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碎片般的记忆

  没有办法,或许的确是我到了“回头看”的年龄。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我突然意识到,我长成这个样子,都是有其根源的。记忆里所有的碎片,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那些重要的肌理元素,构成了我生命最初的特质。有些明媚的记忆碎片,变成了一片一片漾开的云,想起来似乎还能是笑眯眯的甜,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影,不敢轻易碰触更不敢轻易说。似乎一说出来,我将遭受的是另一番身体的挣扎。

  而今天,我似乎要说的是我从来不敢大声与人说的事。我还是担心,我一旦说出来,空气里那些曾经的恐怖味道会随着三月的温暖变成虚无的气流,变淡变轻,真的再也不是我当初的怕与惊。无论怎样,我还是要试着慢慢说出来——

  第一件事是发生在我的妈妈身上。

  妈妈三十多岁那会,父亲作为村里的农技员常年在上海学习、培训,一年难得回来几次。记忆里,父亲每回一次家,都会用一个信封装好零花钱分发给姐妹几个。那时,孩子有零花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二姐攒了零花钱不会花(也花不掉),放在脚炉里,每次父亲回来,她都会像献宝一样给父亲看自己半脚炉的积攒成果。父亲总是笑呵呵的,我们在难得的相聚里感受着父亲的沉默与和善。

  父亲常年不在家,母亲一人独睡一张床。有一阶段,母亲每每早晨醒来,就跟奶奶说:晚上,见一白衣男子从厨房间走出来,直接走入母亲房间,躺到妈妈床上,就睡在妈妈身上。而后,把妈妈压得整夜整夜的挣扎、呼喊,直至要窒息的样子,可挣扎一宿就是醒不来。那时,我还很小,和奶奶睡一床,听妈妈讲这些事,心里自然是心惊胆战的。以致我一到晚上,就是怕得不敢上床睡觉,见什么像什么,连电灯泡的线摇摆我也可以想象出一个人影来,妈妈的房门更是不敢踏进半步。后来,听妈妈说:这样的情形,每夜都会发生。妈妈肯定,那个白衣男子就是所谓的鬼。

  因为晚上睡不好,妈妈白天干活也不得劲。隔了好久,奶奶打听到,说只要在妈妈的枕头下放把剪刀,压一压邪,或许“脏东西”就进不来了。白天,看见奶奶真的拿着磨好的大剪刀放到了妈妈的枕头底下,还不忘悄悄关照我:小心点儿,千万不要把剪刀拿走。

  后来,听妈妈说,果然起效了。为了验证我的好奇心,我好几次去翻看妈妈的枕头,果然看见大剪刀横躺着,铮亮铮亮的,好似真的能杀死一个叫鬼的东西。我看了一下,心里冷飕飕的,赶紧跑出房间。

  我至今不明白,妈妈到底在夜间看到了什么,那个白影到底是个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从此不敢独自走夜路。我害怕夜,害怕夜间那些莫名的东西。

  第二件事是关于我大姐的。

  我的大姐十七、八岁就经人谋了一份不错的职业,但姐姐一直过得不开心。不开心的表现是,她每晚都会莫名其妙的嘤嘤哭泣,那种断断续续的哭,哭了停,停了哭,可以持续好几个小时。严重时,弄得全家人心烦意乱,妈妈甚至开始咒骂姐姐无理取闹,火气特别大的时候,害我们一同遭殃。那时,我就奇怪:姐姐到底遇上了什么,使得她可以如此无休止的折腾?

  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奶奶格外宠爱。奶奶总是护着她,急了还要和妈妈吵架。那时,我就觉得奶奶偏心得厉害。奶奶总是问姐姐:说啊,你到底有什么不开心?姐姐总是委屈着哭哭啼啼,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后来,妈妈特意去问了师娘,一问才明白,说姐姐遇到了鱼精。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话说有一天,大姐在茭白塘里逮到了一条很大很大的鱼,事实的确是这样。我们全家人看见这条意外获得的鱼,开心得不得了。回家后,鱼理所当然被我们全家人变成美食分享了。没想,就是这一吃,吃出了问题。现在想来,姐姐总是在夜间哭哭啼啼,的确有点不正常啊。

  在师娘的指点下,说要我们全家人在三年时间内戒吃河里的东西,鱼、虾、螺丝等等,什么都碰不得。为了让姐姐好起来,从那天开始,我们全家人信守承诺,河里的任何美食从不上我们家的餐桌。后来,姐姐果真慢慢好起来了,不哭不闹了。大概过了好几年,我们家才开始废除那条“戒令”。

  真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种若有若无、虚幻得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的确在我们家发生了,它毕竟存在过啊,也许真的只有上帝知道了。

  第三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八岁那年,我们家第一个搬新农村,造新家。所谓的新家,就是家从河西搬到河东,新家是在另一个村的老宅上造起的。我们新家建造的时候,西侧还有一家老房子没搬走,那是座三井三式的老宅,从外面走到里面,需要经过三个天井,整个房子进深且落魄。

  那时间,我们家虽是新房子,但没有必要的卫生设施,我爸爸就在新房子的西侧找了一个现成的坑,正好是一棵被移走的大树留下的坑。爸爸相中这个地方,说可以自行搭建一个我们家的茅厕(那时,还没有违章建筑一说),方便家人使用。那天,爸爸、大姐姐还有我,三个人在那里算是即兴破土动工了。我记得,我们当时的情景,爸爸力气大,主要是他干活,大姐大我8岁,做点搬运的下手活儿,我纯粹在那里看着玩,陪着说说话。两天功夫,一个简陋的茅厕顺利完工,简便,安全。

  可就在我们完工的不久后,意外发生了。大清早,姐姐惊呼着回屋:妈妈妈妈,不好了,厕所上满是血迹,还有一地鸡毛,估计是有人故意弄上去的。妈妈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往茅厕方向跑,回来后一个劲儿嘀咕:不好,估计出大事了。我不明白,但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来。你想,平白无故的,谁会在我们家的茅厕上做这些吓人弄鬼的事呢?

  慢慢的,在大人断断续续的交流中知道,原来西边没搬走的老宅里,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小姑娘叫海珍,跟我二姐同岁,还是一个班的,医院查出患了白血病,晚期。要知道,这病在那个年代简直是个爆炸性新闻。更可怕的是,说因为房子东侧被人破土动了风水,很多无名鬼都跑到了海珍家,海珍得病也是因为晦气上身,所以大清早她奶奶在我家茅坑上撒鸡血,算是给海珍压惊辟邪。海珍的奶奶问师娘:既然是被人破土动了风水,为什么这些晦气没跑到动土人的身上?师娘说,因为那三个人的属相旺,上不了身。天哪,听得我惊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后来,我经过我家茅坑都是绕道走的。因为,我再也不敢去那里一步了。但每天上学要经过海珍家门口,那个怕啊,简直无法形容。心里还一个劲儿说:千万别出现鬼啊。更让人恐怖的是,海珍家门厅柱子上,还拴着一个年龄比我大的男孩。妈妈告诉我,这是海珍伯伯生的儿子,患羊癫疯。老人照顾不来,为了防止他摔倒,整天把他拴在柱子上。有时,会看到这个男孩耷拉着脑袋;有时,听见他在柱子上挣扎着乱叫。这些情形,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简直每天像走进了地狱。我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锻炼”,才可以让我的心变得“勇敢”。后来,我直接跟妈妈说:我害怕经过海珍家。妈妈说,大人这么忙,总不至于每天陪着你吧?我想了想,没有回应妈妈的话,但怕是无法阻止的。

  再后来,更可怕的事出现了。原来,海珍奶奶生了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但自从海珍家“出事”后,每夜都会发生奇怪的事:比如家里有巨大的响声,一会在房顶上,一会在天井,一会在门厅……异样的声响,吓得三房媳妇赶紧整理东西回了娘家住。不久后,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了海珍、海珍伯伯家的病儿子以及海珍的爷爷奶奶,一共四口人。那时候,老村的街坊邻居都搬走了,海珍家显得异常衰败而恐怖。

  某天,海珍奶奶在门口急着大喊大叫:不好了,最粗的那跟房梁断裂了。又有一天,海珍奶奶又在大喊大叫,说一群白猪在她家横冲直撞,还爬上她们家的床铺……天哪,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每天都在发生,我对这些奇闻怪事惊恐到不敢听、不敢看,甚至不敢出家门。

  最后,海珍真的在某一天孤独的走了。我不知道,那天怎么会在海珍家的,除了我,还有一群学校里的大同学。海珍奶奶把她安放在里屋的一张小床上,海珍妈妈在一旁不停的哭泣。我听得海珍奶奶不停在呼唤:海珍哪海珍哪,你在哪里,你要认得回来啊!她奶奶每叫一次,海珍都会微微睁开眼睛,然后又轻轻合上。她的奶奶便会又叫唤一次:海珍哪海珍哪,你在哪里,你要认得回来啊!……后来,我看过一个前苏联的电影《布谷鸟》,里面有很长一段描写生命走向死亡的场景,让我情不自禁想起了海珍离世前的那一幕。

  随着一个生命的消逝,海珍家终于在某一天彻底搬走了。后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取而代之的是新农村的另一番景象,我们村所有房子都从河西搬到了河东,海珍家的房子上又造起了新房子。时隔三十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庭院深深的老宅,那里的场景依然频频出现在我梦里,这就是逃不掉、忘不掉的记忆。那些恐惧的、慌张的场面,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是我生命所要承受的轻微疼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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