。来，都往中间靠拢列好队形，现在跟着老师练习踢脚…”。

　　小燕子也很认真的跟着做练习，可是她脑海里不断飘过吴燕老师绑在手腕上的那条方巾。

　　她妈妈也在手腕上绑过方巾，是因为割腕自杀留下了伤疤，不想给外人知道。但是小燕子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吴老师身上，吴老师看起来那么的温宛从容，有她的地方好象都会留下一片欢声笑语。小燕子一直觉得幸福的女人就应该是吴老师那样的样子。

　　她现在很担心她的妈妈。昨晚放学回到家，她的妈妈已经被她的爸爸送去医院了，看着家中狼藉的客厅，小燕子知道妈妈又被家暴了。她没有哭，而是默默的收拾东西，心中祈祷着妈妈千万不要跟上次那样被爸爸打得手臂骨折。直到姥姥赶来家中，小燕子才抱着姥姥痛哭。姥姥也不禁老泪纵横，嘴里直喊，“命呀！这是命呀”！

　　小燕子才是十岁的孩子！她不懂姥姥为什么要喊这是命？

　　小燕子不敢再往下想，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出来。她尽量让自己集中精神，跟着吴老师的节奏，跳好每一个动作。突然，她皱了皱眉，她感觉自己的老毛病又要犯了，眩晕的同时，她的脚被别人的脚绊了一下，她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在医务室里，吴燕给小燕子喂了红糖水。她知道小燕子是因为低血糖而晕倒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她也不慌张。

　　过了一会，小燕子喊着妈妈醒了过来。当看到围着自己的是吴老师和一群小伙伴们，她赶紧坐了起来，双手捧着脸，把已经流出眼角的泪擦去，笑着说：“不好意思了，耽误大家练习了”。说着就要下床。

　　吴燕连忙按住她，“没关系，你多休息一会”，然后对其他小伙伴们说：“好了，小燕子没事啦，你们先回去继续练习吧”。于是，小伙伴们很听话的出去了。医务室就剩下大小燕子两个人。

　　“怎么了？想妈妈了？今天妈妈为什么没来送你？”

　　“我妈妈病了，”小燕子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家里的事情，她的妈妈也一再叮嘱她不要把这些事说出去。尽管吴老师对她很好她也不敢说，她怕吴老师知道了不仅帮不了她，还将会因为家访而让她妈妈的处境更恶劣。她不想聊太多关于她妈妈的事情，于是她又说：“昨夜我做恶梦了，醒来好象没怎么睡回去。可能因为没睡好吧，老毛病就又犯了。”语气淡淡的，象个小大人一样。

　　“你经常这样作恶梦吗？”

　　“嗯…？偶尔吧。”

　　吴燕呆了一下，自己跟小燕子一般年纪时也经常这样作恶梦，因为她的爸爸经常家暴她的妈妈，甚至连她也不放过，一样的打骂。这种状况在吴燕的父母离婚后才慢慢有了好转，但也还是让她落下了失眠症，直到长大后，吴燕看到一些专题报导，才意识到自己那时已经患有抑郁症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抑郁症程度有多深，她觉得在生活中自己最起码还能笑，应该问题不大吧。

　　难道小燕子也有抑郁症？吴燕心想，可是小孩子偶尔作恶梦也是很正常的事。她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吴燕并不知道小小年纪的柳燕也跟她一样，有着相同的经历，有着相同的心路历程。她只觉得小燕子似乎比同龄的小孩更懂事，而且她不轻易表达自己，不主动去交朋友，但不拒绝所有的友好表示。小燕子的这种性格与吴燕小时候很象，正因为如此，在众多学生中，吴燕和小燕子会更亲近一些。

　　小燕子不知道吴燕为什么突然发呆，她轻轻的叫了声“吴老师，我们回去练习吧？”

　　“你现在感觉怎样？”吴燕回过神来说。

　　“好很多了。”

　　“好的。我们走吧。”

　　然后，两个人又手拉手的向练舞厅走去。

　　小燕子又看了一眼那条绑在吴燕手腕上的方巾，她有点好奇，方巾下面是否也盖着一条与她妈妈一样被刀割的疤痕。

　　中午，十一点。到饭点了。

　　小燕子是少数自己带便当来食堂吃的学生，而且便当是她自己准备的。便当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黄灿灿的荷包蛋，很诱人，下面铺了一层黄瓜炒肉，看起来色香味俱全。

　　小燕子刚要夹荷包蛋吃，却给后面伸过来的手夹去了，小燕子扭过头一看，是校董的孙女。她叫美娜，仗着家里在学校的势力，蛮横专行，到处惹事生非，永远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谁不听她的就要修理谁。小伙伴们背地里都叫她女魔王，她知道了也不以为耻，相反还很骄傲。

　　美娜三两口就把荷包蛋吃了，还故意的吃得呷呷响，说：“真好吃。”

　　小燕子生气极了，站起来推了一把美娜，“你欺负人！”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

　　“哟！还敢推我是吧。早上在练舞厅没绊死你，现在来找打啦！姐妹们，给我上！”

　　美娜的几个小跟班冲了上去，揪着小燕子就打。可怜的小燕子被她们按倒在地上，一顿猛打

　　“小燕子招你惹你了吗？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与小燕子要好的珊珊站了出来想要拉架，却被美娜狠狠的推倒在地上。

　　“本小姐高兴，怎么了！谁再敢拉架，我就一起打！”

　　慑于美娜的恐吓，没有人再敢上前劝了。

　　珊珊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跑了出去，她要去找吴燕老师。但还是被美娜发现了，她叫停了小跟班们，说：“有人去打报告了，我们走。”

　　临走时，美娜狠狠的指着小燕子说：“我们还没完。”

　　她们走了后，小伙伴们赶紧把小燕子扶起来，只见小燕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浑身还在发抖，眼睛一直瞪着美娜离开的方向。

　　小燕子的眼晴越瞪越大，突然歇斯底里的尖叫着往外面跑。

　　小伙伴们都吓坏了，过了好一会，才有两个反应过来，边喊小燕子你要去哪，边追出去。刚出食堂门口就遇上吴燕老师了。

　　“小燕子呢？”

　　“往教学楼方向跑去了。”

　　吴燕赶紧追了过去，到了教学楼楼梯口，碰到校长，她正在打着手机聊得正起劲。“校长，看到小燕子吗？”

　　校长看到吴燕异常紧张的样子，就停了下来说，“好象看到她往楼上跑了。”

　　吴燕二话不说就往楼上追。校长很奇怪，就挂了电话也跟着追了上去。

　　吴燕才跑到二楼，就听见小燕子哭着喊妈妈的声音，然后她看到一团白影在空中飘落，楼下传来了一声重重的闷响。

　　吴燕骤然顿在了原地，她满脸惊疑，慢慢的一步一步的移向楼道护栏。此时楼下突然传来尖叫，有人跳楼啦！

　　吴燕瞬间崩溃，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昏了过去。

　　吴燕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老母亲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儿，心疼的忍不住直流泪。

　　吴燕不忍心母亲难过，反过来笑着安慰母亲。母亲告诉她，“医生说你怀孕了。要注意身体了，你现在需要静养。”

　　吴燕结婚三年了，一直怀不上，今天听到这个消息居然高兴不起来。她不想母亲担心，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高兴些，她笑了笑说：“终于怀上了。”

　　这个时候，隔壁病房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凄惨得渗人的哭声，“燕子啊，我苦命的女儿呀，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妈妈啊！”

　　刚刚平静下来的吴燕，一下子全身神经又绷了起来，她立马下床跑过隔壁病房，跑到病房门口一看，她惊得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叫出来，是小燕子的妈妈！吴燕瘫坐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良久无语。她听到有人在议论，这个女人好命苦啊！给自己的男人家暴被打得住院，十岁的女儿刚刚在学校跳楼自杀了！

　　吴燕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女儿魂不附体的样子很害怕，刚要跑去叫医生，却被吴燕拉住了手，说：“妈，我饿了。”

　　老母亲看见女儿喊饿，才松了口气，“妈去给你买点皮蛋瘦肉粥。你回自己床上躺着吧。”

　　吴燕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就在这坐会。”

　　老母亲一边说好一边跑去买粥了。

　　小燕子的妈妈还在哭，吴燕听着心里好难过，她觉得小燕子的死自己有很大的责任。作为一个老师，自己的学生家里出了这样的状况，自已竟然一无所知。如果自己能早点知道的话，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开导小燕子，也许悲剧不会发生。又或者如果今天早上能坚定自己的直觉，能引导小燕子把苦闷说出来，也许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吴燕现在才明白过来，小燕子也跟自己一样，精神被长期压抑而得了抑郁症。被霸凌的事件，在学校时有发生，但校方碍于情面没有进行有效的处理和教育，结果成了压死小燕子的最后一根稻草。吴燕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吴燕感觉周遭乱哄哄的，她站起来，象游魂一样往楼上走。她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她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的安静一下。

　　她来到了天台，慢慢的走向边沿，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孩子，人世间太苦了，你还是不要来的好。”

　　吴燕把身上唯一的物品手机拿出来放在天台的边沿，然后解开了手腕上那条宝蓝色方巾，淡淡一笑，抛向空中，方巾随风飘回天台刚好盖在了手机上。

　　此时，手机响了起来。把天台晾衣杆上的那只小燕子吓了一跳，它在晾衣杆上跳了跳，然后飞走了。

　　天台上就剩下那台手机，被盖在宝蓝色方巾下面，一直响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