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温和地谈谈「平凡」

  文 | 李厚辰

最近我有两篇文章在网上引起不小的争议,当然“引起争议”只是被众人大声谴责的客气说法。对此我倒并不惊讶,这绝不代表我会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认为,我会对一切指责付之一笑,上一篇文章中,我已经表达了,我不是一个毫不在乎的“体面者”。选择写文章,就是希望带来一些影响,所以读者的反馈,我其实非常在意。只是我并不在意我是否因为谴责而丢失尊严罢了。在所有的谴责中,我想有一条可以很好地总结受众的观感,今天这篇文章我便希望温和地反馈一下这条评论。

  这是来自文章《名画还是猫?李诞与黄执中,我们的最后一搏》中一个非常高赞的评论,我摘出里面最关键的部分:

网络世界对“平凡之美”和对“救小猫”的赞誉,本质上是其看到了自己:作为平凡人的生活,不应该比精英命贱。作者想拯救看似能够造福千人的“人类之美”,却看不到万亿人的“平凡的自尊心”。作者也不理解,不是所有人一出生都足够幸运,能够理解这种美。

  我们就从这里开始,我保证今天会足够温和地,和诸位谈谈平凡。

  1.

  “平凡”并不意味着你是人群的大多数

  我理解这种所谓“平凡”,我还想提示两点关于此平凡的来源,这不总是被我们看到。

  “平”在说文解字中的意思为“无障碍的”或是“可逾越”的,直白的语用当然是“平地”,引申义立即就被用于“平民”这样的词汇,意思是这些人是不会给人带来障碍的,可以随意逾越的人。

  例如《尚书·吕刑》:「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

  再例如《左传·成公二年》:「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

  这些都是“平民”的意思,今天的人当然也共享此种自己难兴波澜,会被轻易逾越的感受。但这里其实有件很不同的事,在过去,从来只有“非平民”者称呼他人为“平民”,而人自称“平民”实在是晚近的现象。

  “平民”或“平凡”是文诌诌的词汇,当一个人体认着自己的“平凡”或言及“平凡之美”时,其实已然不那么平凡了。

  真正的“平民”,南美的农民,非洲的难民,叙利亚的孩子,中国广大农村真正的务农者,恐怕并没有“确认自己‘是否平凡’”的敏感和张力,也不会有太多关于自身“平凡”的表述。

  说到底,自称“平凡”的人,已经是中等偏上者。

  说中等偏上,已然是过于自谦,这也是之前有些数据引人注意和反思的原因,全国人口中有护照者仅有1.2亿,有10亿人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想对“平凡”问题如此关注的人,大多还是不只一次地坐过飞机,且出过国的人。

  别误会,在这里,我还一点都没有认为自称“平凡”者都是过度自怨自艾的人,毕竟1.2亿人也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

  我只是想提示,“平凡”已然是一个进入top20%的人可能才会产生的敏感,这个词汇确实有“难兴波澜”和“轻易被逾越”的感受,但起码这20%的人曾经希望自己兴一些波澜,也希望自己不要如此轻易地被逾越。

  只想说,平凡绝不代表你是均值人群,是大多数。

  其实我非常理解这种“平凡感”的来源,在这里,我也能说明为何只有top20%的人有如此强烈的平凡敏感。因为“平凡感”来源于“信息通畅”和资本主义景观社会中的生活感受。

  可以想象在一个信息闭塞的山村中,村里一位行动矫健,身形优美者,可能已经在这方面受到村里人极大的赞美和尊重了。但在信息开放,目睹着户外大牌广告和上美丽身体的男男女女,普通的“矫健”和“优美”实在不值一提。

  相似的逻辑,改革开放初期财富地位被“万元户”这个词汇修饰,在那时,一个信息相对闭塞的县城里,做一位“万元户”确实已经可以享受这种财富带来的地位。但在今天知道贝佐斯,知道扎克伯格的环境中,知道汤臣一品和布佳迪威龙的环境中,财富地位的门槛被难以置信地提高了。

  这让我想起一个“半笑话”的说法,有人问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八零后是谁?答案大家可以自行搜索一下。当八零后的影响力已经提高到如此地步,其他八零后要做到什么,才能在一个渴望“兴波澜”和“难被逾越”的心态下,证明自己“不平凡”。

  今日的世界,top20%的人们同样生活在一个信息极其流通的环境,人们总有渴望做些什么的冲动,但是信息流通让一切“成功”的门槛都遥不可及,任何领域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要和全球70亿人中的佼佼者竞争。

  这让平凡在逻辑上几乎是一种必然。

  2.

  别期待在“平凡”中找到尊严

“平凡的必然”我懂,我当然也有感觉。

  我其实是个乏善可陈的人,这不是一种不真诚的自谦。我不是名校毕业生,没有任何夺目的头衔,没有骇人的奖项,没有遥不可及的成就,没有登上过万众瞩目的大舞台,财富更加不值一提。作为一个“自媒体从业者”,全平台加起来连10万都不到的订阅数,怕是连入门都不到。

  我会自感“平凡”吗?不会。

  很多时候我们渴望着听到人谈及“平凡”,所以我们听到朴树的《平凡之路》会很感动,听到高圆圆接受采访时谈及“平凡生活才是永恒”会很受共鸣。

  但诸位仔细想想,朴树早在1999年就火遍大江南北,《平凡之路》是2017年最受瞩目电影的主题曲,出品后就传唱全国。不管是朴树还是这首作品,哪里有一点点的平凡在其中呢?

  在这个美貌受到极端瞩目的年代,高圆圆作为总被人提及的几乎最美的明星之一,星途通畅,婚姻也令人艳羡,她的生活又有哪里可以与“平凡”相关?

  别期待在平凡中可以找到尊严,不管是多么巨大的人谈起“平凡”,相信我,他们嘴里的平凡和你嘴里的平凡,不会是一个东西。

  以赛亚·柏林对自由做了消极与积极的划分,最简单地概括,积极自由是可以自由地做些什么,自由行动的自由。而消极自由是不被人打扰,不被人逼迫的自由。同样可以化用这个区分,即积极的尊严和消极的尊严。

  积极的尊严是做些什么,从行动中获取的尊严。而消极尊严是不被人看轻,不被人蔑视,导致其丧失的那种尊严。

  如此看来,今天更多人敏感的,应该就是消极尊严吧。

  这是一种“安于平凡”,并相信在平凡中可以“守住尊严”的信念。

  积极尊严是一种攻势的尊严,消极尊严是一种守势的尊严。我在这里要刺一下诸位了,看到“攻势”这个词,有没有一种本能的厌恶,看到“守势”这个词,有没有一种本能的安稳,如果有。那么你是在一种消极尊严中无疑了。

3.是否什么都不做,就有“生而为人”的尊严?

  我并不直接反对“消极尊严”,就像对柏林而言,积极自由和消极自由的区分。他并非从语义上就主张“积极自由”更好,其实相反,柏林某种程度上认为积极自由在今天更加危险,这其实是李诞“救画者烧世界”的学理表述。

  因此,若不被人看轻,不被人攻击,就可以自然地拥有尊严,那么采取消极尊严的态度,自然不是坏事。

  但下一个问题非常直白,但又直接: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大都市,人还有“生而尊严”的吗?是不是不被人攻击和看轻,我们就能自然地拥有尊严呢?

  这个问题不能简单地换做“有生而为人的尊严吗?”如果这样简单发问,我倒倾向于回答有。

  但今天的问题是在一个非常具体的情境下,即“现代大都市的生活中”,这个情境是有实质的——

  这至少意味着透明的信息,难以自给自足的生产,高度依赖消费,依赖信息系统,是这个专栏文章过去很多篇目都提到的那些东西。在这一切的背景下,是否还有“生而为人的尊严”?

  或者说,“生而为人尊严”的剥夺,是谁剥夺的?是精英意识的言论剥夺的吗?是其他人展露的优越感剥夺的吗?还是在科层组织中,在消费社会中,在透明信息中,被剥夺了。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逻辑,可以用于捍卫消极尊严。正是现代社会已经剥夺了如此多人的尊严,那么可不可以让人和人之间互不干涉,不要再去剥夺彼此的尊严了。“你为何还要写这样的文章,进一步剥夺我们的尊严呢?”

  我当然理解有人确实是通过展露优越感来倾轧他人的尊严,并高举自己,但这不是我要做的事。

  因此,绝不是每一个包含优越感的描述,都是一种仅仅希望倾轧他人尊严的行为。

  诸位可以想想,我的上一篇文章呼吁大家重新建立与艺术的关联,是不是在呼吁大家重新连通一种“积极尊严”。

  4.

  甘于平凡,

是审判自己进入无尊严状态

  诸位应该都曾经生病,生病之时深感健康可贵,日日渴望恢复健康。恢复之后呢?便不再每日关心健康了,健康成为一个丝毫不敏感的事物。

  尊严亦如此。

  当一个人觉得尊严不足时,全世界都存在着剥夺其尊严的危机,当他真正拥有尊严时,他从容不迫,似乎周围的世界都圆融起来,一切都不那么锐利了。

  最近我的朋友很关注我的心理健康,担心文章激起的风波会让我生气或难过,所以不少人来安慰我。但这些激起的意见并不令我苦恼,只是觉得确实道阻且长,需要继续耐心做事。

  所以“有尊严”与“无尊严”并非一个对应的状态,就像健康和不健康一样。它们都不像有钱和没钱,呈现出多与少的对应关系。

  尊严从来不是多寡,没有尊严较多和尊严较少的情况,就像说“我健康比较多”实在是奇怪。

  有尊严不过是一种“充实”和“圆满”的状态,而“无尊严”,我们上面说到的对尊严丧失的敏感所反映出的“无尊严”状态,其实是尊严的亏缺。

  所以我想说教地提出一个警示,可能要警示“平凡”的“自我审判”,平凡当然是一种自我审判。

  这种自我审判将主体锁定在一个必然“尊严亏缺”的位置上,保持着尊严丧失的恐惧和张力。

  “平凡的自尊”是一种艰难的走钢丝,需要很多消费、休息和自我防御来形成,这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平衡。

  同时这个张力的存在,也几乎确定了,在一个现代都市生活中,“生而为人之尊严”确实是个不可欲之物。

  所以,像网上的陈词滥调所言,“认识到平凡是一种成熟和勇气”?

  我想不是的,认识到生活于现代都市,作为财富和智识top20%的人口,其诅咒就是自然的尊严都已经丧失,我们不可能通过守势获得充实的尊严。这才是一种成熟和勇气。

  5.

  尊严不从结果中来,

  而从过程中来

  说教至此,总得回答上面的问题,我凭什么在明明缺乏“成功”的情况下,还能自觉“不平凡”和保持“尊严圆满”的从容呢?

  为什么这不是我的自大和谵妄?

  当然有的读者会说,你已经在看理想开专栏,当然可以用这些作为确证来获得从容的心态。但我要说,这样的机遇是我从容的结果,而非原因。

  实际上我可能在2015年就进入这种心境了,和读者坦率地说,真正让我觉得“不平凡”和“尊严圆满”的,是一段亲密关系。

  那当然并非一段顺利的亲密关系,最后也遗憾地没能善终。当然在这里我不会展露其间的细节。最简单的总结,一件足够重要的事(在今时今日几乎只能是亲密关系),逼迫你以最真诚的态度做出了最真诚的行动,当然那种行动需要以很强的力度持续一段不短的时间,反反复复。其中一定经受着尊严彻底丧失的恐惧和危机。

  这种“真”最终充实了你的尊严,从那之后,尊严的张力彻底消失,你得以进入一种从容的状态。

  现代化的都市生活是一种极大的遮蔽,在信息流通和成功漫天的情况下,我们逐渐被恐吓和说服。

  我们被说服,那种圆满的尊严必须依靠自己在这20%的人中成为0.001%才可以实现。需要依靠数字庞大的消费,吓人一跳的头衔,言之凿凿的证书奖项,或管控四方的权力来证明。

  这种视野限制着想象力,将人逼入不得不接受“平凡”的情境里,殊不知,尊严和这些无关。我甚至想说,从这些东西里面要真获得尊严,才是缘木求鱼。

  当然我不会主张,在一段感情中保持一种至高真诚是一件简单的事,这当然很难,同样也需要巨大的幸运,也需要他人的真诚和成全。我不能诓骗诸位这是一种必胜策略,或简易的法门。当然,在亲密关系之外,生活也会给予如此真诚的机遇,可能是生计,是事业。

  只是尊严不从结果中来,而从过程中来。

  这一字一句应和着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克伦理学》中的那句话,“我们反复做的事成就了自己”。

  当然这个思路也蕴含陷阱,懒惰和自满是最显著的。我想一定有读者读到这里产生一种感觉,我的生活也很艰难,我也绝对算足够真诚地对待生活和他人了,为什么我没有获得你这样的心境呢?

  我能提供的标准很简单,如果你真的做到了,你绝对不会称那个为“平凡”。若你真的能够做到那种真诚,你就会知道那是特别了不起的一件事,是罕见的,是付出足够多才获得的,是承担了巨大的危机才获得的。

  这里面当然包含着警觉,对自己软弱的警觉,放弃的警觉,自我浪漫的警觉,懒惰的警觉,逃避的警觉。真是个不小的代价。

  虽然如此困难,但是“真”这件小事,帮我们摆脱了70亿人共同体中平庸的必然性,即便我们结成一个700亿人的共同体,对一个人或一件事之“真”也是如此呈现,即便世界只剩下你和另一个人,真诚对待依然会如此困难。

  这让“真”与“尊严”,与“美”,与“不平凡”,都可能,可欲,可达。

  这要靠一点点运气,但不像那句评论,在依靠“一出生”就获得的幸运。而是一种被勇敢支配的幸运。

  尾声.

  我愿意做那根“刺”

  有人评论我的文章都有“刺”。这篇也一样,也许它的行文是最温和的,但你若品出那根刺,却是最尖锐的。

  我尖锐地说,生而为人的自然尊严已经不可能;我更尖锐地说,现代人太容易懒惰和自满,自以为自己是受害者,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了,往往停在离出发点极近的地方,在脑中幻想着自己已然经历奥德赛。

  所以行文是否温和也没那么重要不是么?行文的温柔必然会带来诸多自满的误解和浪漫化的自我安慰,不信你看看下面的评论好了。

  我愿意做各位平凡生活的那根刺,直到你们自己都生出一根刺,再也不需要我这根的时候。*本文原标题:《温和地谈谈平凡》,作者:李厚辰,编辑:猫爷,图片来源《大佛普拉斯》《大象席地而坐》《绿皮书》。查看更多李厚辰文章,可在后台回复「李想主义」。更多「李想主义」专栏文章▽(或在后台回复「李想主义」)转载:请微信后台回复“转载”商业合作或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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