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

　　突然觉得，刚踏入社会遇到的人，对自己影响还是蛮大的。

　　大一暑假，我去洽洽瓜子厂当普工，通过中介所进的厂。当时，我在安洽一厂，全称，安徽恰恰瓜子一厂。

　　中介老板是个少妇，皮肤黝黑，我们都喊她黑妹。

　　中介费100元。

　　这些搞中介的，套路比较深。表面上，只收取100元中介费，实际上额外的收费也是有的。

　　比如，填表登记，10元。看着钱不多，100个人填表呢？

　　比如，临时包车拉你过去，每人收费20元，这个价格对于学生来说，不算少了。

　　很多学生图省事，不想坐公交，不想找来找去，干脆付20元得了。如此一来，中介又赚了一份，司机和中介都是互利互惠的。

　　我当时拉着几个同学一起做的公交，提前出发，比他们包车到的还早呢。

　　在等待面试的时候，黑妹让每个人交80元的培训费（事实上，后来证明，根本没有培训费这一说法。她骗学生钱的。），我认为不合理，坚决不交。

　　黑妹不高兴，说不交就不要面试。

　　那你把中介费退给我好了！

　　没见过你这样的中介，说好了100元，现在又变着法地收费。我当时喊了一嗓子，煽动大家都不要交，让中介退费。

　　黑妹把我拉到一边，意思是，你别叨叨了，你这份可以不交，不要嚷嚷。

　　成交！

　　去面试的，不光我们这一个中介所，还有其他中介所带来的人，统一面试。

　　厂里不招暑期工，可是，搭眼一看，就知道我们是学生，中介肯定和厂里的人打过招呼了，大家无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走过场。

　　几个中介老板商量了下，让我们自己进去面试，但是需要一个人领队。老板们站在我们面前，问，你们谁愿意带队进去？

　　大家交头接耳，我没有一丝犹豫，直接举手，我！

　　老板们把我拉到一边，跟我说细节，让我谎称自己是美菱集团车间的班长，因不满薪水待遇，集体辞职，集体跳槽到洽洽瓜子厂。

　　说罢，其中一个胖子老板，还塞给我一包香烟，意思是辛苦费。

　　那套说辞，我当时竟然信了。

　　事后，发现不对劲，一看我们就知道是学生打暑期工的，这个理由根本行不通。

　　之所以行得通，还是因为中介和人事打过招呼了，大家只是走个过场，只要自己一口咬死自己不是去做暑期工的就可以了。

　　就那样，我带着队伍，进了厂子，站了好几排，听车间大主管训话。

　　过了半个月，车间大主管把我训了一顿，说我撒谎，明明是学生干暑期工的，非说自己是从其他地方跳槽来的。

　　我当时直接怼了回去，你们早就知道我们是学生呀！面试的时候，傻子都能看出来呀！

　　大主管也没说什么，让我好好干！

　　他对别人很凶，但对我不错，偶尔跟我说说话，问我累不累。当然，这是后话，不多说。

　　我进的是最苦的车间，分拣，称重，装包。

　　在机器的一端，负责机台的师傅把大小不等的成包的瓜子倒进设备，经过设备的筛选，瓜子会被分为宽籽，中籽和小籽，并从相应的三个出口出来。

　　我就负责在这三个出口接瓜子，用蛇皮袋，装满90斤，称重，封包，摞在身后的栈板上，栈板下面有液压车，那种简易的移动货物的工具，俗称，地牛。

　　由于需要摞得老高，甚至高度达到2米以上，所以个子矮的，根本干不了这个活儿。

　　身高不够，托着90斤重的东西，根本托不上去，更别提码好，摆放整齐了。不码好，在运输的过程中，掉到地上，瓜子散落一地，是要被罚钱的。

　　平均每三分钟就可以接满一口袋，这个口袋没满，那个口袋满了。满了就要换新的口袋，继续接。

　　换慢了，瓜子溢到了地上，罚钱！

　　所以，只要机器一开，就要不停地工作，根本都不湿鞋。

　　就算侥幸，不被负责人看到，也会被工友责怪的。

　　为什么？

　　因为，整个车间的工人是平分产量的。咱光顾去清理洒落的瓜子去了，干的活自然就少了，还要平分产量，别人肯定不乐意的。

　　劳动强度非常大，基于此，当时我们车间去了11个同学，7天试用期之后，全跑了，就我一个人坚留了下来。

　　我记得，第一天下班之后，我们回到出租房，连饭都不想吃，躺在地板上就睡着了，动都不想动。

　　工人们是不喜欢我们这些学生的，嫌我们不能吃苦，还要跟他们平分产量。

　　第8天，等那10个同学都走了，工人们便把矛头指向了我，有几个工人处处给我使绊子。

　　那时候，我就明白，越是底层的人，就越是好斗。

　　幸亏，我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我们的班长。另一个是我老乡，家是宿州南坪镇那边的。

　　他们俩对我很好，只要有人故意给我使绊子，他们会替我出面处理。

　　我那台机器负责倒瓜子的师傅，捉弄我，故意加快倒瓜子的速度，这样一来，我在机器的另一端接瓜子，根本忙不过来。

　　瓜子自然洒落一地，恰巧被巡查的大主管发现了，他就站在我跟前，一边训我，一边看我捡起地上的瓜子。

　　倒瓜子的那个师傅，别提多高兴了，伸着头看我挨训。

　　等大主管走了，我走到车间门口，拿起一个不知道谁放在那里的小木板凳，朝着师傅的方向跑去。

　　那个时候，我的脾气比现在还要暴躁，若不是被南坪的那个老乡拉住，真就干了起来。

　　被拉开之后，我不解气，甩起胳膊，将板凳朝着师傅的身体砸去。不过，没砸中，偏了很多，可能跟累了有关，手没点准星了。

　　不过，打那以后，师傅再也没有为难过我。

　　对待底层的人，要狠，不要忍。忍，换来的无非是得寸进尺。狠一点呢？

　　他就再也不敢捣蛋了！

　　有人打了小报告，班长一路小跑来到我们跟前，把我们叫到车间外，首先就是把我训了一顿。

　　当然，也把那师傅训了一顿。

　　当时班长说的话，还是蛮让我折服的。

　　他跟那师傅大致如是说，小王是个学生，就像你家里的弟弟一样，来打个工，不容易。我知道你嫌人家平分产量，心里不舒服。可是，人家没少干活，没占你们的便宜。试用期7天，一天才30块钱工资，人家的产量倒是都被你们给分了........

　　又说：你当初刚进车间的时候，也是新手，啥也不懂，大伙儿也没欺负你吧？

　　又说，咱们车间里的活儿，是全厂最苦的，大家要像一家人一样相处。要齐心协力，不要勾心斗角。

　　诸如此类的，等等等等。

　　完了，班长让那师傅跟我道歉。

　　别，我可承受不起，是真的承受不起。我先道歉，主动伸出手握手言和。

　　其间具体的细节，我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班长的个头不高，50来岁，说话和和气气，不急不慢，以理服人。

　　记得班长跟我说，你这只是临时工，挣点零花钱，你将来毕业了，要做一些体面的工作。

　　也记得跟我说，这个车间里，没有人能干超过1年，因为太苦了。很多人在这硬扛着，是因为工资高。

　　的确，薪水不算少，三四千的样子，那是在2008年。

　　车间大主管在训话的时候，也说过：谁能在这个车间干满1年，我可以说，整个合肥，没有他干不了的活儿！

　　能不能干满一年，我不知道，两个月的暑期之后，我便去了学校。

　　车间里干的最长的是班长，干了2年多。他说，要不是被提为班长了，也早不干了。

　　说那话的时候，他的脸上现有几丝尴尬与苦笑。

　　车间里的很多人身体都有毛病，大都是腰有问题，腰肌劳损之类的。的确，那个活儿，太苦了，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不是人干的活。

　　班长的长相有点像演员范明，有些土气，说话比较憨厚的那种，给人的感觉很和蔼。

　　他的说话方式，处理问题的方法，影响了我很多年。很多时候，我会有意无意地去模仿他。

　　他明知道我是暑期工，干不了多久就会卷铺走人，从此以后，大家就是陌生人，没必要怎么善待我。

　　相对于善待我而言，去维系那些懂人情世故的工人们，则实惠得多。

　　事实证明，现在，我和他的确成了陌生人。

　　可是，能对一个陌生人保持极大的善意，我就服他。即便时隔多年，在写文字的此刻，我仍对他抱有深深的敬意。

　　无论何时，他都是我老班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