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许多年前的乡下，村里人对于洗澡这个事儿，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或者干脆说，对于‘淋浴’这个词儿并没有明确的概念。

　　夏天还好，冬天则寒酸多了。

　　夏天一到，往往天还未黑透，村里的男人们便带着毛巾香皂朝水坑走去。远远望去，你会看到一片胴体在水中或站立或蹲下，或漂浮其间。

　　傍晚6点到晚上8点，那水坑是属于男人们的天下。而8点以后，则属于女人们了。

　　这是一种默认的协议，是对于公共领域的一种默认协议。

　　是的，那时的水坑，就是一个天然的澡堂，对于村里人来说，什么淋浴，什么泡澡，什么太阳能，完全没有概念。

　　秋冬来临了，水坑里自然无法洗澡。村里人便没有了洗澡的概念，整个冬天都不洗一次，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是的，你没看错，深秋以后，入了冬，许多人好几个月都不洗一次澡的。

　　尽管此刻的你，可能觉得我的话不可思议。可是，在乡下摸爬滚打多年见识颇多的我，所写的文字，从来都是很负责的。

　　当年，年关将近，自然是要洗一洗的，多多少少意味着辞旧迎新。

　　在乡下，父亲和母亲属于那种很讲究的人，讲卫生，爱干净。在那个大家都不在意卫生的乡下，多多少少显得有些突兀。

　　那时节，虽没有条件，没有太阳能，也没有热水器，但每周我和姐姐妹妹总会在母亲的驱使下洗个热水澡。

　　冬天，天气自然是很冷的。

　　家里买了那种简易的塑料保温罩，顶端有个挂钩，挂在房梁上，或悬于高处，整个罩子自然下垂，将地上放有热水的大盆罩住，起到了很好的保温的作用，人在里面洗澡，不用担心感冒受凉之类的。

　　但是，从浴罩出来的瞬间，就比较寒碜了，冷，很冷。毕竟，罩内外的温度差异是极大的。

　　基于此，常常感冒，也在自然的。

　　且，在浴罩里洗澡，再怎么说，没有在澡堂里痛快，酣畅。基于此，每个冬天，父亲都会骑着摩托，带着我们去县城的澡堂洗个澡。

　　我们，指的是母亲，姐姐，妹妹，和我。

　　是的，一辆摩托车载五个人，我是坐在车头前的油箱上的........

　　县城的澡堂，每人收费2元，一家人洗一次澡，需要10元，加之，刚进县城，要先吃顿早餐，五口人也要消费10元左右，拢共算起来，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基于此，其他的消费，也就只好望而却步了。

　　比如，找专业的搓澡工搓个澡儿，尽管只是收费1元，但这个钱，往往也就省下了。

　　我见过一位身材如肥猪一样的男人，光着腚趴在松软的案子上，在搓澡工的来回搓动下，发出欢愉的呻吟声。

　　那场景，像极了日后我在水浒传里看到的孙二娘包子铺里被蒙汗药蒙翻了的躺在桌案上的赤裸的客人。

　　除此之外，澡堂里售卖的青萝卜，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削完皮的青萝卜，售价5毛钱一个。

　　有的人洗完了澡，躺在床上休息，一边吃着青萝卜，一边聊着天，在那驱赶着生活的疲顿，抑或享受着生活的片刻滋润。

　　我特别想吃那青萝卜！

　　事实上，那萝卜跟乡下地里的没啥两样。在乡下，地里多的是，通常，我是不愿意去吃的。

　　可是，当它出现在了城里，出现在了澡堂，却引起了我极大的渴望，勾起了我极大的食欲。

　　可是，萝卜的价格不便宜，一个很小的，就需要5毛钱。

　　知道家里没有多余的预算，知道这趟路途的开销，已经不算少了，也就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大叔大爷们在那吃着说着笑着，也就只好偷眼观瞧，或傻傻地杵在那里，兀自咽着口水。

　　父亲约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出了浴池，到换衣服的地方，拿出钱，买了一个，我便在那一面吃着青萝卜，一边再次望着吃萝卜的人们，好似在说，看，你们有萝卜，俺也有哩！

　　说来也怪，那萝卜跟乡下的萝卜味道好像真的不一样耶。就像口子国际大酒店里的自来水跟家里的自来水，也是不一样的。

　　尽管，他们的本来是一模一样的，他们的本来是没有丝毫区别的。基于所存在的空间不同，给人的感觉，多多少少，也就有了差异。

　　那所谓的不一样，所谓的差异，想来，无非也就是个想象。

　　在那年月里，我没听说过谁家那么大阵势去县城洗澡的。一是交通条件不允许，再一个也没有那个意识。

　　村里交通一直不算好，家里没有应手的交通工具，如果想去县城洗澡，就只好起个大早，去赶谢长春开的那辆凌晨6点发车的破公共票车......

　　而家里有交通工具的话，境况则大不一样了。

　　父亲买的摩托车，应该是村里的前三辆。这前三辆，其中两辆都是父亲买的。

　　第一辆摩托是金城铃木，因车子的logo，金城与铃木之间有个横杠，那个横杠很短，往往被我看作大写的一，于是也就是金城一铃木了。

　　第一辆摩托在后院被盗之后，约是觉得大白天的，车子在家里都能被偷这事儿说起来多少有些丢人的缘故，父亲又买了辆同款的车子。

　　第一辆的价格应该是5600元左右，第二辆的价格应该是4000多元。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前期的乡下，这个配置，是许多村民想都不敢想的。

　　至今，父亲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我仍记得深刻。他曾跟邻居说过，路好的时候，我都放到70（码）......

　　往往这话一出，周遭的人们便会抛来羡慕的目光。

　　毕竟，在那年月里，村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能赛过摩托。拖拉机？三轮车？均甘拜下风耳。

　　父亲骑摩托的姿势很酷，特别是超车的时候，坐在前面油箱上的我，感受是真切的，是刺激的，是惊喜与惊悚并存的。

　　那时候，我便常常幻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拥有自己的一辆摩托就好了。如果我能独自一人骑摩托从村里出发，路过一处又一处村落，在呼啸声与人们的羡慕声中，一路骑到县城，那就更好了。

　　我要比父亲骑得更快，更远。

　　父亲比较喜欢文史地理，很小的时候，我便从父亲的口中得知长江与黄河，知道了唐古拉山这个名字。

　　当我第一次走青藏线从西藏返回内地的时候，当途径唐古拉山的时候，途径那个被父亲提及过无数次的地理坐标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欣喜。

　　同样的，我很早就从父亲的口中的得知，中国有个叫喜马拉雅山的山脉，有个叫珠穆朗玛峰的山峰，当父亲说出它的海拔是8848米的时候，父亲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异样的赞叹的我不能确切描述的感觉。

　　当我站立在珠穆朗玛峰大本营，背朝着山峰拍照留念的时候，的确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当年说那话的目光与神态。

　　只是，当年，幼小的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出家门，奔赴远方。只是在潜意识里觉得，我要比父亲骑得更快，骑得更远。

　　许多年后，那个算不得什么愿望的愿望，似乎早已经被我实现了。而那个比父亲骑得更快更远的所谓的愿想，似乎也已经梦想成真了。

　　而我，却真真切切地感受了无尽的落寞与落魄。

　　就在此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