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10篇

  《秋水堂论金瓶梅》是一本由田晓菲著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平装图书,本书定价:89.00,页数:552,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一):你乳老鸭笑话猪足儿

  “你乳老鸭笑话猪足儿,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什么儿?还要禁人!”月娘说西什么门庆的鄙语。

  由来是,西什么门庆在惩治丽春院五个帮闲后,让王三官儿屈服,后与月娘说道他处理这事的正义:“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piao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的,通不成器!”

  满嘴仁义道德,私里龌蹉更甚,真是老乳鸭笑猪足呀!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二):金瓶梅:一部“成人的小说”

  金瓶梅的版本分为词话本和绣像本两种,这两个版本有明显的承继关系,但孰先孰后以及孰优孰劣,历来的研究者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早期的研究者认为绣像本是词话本的缩写版,是出版商为了节省成本而做的修改,而田晓菲却有着不同的看法,«秋水堂论金瓶梅»按照金瓶梅一百回的章节,逐回比较了词话本和绣像本的区别,最终得出绣像版的思想境界和写作技巧远高于词话本,这是一次翻天覆地的改写而不是简单的缩写这一理论。

  相比于格非的«雪隐鹭鸶»从社会、经济和思想背景对金瓶梅进行解读,田晓菲的«秋水堂论金瓶梅»更多的是从文本本身出发,从语言、描写、伏笔以及意向这些纯文学的角度进行解读。田晓菲以实际经历表明了一个资深的“红迷”是如何转变为一个“金迷”的,从其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其对金瓶梅深深的热爱和阅读的激情,在田晓菲看来,红楼梦是一部完美的青春的童话,而金瓶梅则是一部现实的成人的小说。

  可以看出,田晓菲对潘金莲这一形象,有着深刻的感情,可以说是她的最爱,她激赏于潘金莲的聪慧,也慨叹于潘金莲的激情,即同情潘金莲的命运,又理解潘金莲的无奈。田晓菲通过细腻的观察,勾勒出潘金莲从青涩到成熟的转变过程,其泼辣善妒背后缺乏实力依靠而以色取人的无奈,以及其追求激情忽视金钱的个性,尤其是将书中其他人物与潘金莲进行深层次的对比,揭示这些人物表象之下深层次的内心和人性,如武松与潘金莲骨子里欲望的相似,西门庆和潘金莲个性如硬币的两面,王六儿和潘金莲的人物设定的暗合,玉楼和金莲一表一里性格的相似和互补,李瓶儿貌似善良但骨子里与潘金莲的雷同之处等等。潘金莲是书中性格最为张扬的人物,她不太会掩藏自己内心的思想和欲望,但她却如同一面镜子,如果每个书中人物在镜子前照一照,即使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物,其骨子里的人性,其实都或多或少与金莲有很多相似之处。

  此外,田晓菲对于金瓶梅中表象下隐喻的解读,让我们进一步了解到作者的写作功力和金瓶梅的庞大思想架构。仅仅一个“狮子”的意象,李瓶儿为了孩子祈福,将一对银狮子拿去银铺化了做刻经的费用,吓死官哥的猫叫做银狮子,瓶儿原来住在狮子街而花子虚死于这里,武松要杀西门庆于狮子街酒楼,西门庆临死前受惊于狮子街……,这一个狮子,在金瓶梅中,就是死亡的象征,前后伏笔多达数次之多。

  “爱读金瓶梅,不是因为作者给我们看到人生的黑暗--要想看人生的黑暗,生活就是了,何必读小说呢--而是为了被包容进作者的慈悲。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个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无善无恶,放弃简单的善恶的视角,从书中角色自身的处境出发,体会他们的无奈、追求与荒谬,这才是金瓶梅的魅力吧。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三):慈悲和怜悯,以及死亡

  读《金瓶梅》这种书,真的如某名家所说,需“横下心来”,方能读下去;同时,还要有一定的悟性,方能咂摸出“淫书”以外的滋味来。

  所以,真心感谢作者的深度解读,拉近我等缺乏悟性的普通读者与白话文原著的距离,不失为普及经典的首选工具书。但是,试图不看原著去读这本书,还是有点难度的。正确的打开方式,还是边看原著边对照读,当然,一定要看绣像本。

  同时,真的很佩服作者前后贯穿、上下连接地把各种暗示、各种伏笔一一挖掘、详解,唯有深爱,才能如此。虽然有些地方联系得牵强。

  然而,对于作者处处强调的所谓“慈悲心”,我是颇有微词的。

  文中伊始,作者指出:“慈悲不是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是看到了书中人物的人性,由此产生的广大的同情。”然后就满纸的慈悲。似乎不说《金瓶梅》慈悲都不算懂《金瓶梅》,都不配读《金瓶梅》。

  我相信《金瓶梅》作者是对他笔下的芸芸众生怀着慈悲之心的。在末回,借普静老师之手,无论死得多血腥恐怖的鬼,均得以托生投胎。虽然在我看来,不过是重复生生不息的梦魇,可是作为“鬼”,难道投胎为人不正是他们的梦想吗?

  可是,全文末的诗云:“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说明《金瓶梅》作者还是相信天道循环,善恶有报的,并非全然慈悲。

  而相反的是,我从秋水此书中看到的是怜悯而非慈悲,来自于阶级优越感,甚至颜值优越感的怜悯。

  写月娘——动辄张口骂人,而就连骂人,也不像金莲冰雪聪明、伶牙俐齿,令人又恨又爱,只是硬梆梆、直通通,毫无魅力可言——赤裸裸的偏心潘金莲。

  写秋菊——这正好像秋菊在理论上本是值得可怜的“被压迫者”,然而作者既写金莲、春梅之善虐秋菊,又偏偏写出其粗糙、蠢笨、贪嘴偷吃一样——何来的阶级优越感?

  写韩爱姐——王六儿与韩道国所生的女儿不仅聪明漂亮,而且有情有义,武大与其前妻所生之女迎儿却粗蠢异常,似乎更从侧面衬托出武大的愚拙——这何止是以貌取人啊,简直是以貌辱人!乃慈悲的对立面也!

  另一方面,我特别赞成作者所说:“写死亡是《金瓶梅》的特色。一般人道听途说,以为这本书的特色是床第间事,不知床第是晚明文学的家常,死亡才是《金瓶梅》作者特别关心的事。”

  对此,我深以为然。

  《金瓶梅》的看头都在后二十回,之前八十回都是铺垫,用前八十回的声色犬马衬托后二十回的各种血腥恐怖的死亡:七十九回西门庆死,八十七回潘金莲死,九十九回陈敬济死,第一百回庞春梅死;加上五十九回官哥死,六十二回瓶儿死,金、瓶、梅死绝。生的有多绚烂,死的就有多苍凉。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四):成年人读《金瓶梅》

  不久前,一位“红迷”朋友提起,她和网友想制作一档《红楼梦》的广播剧,却因要不要原样朗读其中的“污言秽语”产生分歧,激烈争论。试想,在《金瓶梅》面前,此番争论恐怕是小巫见大巫吧。

  大众读者谈到《金瓶梅》往往带着意味深长的表情,它是一本不能堂而皇之捧在手上的“淫书”吗?哈佛才女田晓菲逐回细读《金瓶梅》,将她的见解写在了《秋水堂论金瓶梅》里。田晓菲在序中自言,少年时迷《红楼梦》,百读不厌,对《金瓶梅》却读不下去。直到年近30才悟到,《金瓶梅》的好胜过《红楼梦》。广大红迷且别忙着驳她,多少人是因红楼而读金瓶;在有闲读书、年少烂漫的岁月,多少人在红楼中觅得深深的代入感,将灵魂伴侣看得比肉体欢爱更高级!也许,长辈们本无需将《金瓶梅》谨慎藏起,因为它是一本写给成年人的书。坦然视其皮相,方解其中之味。

  以古代的标准看,《金瓶梅》中谈情说爱的主人公们都算是“中年人”(三十上下)了。《红楼梦》里暗示,小儿女的世界是美好的,“中年人”却丑态百出,人性中虚伪、市侩的一面显露无疑。《金瓶梅》大胆让“丑陋”的“中年人”唱主角,把种种世俗选择摊上台面:动机不纯地结交关系、为金钱算计、为婚姻筹谋,有阴险的谋杀、有不伦的性关系、有恶言恶语的中伤……这个世界让人不想长大,不想成为其中一员。看上去西门庆左右逢源,他死后方知,身边是“塑料”兄弟,正妻是哭他的财;看上去潘金莲嫁给了爱情,出身寒微竟是她一生的软肋;看上去武大让人同情,可但凡能得好处,他也能对妻子的私生活睁只眼闭只眼,像先时对张大户一样。“中年人”是复杂的,他们会竭力掩饰自己的阴暗面,而我们分明在小说中读到了似曾相识的暗示。

  一个成年读者,当不至少见多怪,反而会在赤裸裸的世相中发现美感。田晓菲戏言,作者能懂中年女性之美,实属难得。这不仅仅是指接受佳人市井气的一面——譬如田晓菲提到,潘金莲因少了饺子掐迎儿的脸,及其脱下绣鞋打相思卦,都用到了“纤手”,两处的观感截然不同——还包括对人的悲悯、对人情味的看重。套句网络流行语“人艰不拆”,我们何必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他人。在田晓菲眼里,潘金莲跟富贵现实的李瓶儿恰似一组对比,可看作原始激情和人类文明之争。潘金莲是“社会规范以外”的人,她是那么真实地追随本能,可以拿出嫁妆给武大做生意,可以痴心等待所爱的人,她并不是恶德的代表,而她最终的结局也不能简单说是咎由自取。换一种环境,或至少在小说开始的时候,潘金莲的人生完全拥有其他的可能性。小说中的韩道国一家与武大一家何其相类,田晓菲指出,他们得以善终,或是因其多出的人情味,他们都有“挣扎求生的欲望”。王六儿虽出轨西门庆,但知为夫婿谋前程;韩道国与妻子相互理解、相互取暖;韩二遇落迫的侄女能热情相待(反观武松如何待迎儿?)。在道德上,韩道国一家不算可取,但我们又如何能无视这当属本能、却显珍贵的人情味呢!

  《金瓶梅》没有掩饰成人世界的阴暗,它真实地淌着鲜血、说着谎言,没有装聋作哑,也没有像《红楼梦》里的少男少女那样,时候未到,任性回避。对文艺青年来说,《金瓶梅》不够“文艺”,但是成年人会从中读出悲悯。当我们身不由己,将“不正常”视为正常的时候——习惯了人情和贿赂保障下,正义始行——岂会幻想十全十美的伴侣?我们就是《金瓶梅》世界里的凡人,告别懵懂,择伴而行。

  ——己亥年读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五):慈悲平等之眼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王国维

  读绣像本《金瓶梅》时给人留下很深印象的一处地方,就是书中对出现的和尚尼姑道人,极尽嘲讽之能事,书中出现的这类人物,有着诸多颇值得玩味的可笑之处,比如书中的和尚见到潘金莲后心旌摇曳,尼姑背后“偷人”,以及胡僧干起了倒卖春药的营生等,这不仅反映了当时的一种社会态度,同时也反映出了绣像本《金瓶梅》一书作者的某类态度。

  而本书作者田晓菲显然也更喜欢绣像本,作家格非在他的《雪隐鹭鸶》一书中说:

在仔细比对两个版本的回前诗之后,我们也可以发现绣像本作者改诗的终极原则——那就是“去道德化”原则。……绣像本的作者遵循十分严格的“个人趣味”,对词话本的诗词逐一进行过滤。凡是涉及到道德说教的诗词,一概删去,可以说一丝不苟,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词话本回前诗中那些同样写得不怎么好,但却没有道德说教的诗词,大多都得以保留。这反映出绣像本作者对道德说教的深恶痛绝。

  翻看古代的情色文学,诸如《肉蒲团》《痴婆子传》等,无不披着道德说教的口吻,或者在书中反映了一种因果报应思想,《金瓶梅》词话本的作者也采用了同样类似的套路,幸好绣像本终于摆脱了这种桎梏,这一大进步,即使和欧洲同时期的文学来比较,也是领先的。

  不过本书和其他“金学”诸多研究者一大相扞格之处是:格非黄霖等人的意见,均是绣像本从词话本演变而来(这也是目前的主流意见),黄霖甚至拿出了诸多证据进行了证明,比如演变中留下的文字痕迹,又比如明代文人提到的《金瓶梅》相关文字信息等。本书作者田晓菲则提出有可能是词话本从绣像本进行演变的,甚至有可能两者采用了同一底本,分别演化成了两支不同的文学面貌,她试图在书中提出支持她观点的一些论据,不过相关论述总觉得证据不足,甚至只有猜测的意向在里面。

  《金瓶梅》一书初读时,只觉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面目可憎,吴月娘倒显得正直如古代大家正室,不过批书人张竹坡对月娘却毫不喜爱,甚至多次在批书中写到月娘“可杀”,如果想理解张竹坡对吴月娘的“刻骨仇恨”,非得对全书细细品咂不可。

  而再次阅读时,我们便会发现月娘的奸蠹之处,以及潘金莲的热烈,潘春梅的果敢,甚至有时西门庆也有着诸多可爱之处,同时每个人的结局也未必完全符合人们认可的那种“善恶相报”之说,崇祯本的批评者对这种道德上的困惑做了这样一个总结:“不敢生悲,不忍称快。”

  这本书中最值得称赞的地方,就是全书更多地在对小说本身进行分析,而并没有纠结书本身的种种谜团,比如《金》一书的作者是谁,是否和古代的人物地点进行了影射等。对小说内容的很多分析颇见功力,比如分析《金》书第八十七回武松杀嫂一章,田晓菲认为这段文字充满了情色的意味,令人信服。

  绣像本《金瓶梅》一书采用上帝视角,以一种慈悲之眼,乜斜着世间的芸芸众生,对每个人都没有任何道德上的褒贬意味,“念起即觉,觉已不随”,书中的每个人身上都呈现着各自不同的弱点,而读者年纪越大,越能体会到书中诸人的不易,更不会轻易地仇恨或者喜欢书中的某一个人,这也是《金》这部小说伟大的地方:每个人都能在书中看到自己的影子:迂腐、懦弱、仇恨、贪婪……毕竟人世间的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完美的。

  参考书目:

  格非:《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

黄霖:《金瓶梅讲演录》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六):古典文学通俗化的成功范式

  自从百家讲坛开启了国学通俗化的风气,近年陆续出现了一些古典文学的相关书籍,以刘心武在百家讲坛的讲稿《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为首,其后紧跟着《白先勇细说红楼梦》,《蒋勋说红楼梦》,《叶思芬说金瓶梅》,欧丽娟《红楼大观》等等。这些书籍或采取逐回详细解说,或是讲要点一一列出,在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古典文学的普及。

  研究《金瓶梅》的书不可谓不多,角度各自不同,秋水堂解读是从文学角度入手。作者田晓菲是著名的才女,据说14岁入北大,18岁本科毕业,其后赴哈佛留学,25岁获得博士学位,35岁成为最年轻的文学教授,拿到终身职位。

  同《红楼梦》一样,《金瓶梅》也是一部迷之书。《红楼梦》经曹雪芹十年增删,留下半部残卷;《金瓶梅》虽较为完整,作者的真实身份却扑朔迷离。虽然不及《红楼梦》的版本众多,但《金瓶梅》在几百年中同样涌出了三大版本系统,即词话本系统、崇祯本(或称绣像本)系统和张竹坡点评本系统。由于张本是建立在崇祯本系统之上,所以简单来讲只分为词话本和崇祯本(绣像本)。

  《秋水堂的评金瓶梅》的重大主题之一,即对《金瓶梅》两大版本的文本差异所作的比较和分析,得出之间最突出的差异:「词话本偏向于儒家“文以载道”的教化思想……而绣像本所强调的则是尘世万物之痛苦与空虚,并在这种富有佛教精神的思想背景之下,唤醒读者对生命——生与死本身的反省,从而对自己、对自己的同类,产生同情与慈悲」。

  词话本未脱离明代话本小说的风格,以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为例,每篇由一个小故事引出一个大故事,在小故事与大故事之间例行要加上一首诗词,以完成说教的目的。《金瓶梅》也是由武松、武大郎、潘金莲一家的小故事写起,引出男主角西门庆,从而串联起一个大故事。

  绣像本则用词讲究,回目对仗工整,人物形象也较词话本更加立体。绣像本更像是一种文学上的“修订删改”,具有更强的文学性。民国时期邓振铎曾对两个版本做出评价,一为民间文学,一为文人文学。田晓菲虽不否认词话本有自己的有点,但更加推崇绣像本,认为其「 是一部富有艺术自觉的、思考周密的构造物,是一部各种意义上的文人小说 」。

  无论是词话本还是绣像本,不可否认的是《金瓶梅》是一部奇书,自然会被拿来和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来比较。没有《金瓶梅》就不会诞生《红楼梦》的观点早已为世人公认。但为何《红楼梦》会被推崇备至,而《金瓶梅》则备受冷落?田晓菲给出的答案是:金瓶梅的世界是成人的世界,污秽而真实;红楼梦的世界则是少年的世界,理想而唯美。如果人们热爱被称为成年人的童话——武侠小说一样,破败和丑陋是人类不愿面对的。田晓菲假设,如果《红楼梦》的结局如曹雪芹原意,树倒猢狲散,落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那么《红楼梦》就不会再被读者偏爱。

  污秽、丑陋、庸俗、残酷只是人性和生活的一面,正如人们都厌倦了高大全的完美形象。关于这一点,红学家何其芳曾经说过:「我们不喜欢读《金瓶梅》,其中一个深刻的原因就是我们在一个规模巨大的作品里面,正如在我们的一段长长的生活经历里面一样,不能满足于只是见到黑暗和丑恶,庸俗和污水,总是殷切的期待着有一些优美的动人的东西出现。那些最能激动人的作品常常是不仅描写了残酷的现实,而且同时也放射着诗的光辉。」《金瓶梅》是名与利的世界,但世界并非只有名与利。

  区别于其他古典文学通俗化的作品,田晓菲的聪明之处在于,她懂得扬长避短,解读只限于自己的专业范围——于文学处着眼,点出作者的写作技巧、小说的架构、人物的形象等等。她并未曾试图将《金瓶梅》做百科全书式的解读,所以绝不会去触及中国古代风俗、文化、历史等非个人专长领域。这种方式留白得恰到好处,即给了读者去阅读原著的空间,又不留下自己被人贻笑大方的机会。

  读毕秋水堂,总有一种要去读《金瓶梅》词话本和绣像本原文的欲望,大约这才是古典文学通俗化的成功范式吧。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七):正面是欲望,背面是慈悲

  没有人否认《金瓶梅》是一部奇书。我们读这部书,有人看到充斥其中的情色,有人看到无所不在的欲望,而秋水堂看到的则是书中隐隐透出的慈悲。

  我们知道,《金瓶梅》是明代四大奇书之一。《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与清代的《红楼梦》被目为古典四大名著,唯独《金瓶梅》被排斥在外。这是不公平的,然而这种不公由来已久。《金瓶梅》问世四百年来,聚讼纷纭,褒贬不一。持淫秽书籍观点的不乏其人,清代蒲松龄对此书评价就不高,他在《聊斋志异》的《夏雪》一文异史氏曰一段中发了一通牢骚,其中有句说“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乔林耳,他未之见也。”对《金瓶梅》隐约加以指责。

  与蒲氏观点相反,称赞《金瓶梅》一书的也大有人在。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颇有见地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毛主席评价说:“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暴露了封建统治,揭露统治和被压迫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写得很细致!”可谓目光如炬,一语中的。然而,与另外两部公认的伟大古典名著相比,秋水堂认为《金瓶梅》才是当之无愧的描写世情的巨著。与《红楼梦》相比,“《金瓶梅》看社会各阶层的各色人等更加全面而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红楼梦》对赵姨娘、贾琏、贾芹这样的人物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与同情,就更无论等而下之的。”在巧妙利用戏剧、歌曲、小说等原始材料方面,《金瓶梅》也不遑多让,尤其是绣像本对于古典诗词的运用可谓得心应手,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此外,《金瓶梅》所着意描写的,是《红楼梦》所不耻于发力的,总是一带而过,对于中年男子与妇女的世界,施之以厌恶的笔调。在秋水堂看来,《红楼梦》是一部诗意小说,同时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通俗小说”,而《金瓶梅》才是属于文人的。

  《金瓶梅》是写给明代的读者看的,所以绣像本在引用材料的时候常常点到为止。我们不能以今天的观点强加给古人。绣像本的简洁,是作者有意安排的,是服务于时代的,当时代人往往读到这样的地方立即产生相应的联想,不如此就有画蛇添足之嫌。绣像本不是常人眼中的商业化版本,不是从词话本脱胎而来的。《刘心武评金瓶梅》是采用词话本的,他认为“万历本(词话本)比崇祯本(绣像本)早好几十年,保持着原汁原味。”不免下语武断。秋水堂则认为,既然最早的手抄本早已失传,焉何确定词话本和绣像本不是脱胎于最早的手抄本呢?!有心人注意到,词话本是儒家的,偏重道德说教,比如每回的回前诗大多一副道学家的面孔,又往往在书中穿插作者的劝世箴言。而绣像本则是佛家的,内里有一股菩萨心肠。注重写实,也比词话本更多透出广大的悲悯。同为回前引用诗词,绣像本则多为词,与本回内容多相契合。回前词本身的意象,与回中内容的反衬与颠覆,两相对照,构成一股给人印象更加深刻的讽喻。

  绣像本并非出自词话本,一方面绣像本的简洁是作者有意为之,另一方面绣像本中也有部分内容较诸词话本生动详细,显出作者技高一筹。《金瓶梅》第四回,王婆专候西门庆和潘金莲行完苟且之事,撞进门来,词话本是这样的:“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比《水浒传》润饰许多,王婆的虚伪、做作栩栩如生。而绣像本则是这样的:“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只比词话本多了“低低”两字,却活脱脱刻画出王婆谨小慎微的丑态来,“讽刺至极”。

  《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的基调是通过比较词话本的异同,引领读者通透读懂这本奇书。褒扬绣像本的妙处,也不吝惜赞扬词话本的神来之笔。此外,秋水堂注意与《红楼梦》等书的横向比较。《金瓶梅》开写实小说风气之先,处处引领红楼作者仿效。这样的地方所在皆是。人物名字的谐音自不必说,两书中的细节每每有似曾相识之处。如第十一回“潘金莲激打孙雪娥,西门庆梳笼李桂姐”一回,西门庆使秋菊去厨房要饼汤,《红楼梦》第六十一回迎春丫头司棋派小丫头向厨娘要羹汤一段神似,是红楼作者学金瓶作者精妙之处。红楼作者从前辈身上尝到了精髓。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不是一句虚言。

  《红楼梦》与《金瓶梅》相比,对于男性描写除了贾宝玉之外大多相对薄弱,不如《金瓶梅》中男性角色的个性鲜明,西门庆、陈敬济、应伯爵一干人,个个特点鲜明。《金瓶梅》对《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正面论述兄弟情谊的颠覆,西门庆表面上热结十兄弟,内里完全没有所谓的结拜兄弟情谊,“朋友妻不可欺”,西门庆置若罔闻,搞得花子虚赔子夫人又丧命。应伯爵在西门庆死后转投张二官,暴露帮闲无赖本色。

  《金瓶梅》一书中,描写的是西门庆一家及其周围的市井生活,是明代现实的深刻反映。明代后期的社会现实十分真实可信地再现于《金瓶梅》一书中。无论是西门庆这样的暴发户还是底层艰难度日的韩道国们,都被贪婪的欲望绑架,无以自拔。但就是这样的人物,我们也不能贴上简单的非好即坏的标签。《金瓶梅》中的人物都是复杂的,是完全意义上的写实的,不同于一般作品中标签化单一形象。秋水堂认为《金瓶梅》要胜过《聊斋志异》的地方也正在此,聊斋中的人物形象就要相对单薄得多。

  说《金瓶梅》是一部现实主义巨著,不仅仅是这部作品描写的是明代的市井故事,而实际上这部作品在今天也不失其具有的现实意义。时光可以流动,四百年不算短,但是我们赖以栖身的世界没有改变。语言、服装、饮食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是表象,我们今天的人仍然无法摆脱如影随形的欲望,则是一样的。

  《金瓶梅》对于人性的深刻理解,对欲望的深刻蓦画,对人物的逼真描写,更重要的是对众生的悲悯,是远超很多作品之上的。《金瓶梅》绝不是一部所谓的淫书,是充斥色情的低俗小说,而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读这样的作品让人变坏,是想当然的看法。蒋勋在《孤独六讲》中说过,“对人性的无知才是使人变坏的肇因,因为他不懂得悲悯。”

  绣像本的评点者才子张竹坡就如何读《金瓶梅》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把《金瓶梅》当作《史记》一样的历史来读,注重其内里的社会意义。对于同时代对《金瓶梅》的误读,他说“读《金瓶》者多,不善读《金瓶》者亦多。”不独他所处的清代,即使今天,很多人还是读不懂金瓶。

  有评论者认为,《金瓶梅》有三新,一是对女性美的新发现,我们如果注意到潘金莲在与西门庆相会时的七次低头的描写,对这点就有深刻体会;其二是对女性形象的新塑造,还是拿潘金莲来说,她绝不是单纯意义上的荡妇,潘金莲不爱财,拿仅有的首饰给武大去典房即是明证,她只是追求个人幸福,哪怕如武松一样没有富贵,她在临死前还在憧憬着与武松的幸福生活,实在是可悲;其三是对小说艺术的新开拓,《金瓶梅》开启了现实主义一派,金瓶作者高超的写作才华影响了红楼作者以及其后数不清的作品。关于这三新,《秋水堂论金瓶梅》都有细致准确的评论,散见于各回解读及序言、后记中。

  秋水堂抓住了这部书的主旨,也即欲望背后的悲悯。“《金瓶梅》的肉体与灵魂,不是基督教的,而是佛教的。《金瓶梅》的作者是菩萨,他要求我们读者,也能够成为菩萨。”只有带有菩萨心肠,才能真正读懂这部巨著。

  《金瓶梅》一书中的悲悯可谓无处不在,即如不起眼之处,也有传神写照。如第六回王婆打酒遇雨一段描写,秋水堂的解读极精彩。我们更应看到作者心中的菩萨情怀,即便可恨如王婆,也一样要实实在在地过生活,这一段描写刻画出王婆谋生的不易,不管好人坏人,都有体面活着的权利。

  读《秋水堂论金瓶梅》是书,有一处很有趣的地方,就是秋水堂点评中语气,句尾常带有“也”、“矣”、“耳”、“哉”字样,“读者不可被瞒过”,大有脂砚斋神髓。秋水堂的文字自有一股热烈的情感充溢其中,她在写这部书的过程中,是投入了全部的感情在其中的。这种情感,有如恋爱。“刚刚写完一部书的感觉,好像失恋;不甘心这么就完了,怎奈万般不由人。”实极可爱。

  一部奇书,有万般读法。每一种读法,都有各自的因果。秋水堂的读法,是带有悲悯情怀的,是众多读本中独特的一种。也许你读过便忘,也许你久久难忘。我想我是后一种。

  碧月清风

  2019.05.14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八):用慈悲之心解读世态炎凉

  提起《金瓶梅》,人们总忍不住跟《红楼梦》作比较。多少人从小就对《红楼梦》爱不释手,却要过了而立之年,才敢翻开《金瓶梅》,能慢慢懂得其中滋味的更是少数。这不仅仅是因为《金瓶梅》头上扣了几百年的“淫书”的大帽子、让人望而却步,更因为《金瓶梅》毫不手软地写出了成人世界的残酷、炎凉,若无成熟的头脑和足够的阅历,实难共鸣。

  素有才女之名的田晓菲,从八岁起每年都读《红楼梦》,其热爱程度可见一斑。可是《金瓶梅》呢,她到了二十三岁为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才勉强读了一遍,想必内心仍然排斥。直至五年后再读,她方懂了这部奇书的好。饶是这位才女,也要等到接近而立之时,悟得其中真味。于是兴之所至,她细读细解,写出了《秋水堂论金瓶梅》。

为什么《金瓶梅》不如《红楼梦》那么惹人爱?

  因为它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小说”,描写的是赤裸裸的成人世界。

  贾宝玉曾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可是,一旦女儿出了嫁,就“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在读者眼里,如果《红楼梦》是出嫁前的女儿,那么,《金瓶梅》则是后者。

  《红楼梦》的主角是一群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他们住在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里,每日吟诗作赋,品茶煮酒,他们的感情也是情窦初开的朦胧和美好,充满诗意,仿佛不染纤尘的童话。这样纯净的大观园,是在腐败的贾府和肮脏的成人世界之上建立起来的空中楼阁。《红楼梦》给我们细看这座空中楼阁的美,却把成人世界的一切黑暗,含蓄地隐藏到大观园的背景中,若隐若现。

  《金瓶梅》则不同,它的主角正是西门庆和他那群粗俗的妻妾们。西门庆投机钻营、谋财害命、四处勾搭,坏事做尽。他的妻妾们更是争风吃醋、贪财逐利、斤斤计较、互相算计,甚至红杏出墙、谋杀亲夫,简直面目可憎,正是宝玉最看不惯的那种“混账”模样。这样的成人世界,凶狠、丑陋,充满世态炎凉。《金瓶梅》把成人世界的一切肮脏都摆在眼前,不加掩饰,真实到让人不忍卒读。但这却是现实。

  人人都可以也愿意去向往大观园那般梦幻的美好,但不是谁都能看清并接受清河县那赤裸裸的现实。所以田晓菲说,“一个读者必须有健壮的脾胃,健全的精神,成熟的头脑,才能够真正欣赏与理解《金瓶梅》,能够直面其中因为极端写实而格外惊心动魄的暴力——无论是语言的,是身体的,还是感情的”。

用慈悲之心去读《金瓶梅》

  《金瓶梅》中展现的是丑态毕露的成人世界,里面的人做出的绝大多数事情都不是好事,但我们也不必急于去全盘否定和批判。说到底,他们是一群丑陋肮脏的成年人,一群没有醒悟的普通人,更是一群挣扎于市井的可怜人。或者说,他们也是滚滚红尘中一群“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正如俗世间的你我他。

  在《金瓶梅》里,几乎没有扁平的人物,不管主次,每个人物几乎都是饱满的、立体多面的。

  想那西门庆,虽然一生放纵、欺男霸女、聚敛不义之财,瓶儿死后,他的满心伤怀却是真实的。哪怕宴会上的戏编排的再热闹,也无法赶走他对瓶儿的思念。这一刻,我们无法不同情他。

  潘金莲背上千古骂名,可这真是她罪有应得吗?若非出身贫寒,谁愿卖身为奴、身不由己?如花美貌、聪明伶俐、又有才艺,这样的女子,本该配个英雄才俊。可惜,武松是她够不到的白月光。当这片白月光变成要她性命的夺命刀时,她仍沉浸在美梦成真的幻想中踏上死路。而西门庆也成了辜负了她的“蚊子血”。她再怎样,不过是被命运作弄的可怜女子。

  甚至西门庆的第一帮闲应伯爵,得西门庆赏了两条珍贵的鲥鱼,自己尚且要细细切条、过节和待客等重要时刻方舍得取出一点享用,可他却舍得拿出一条鲥鱼来周济给同样穷困的大哥。看到这里,这个游手好闲、靠着陪富家公子玩乐蹭吃蹭喝的寄生虫,仿佛也不是那么可憎了。

  滚滚红尘中,每个人都有他的身不由己。他有凡夫俗子的缺陷,可也总有些许凡夫俗子的可悯。世态炎凉、尘世沧桑,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罢了,何必苛责。

  即便作者用尖利冷酷的笔锋刻画这群“有缺陷的凡夫俗子”时,怀有的也是“深通世情的宽容”,是充满慈悲心的。作者描摹这一群沉溺于酒色财气中的凡夫俗子,正是希望读者能够反观自身,得以自省。

  对比词话本和绣像本,田晓菲更是反对词话本中满篇刻板的道德说教,支持绣像本中出于佛家的慈怜悲悯心肠。我们去读《金瓶梅》,同样应该怀有这一腔慈悲心。

细节之中有神在

  整本《秋水堂论金瓶梅》中,田晓菲始终聚焦在文字本身,尤其通过词话本和绣像本的对比,从结构、背景、人物、隐喻等角度,逐章回讲解奇书《金瓶梅》的文字具体好在哪里。这就是一本《金瓶梅》的详细文学导读和解说。

  其实,《金瓶梅》文字的妙处,都藏在细节里。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徐志摩捕捉的细节,《金瓶梅》的作者早就抓住了。在绣像本中,潘金莲在王婆家初次见到西门庆,前后七次低头,举止应对很是得体。即便抛去美貌的吸引,这样娇羞纤弱的女子,如何让人不动心呢。

  二人偷情之后,王婆故意撞破奸情,绣像本中写道,“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说道……”,这“低低”二字,确实让整个场景生动起来。

  另外,王婆假借做寿衣之名安排西门庆和潘金莲相见。最终,潘金莲和王婆确皆因此事丧命。王婆真可谓用这件缺德事给自己送了终。像这样的预言、隐喻还有很多。难为作者行文安排如此心细,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耐人寻味。而《红楼梦》在这方面的确是效仿、化用了许多手法,比如西门庆请道士给妻妾们相面预言各自结局的情节,与《红楼梦》中十二钗的批命诗很类似。

  瓶儿死后,“西门庆观戏动深悲”。在祭奠瓶儿的筵席上,众人要走,西门庆让大家留下来,吩咐戏子们“捡着热闹处唱”,不管唱那段,“只要热闹”。可以推想,这样的大场面,原本就异乎寻常的热闹,可是西门庆还嫌不够,还要更热闹些,还要这样的热闹保持下去。他极力延续这“热闹”,正是为了掩盖他怀念瓶儿、无法排解的孤寂处,衬托出他内心的“深悲”。

  瓶儿平日里待几个姐妹不错,可是死后没有人真心记挂她,只一味嫉妒、吃醋。玉楼生日,众人闲聊,讲到腊月二十六是瓶儿的百日。王姑子一见有赚钱的机会,立刻见缝插针说一句,“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不满西门庆一直思念瓶儿,却冷淡地回掉,“挨年近节,念什么经!”她对西门庆的不满和对瓶儿的冷漠,这一句话便表露无遗。

  节日和季节的衬托也是《金瓶梅》的一大主线。

  田晓菲说,“《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从秋天开始,在秋天结束。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而死亡的阴影、炎凉的世态始终笼罩着全书。

  开篇“热结十兄弟”,就伴随着卜志道的死。卜志道本是十兄弟人选之一,他既死了,其余众人一语带过,就毫不犹豫选了比较有钱的花子虚补齐十兄弟的缺。后文也有因为人的变动,改变十兄弟人选的情节。这可真是“铁打的‘十兄弟’,流水的人”。由此可知,所谓“十兄弟”不过一个虚名,哪管具体是谁呢。这“热结”的背后,是多么冷酷无情。

  节日的前后对比也增强了全书的悲剧性。

  比如清明节,西门庆生子加官的时候,曾经带领全家祭拜祖坟,何等声势。待到西门庆死后,妻妾四散,只有月娘带着孝哥孤儿寡母祭拜,另有吴大舅夫妇作陪,又是何等凄凉。

  前一个元宵节上,宋慧莲抢了所有的风光,不但骂书童得了西门庆的支持、走百病儿吸引了陈敬济的目光,还故意炫耀她的脚小,在自己的鞋子外面套潘金莲的鞋穿。可到了下一个元宵节,宋慧莲已经香消玉殒,西门庆也早换了新宠。这表面热闹的元宵节,背后又是多么的冷。

  在田晓菲看来,整部《金瓶梅》,不过是“繁华事已空”的大背景下,一代代凡夫俗子的生死歌哭,书写的是成人世界的世态炎凉。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耐心地教我们如何用慈悲之心去解读这部奇书的妙处。

  2019.06.10雾凇

  《秋水堂论金瓶梅》读后感(九):田晓菲的《金瓶梅》:现代性的慈悲

  2005年,田晓菲首次出版了《秋水堂论金瓶梅》。但当时我只在书店里对这本“哈佛才女”的新著翻了翻,并未发生什么兴趣。这一半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刚刚读了田晓菲的夫君宇文所安(史蒂芬•欧文)几本当红著作,大约是《迷楼》、《追忆》等,并不喜欢,觉得隔,恰似张爱玲说的那句“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我也不知出于何种“夫唱妻随”的滑稽逻辑,竟也就对田晓菲的书失去了沉潜的兴趣;而另一半原因,或者说真正的原因,是我彼时虽然已经将《红楼梦》读了近二十遍,却尚未具备欣赏《金瓶梅》的能力。那时节我才二十几岁,出于本能四处寻觅全本《金瓶梅》,终于从古典文学的任课教师那里得了一个绣像本的“洁本”。幸好老师出于研究所需,已用工整的秀笔将删节处一一补上,我将此全本“粗细”翻了一遍(“粗”看了情节,“细”看了删节的补白),未解其中三味,语言又是拗口的方言,不似《红楼梦》那雅化的语言优美,就把书还回去了,真应了警幻仙子那句“痴儿竟尚未悟”。

  一晃十四五年过去,悟性仍未提高多少,好在收敛了昔日的浅薄傲慢,再次拿到田晓菲在国内第三版的《秋水堂论金瓶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细心读了一遍,方觉田晓菲此书既对得起笑笑生,亦对得起张竹坡也。

古典小说的现代性

  开宗明义地说,《秋水堂论金瓶梅》的最大特点,是将一部古典小说读成了现代小说,将其赋予了现代性。

  小说或者说文学的“现代性”问题并不新鲜,但明确这一问题对理解田晓菲这本评论具有关键意义。东西方在美学上各有特色,但在现代性的问题上,都经历了从古典文学到现代文学的转变。当然,这是一个深刻且庞杂的话题,也包含着比较文学复杂的学术法则。但不妨删繁就简来把握:文学从古典走向现代,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走向人,或是从上帝走向人,或是从载道走向人,总之一定要走到人的本位主义,走到个人的平凡生活,走到个人那孤独、虚无、荒诞的内心。

  中国的古典通俗小说例如“四大名著”、《金瓶梅》之类,无论如何通俗,按理说仍然属于古典小说。当然,文学史会给这些小说以不同的分类,比如《西游记》属于神魔小说,《三国演义》属于历史小说等等,而《金瓶梅》被稳妥安放的往往是“世情小说”或“世俗小说”,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说《金瓶梅》“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这个“世情”二字之中,俨然已经见出“现实主义”的味道。也难怪论者公认《金瓶梅》是一部里程碑作品,是《红楼梦》的先声。

  但这并不代表说《金瓶梅》就是一部现代小说,《金瓶梅》再怎么“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也仍旧属于古代世界的描写世俗生活的“世情小说”,仍然是一个古典主义的文本,书中虽然写了很多性格各异、口吻不同的人,但并不是现代意义上自我反思性,罹患孤独症候,因为“上帝死了”或“礼崩乐坏”而具有虚无荒诞疏离气质的人。

  而田晓菲这部书,就是通过评论、评点、鉴赏的方式,将这部比较特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古代世情小说,重塑成了一部现代写实小说。

  《秋水堂论金瓶梅》对原著主要是绣像本逐回做了解读,每一章对应原著的每一回。正如作者自己所说,中国小说的美学特点本来就不靠心理活动或人物独白,而是通过人物的动作行为来表达性格,也就是俗称的“白描”。但是,田晓菲不断地从人物的对白和行为中找出微言大义,赋予这些人物在原著中付之阙如的反思,令这些看似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闲话,都具备了关乎人物性格和气质的重要意义。而极致之处,是在无言中都能够看出意义,例如田晓菲多次注意到玉楼、瓶儿等人“不言语”,从而通过勾连上下前后的文字,指出这些“不言语”往往代表着不赞同、不苟同,从而见出人物性格。当然,《金瓶梅》里也不乏“暗想”、“暗忖”之类人物的心理活动,但这类心理活动无非就是人物没有用嘴巴说出的对白,并非反思性的心理挣扎。而田晓菲就通过这一方式,把沉溺在小说世界里的、原作者白描下的众多人物,一一揭示出了现代性人格。

  这就不得不界定本书的表现形式,这真的是一本评论吗?初看,这只是一本普通的评论和鉴赏书,附会一点可以说是古代评点传统的延续。因为作者通过细读,不仅每一回做了解读,还深入到结构、词句、修辞、引文等作出极为细致的评点。但是,古代的评点是紧密依附于原文的,一旦脱离原文甚至脱离原文的句子就很难理解。但《秋水堂论金瓶梅》则是独立成书,并不依附原著,可以说不读原著一样能够读的有滋有味。

  因此,《秋水堂论金瓶梅》本质上并非一种“论”,而是一类改写。对古典文本予以现代性改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很常见。例如,张爱玲对《海上繁华梦》的改写,在雅化其语言的同时,塑造了一种现代上海怀旧的浓郁气息;鲁迅《故事新编》对历史典故的改写,则成为以历史小说写现代性的典范之作。拿到国外,比如日本30年代中岛敦对《西游记》里沙悟净、《史记》里司马迁和李陵等的改写,是把中国古代历史及文学,变成了日本“私小说”性质的自我书写。现当代文学史上这类林林总总的重写、翻译、再造,都会实现古典文本到现代小说的改头换面,事实上,田晓菲这部评论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只不过她采取的形式不是文学叙事,而是文学评论。

  更确切地说,《秋水堂论金瓶梅》的“论”,亦不是学科规范内的文学评论,更像是一种“第三者的转论”。犹如一个现代女性向闺中腻友们眉飞色舞的介绍自己要写的一部小说的梗概。

  这就是为什么《秋水堂论金瓶梅》能够自成文本,能够脱离原著而存在,其对《金瓶梅》的现代性改写以及特殊的改写方式,共同成就了这部精彩的著作。有些读者可能正因为此,觉得此书不够学术或过度阐释,但我看来这恰恰是本书最大优点,因为文学评论不同于其他学术研究,本无绝对之定法,田晓菲自己说:“我们的生活中,原不缺少西门庆、蔡太师、应伯爵、李瓶儿、庞春梅、潘金莲。他们鲜衣亮衫地活跃在中国的土地上,出没于香港与纽约的豪华酒店。我曾经亲眼见到过他们”。(p21)岂止是她,我也不曾少见矣。

比较的方法

  上面说到《秋水堂论金瓶梅》的性质,这里说其撰述的方法,简言之,核心即是“比较”二字。这是田晓菲学术生涯的底色,也是她写作本书的功力所在,亦是本书不落空疏的依托。

  书中“比较”之多,令人眼花缭乱,田晓菲的种种精彩之笔,大多从比较中得来。

  首先,是词话本与绣像本的比较。这也是作者与学术界具有较大分歧的地方。《金瓶梅》在明朝万历年间首次露出蛛丝马迹,与很多古典小说一样,至今在作者、成书时间、版本源流上存在大量未定论。就《金瓶梅》而言,主要存在的是词话本和绣像本两个版本系统,要言之,词话本在1932年才被发现,顾名思义,词话本保留了颇多供说唱的诗歌、曲子、戏文等,具有浓厚的劝世教化气息,在文本上也更为拖沓、鄙俗;而绣像本则相对来说语言省俭、干净、文雅,主旨具有佛教色彩,具有较为强烈的文人色彩。

  两个版本孰先孰后,还是另有未被发现的其他版本?目前都没有定论。当然,学术界一般支持词话本在先,例如通行的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以教材的口吻说“最接近原作的应是词话本”(第四册,p185,高等教育出版社)。

  田晓菲对这个结论并不以为然,《秋水堂论金瓶梅》显然是推重绣像本,但她从始自终并不想介入到版本的判定问题上。这里面有一些直觉的因素,就像张爱玲直觉“红楼未完”,田晓菲也会在搁置版本争议的同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绣像本。在贯穿全书的比较中,田晓菲并未证明哪个版本在前或是在后,因为同时存在着两种可能性:既有可能是文人将民间文学雅化,那么逻辑上词话本在前;但也有可能是民间文学将文人范本俗化,那么逻辑上绣像本在前。龚鹏程在其《中国文学史》里也曾提出过雅俗文学之间存在着“文人向民间学习”和“民间向上流靠拢”两种可能性。

  通过大量文本的对勘,田晓菲以鉴赏的笔触,在每一次比较中均能发现、体察、引申出绣像本的微妙之处,把绣像本解读为一本结构精心结撰,处处埋下千里伏线,语言充满张力,意旨博大精深悲天悯人的文人创作。从而证明不论哪个版本在前,都无损于绣像本比词话本更是一本成熟优秀伟大的小说。

  第二层比较,则是《金瓶梅》与《水浒传》、《红楼梦》的比较。其中,与《水浒传》的比较内容较少,也并不新鲜,《金瓶梅》的故事在今天可以看成是《水浒传》的一个“同人小说”。《秋水堂论金瓶梅》真正的重头戏是对比《金瓶梅》与《红楼梦》。

  在这里,田晓菲应该受到了著名小说评论家孙述宇的影响。孙述宇在其名著《<金瓶梅>的艺术》中对《金瓶梅》和《红楼梦》做过褒贬,认为《金瓶梅》“为人生而艺术”,《红楼梦》“为艺术而艺术”,因此后者“矫揉造作”;又说《儒林外史》和《红楼梦》都从《金瓶梅》“学到写作方法”等等。这些观点,孙述宇并没有全面阐述,而田晓菲则利用《秋水堂论金瓶梅》逐回评论的特点,予以一一展示。

  例如,她认为第二十五回来旺喝醉骂人一段,与焦大喝醉骂人“颇神似之”(p139);第四十三回丫头夏花儿偷捡金镯子,与坠儿拾到平儿的镯子“何其相似”(p219);第五十六回常峙节向西门庆借钱,则《红楼梦》第六回刘姥姥向凤姐借钱“全影《金瓶梅》此回”(p275);西门庆请太医给瓶儿、月娘看病,则《红楼梦》里太医给晴雯、尤二姐、贾母看病的部分情节,“全从此处学来”(p360);第九十二回李衙内挨打说出极为情深的情话,则令人想到“宝玉挨打”,乃至田晓菲会认为“每当读《金瓶梅》到此等处,都不免怀疑《红楼梦》不仅只是受到《金瓶梅》的影响”(p437);此外还有通过行酒令、掷骰子、点戏文、人物姓名等情节,利用诗句、谐音、数字等来影射人物命运的写法,也“都被红楼主人学到了家”(p291)。总之,最终的结论便是“《红楼梦》就更是以《金瓶梅》为来源,熟读金瓶之后,会发现红楼全是由金瓶脱化而来。”(p446)

  世间里读金瓶的读者,几乎没有不读红楼的;但读红楼的读者,未必真的会读金瓶。田晓菲通过比较引出的上述猜想、结论,并没有史料的直接证明,不好说有绝对把握,但凡是认真读过金瓶和红楼的读者不得不承认,这一结论并非捕风捉影,值得思考。

  第三层比较令人拍案叫绝。也就是小说的人物行为与古典诗词的意象之间的比较。

  中国的古典诗词无论是抒情还是叙事,往往会描写人物的一个片段,一个瞬间,通过高度凝练的空间与时间来营造含义隽永的意象。田晓菲敏锐的指出,《金瓶梅》“却像填空一样,把古典诗词限于文体与篇幅而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提供给读者”(p136),从而“赋予抒情的诗词曲以叙事的语境”(p201)。这一对比非常有见地。古典诗词在长期发展中,大量优美的意象逐渐僵化成了陈词滥调,大量典故也蜕变为毫无深度的浅白成词,譬如“倚栏杆”“觅封侯”“落红满地”之类,而《金瓶梅》的一些情节,如月娘等人荡秋千、西门庆梦见瓶儿等等,都可以视作古典诗词意境的拓展、还原、“填空”、颠覆。

  当然,《金瓶梅》的作者未必会有意识拿小说人物来填补诗词里的意境空白,但田晓菲通过比较指出这一点,确属慧眼。

  此外,还有第四层比较,即贯穿全书的“人物对写”,这本是《金瓶梅》作者有意为之的写法,田晓菲则在书中将其一一指出,如潘金莲是西门庆的对写,元宵节与元宵节的对写等等。这里无需赘述,总之,比较文学的方法构成了田晓菲撰述此书的的得力工具,成为本书好看又不空疏的根本原因。

何谓慈悲?

  《秋水堂论金瓶梅》的题眼是:慈悲。

  这个词亦不新鲜,孙述宇也做此观,以往的许多现代人的评论,也会谈到这一点。谈《金瓶梅》,无论谁都会谈到世情;谈到世情,就不难读出书中的冷暖;而能从人物的命运悲欢中获得冷暖的体验,这就是读者的慈悲了。

  不过,这“慈悲”二字还是不能简单放过,仍然要细细察之。

  我坚信古代人难以像现代人一样去反思小说人物的行为,所以,《金瓶梅》的作者也好,古代的读者也罢,他们的慈悲应是宗教意义上的慈悲。在词话本,慈悲就体现为劝善与劝世的教化文本,这很自然;在绣像本,慈悲则被赋予了文人对佛教的参悟,尽管更加深邃、复杂,但也仍然是宗教意义上的。换言之,作为古典小说的《金瓶梅》,其慈悲是佛祖的微笑,菩萨的化身,是一种居高临下、下临红尘般的慈悲。

  但到了田晓菲这里,慈悲成为了人性意义上的慈悲,是对小说里各色人物同为人类的反思,这包括了对人性里恶、淫、痴的悲悯但不绝望,也包括了对人性里爱、善的坚持,这种慈悲并不居高临下,而是和光同尘但强有力的。

  所以,有的读者认为田晓菲大谈慈悲是一种“精英主义”,我不免觉得此乃厚诬且不分古今。当然,田晓菲成此书时不到30岁,是一个外人眼中顺风顺水的年轻人。因此,当她从一部古典世情小说里窥见了人性的全貌后,因为年轻而并不觉得恐惧,对世情的冷酷反而有孩童般的好奇与天真。所以撰述此书任性挥洒,不曾收束,也令她感悟到的慈悲,少了通灵宝玉下界混世若许年的沧桑底色。这能不能算是《秋水堂论金瓶梅》的一个缺点,甚或是最根本的缺点?已到中年的田晓菲对这2019年的最新版并未修订,这是她给出的答案;而对我等读者来说,凡读过《金瓶梅》的,亦应会有一己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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