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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步集》系列节目上线,每周五晚更新
一位嘉宾,一个词,一次精神散步
本期散步者:敬一丹 | 散步词:遗忘
法国小说家、《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曾写道:“生命只是一连串孤立的片刻,靠着回忆和幻想,许多意义浮现了,然后消失,消失之后又浮现。”
倘若这些片刻被遗忘了,我们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样子?无声的吗?空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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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敬一丹一起散步,谈“遗忘”
敬一丹谈“遗忘”
采访:张炫
(1)
怎么会忘了呢?
父亲曾经是那么敏捷的一个人,记忆力超强,手不释卷,任何问题都可以问他。当他开始慢慢遗忘的时候,我害怕了。我害怕他那么丰富的人生,就这样一点点被忘掉了。
这种害怕让我感到长久的不安。人来这个世界走一趟,留下了许多痕迹:他自己创造的痕迹,别人留给他的痕迹,他和别人交错时产生的痕迹。如果那些痕迹、那些有价值的事物都被忘记的话——不仅仅是一个人,和他关联的世界的一部分就消失了。
(2)记忆看不见,摸不着,存在于人的头脑中,却是人生中最宝贵的。
比起自然的忘记,主动的遗忘更让我感到不安。人总是想摆脱痛苦、摆脱焦虑、摆脱烦恼的,摆脱的方法就是“忘了吧”。但我们所有的那些经历,都付出过代价。如果忘了的话,我们就白经历了。
所以,我就是不想忘,特别是痛感记忆。那些痛苦的记忆,遇到了,是遭遇。如果忘掉的话,也是人生经验的一种丧失。我不能想象,如果有一天,自然遗忘和主动遗忘都发生的时候,生命会是什么模样?
趁着我们还没有忘记,把觉得有价值的,不该忘记的,记下来吧。
(3)我母亲就特别珍惜跟“记录”相关的东西。
她保留下来的都是什么呢——和父亲结婚时的那张日历,每个孩子出生时的日历。我们小时候的操行评语、作业、画的画儿……
敬一丹父母亲的订婚照一切和文字有关的东西,她都特别珍惜,尤其是亲人之间的信。
从和我父亲的第一封情书开始,这些信她都留着,并且不知看了多少遍。后来,有了孩子,她会说,“我在给爸爸写信,你在底下给爸爸画个画儿吧”,然后我们就画一画儿。等到了我们会写字的时候,她就会说“你在底下,给爸爸写一句话吧”。然后,我们就在妈妈那个信底下,再写一行字。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会写更多字了,她就单拿出一张纸来,“你给你爸爸写信吧”。
写信,在我们家是特别自然的事。尤其是到了我少年的时候,家庭成员分散到四五个地方,写信就更频繁了。在那样动荡的日子,一些信遗失了。但我母亲把她收到的所有的信,都保留了下来。
母亲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在我们家床底下的一个木箱。那里面放着她从情书开始的家信。她很珍爱那些信,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珍爱它们。于是就把那些信做了整理,一册册地装订起来。她说,装订的方式是跟姥爷学的——把信整理好,用一个锥子插进去,用白色的棉线一针针地缝起来,工工整整。
后来,她把这些信分给四个孩子,每人十几、二十几册。再次看到这些信时,我们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好像一下就回到了那个年代。
这就是记忆保存的一种方式。母亲留给我的是记忆——她的记忆,我的记忆,家人的记忆。
(4)母亲的这种做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我的职业就是记录,用镜头记录,用话筒记录。职业记录,记录的是大时代,大家共同经历的那些巨大变化,说的多半是公共语言。但除了职业记录外,还有一种就是这样的个人记录。记录,好像是我生命的惯性和本能。怎样留下父母的记忆呢?父亲八十多岁的时候,我给他写信,列下一串问号,都是我想知道想记录的事,于是有了《父女访谈录》;母亲理解了我的好奇和渴望,写下了《一个女公安的自述》。那些信,那些年代的记录,那些传承的愿望,融汇成了一本书,叫《那年那信》。重读那些信,真是觉得它太有价值了。这些价值不光是我母亲做了一件非凡的留存,还因为信里也有很多超出家庭的记录意义。它记录了那个时代,以及时代里的很多社会细节。比如60年代初,我爸和我妈的通信中,经常提到粮食:家里没有粮食了,在佳木斯市已经买不到什么了。我爸爸就把他节省下来的粮票寄回家,我妈妈又去找谁求助,谁又帮助了我们家……敬一丹母亲整理的信件家庭的记忆,就是碎片嘛,而社会的记忆就是由这些碎片构成的。我很在意这种个体记忆,有血有肉的。退休的那一年,我写了一本书,叫《我遇到你》,回望自己的职业生涯。好像不给自己做这样一个小结的话,就过不去。我遇到了什么呢?我遇到了电视媒体的上升期,遇到了那么多人,遇到了变化的时代。然后在所有的“遇到”中,我发现我特别在意“遇到”的那些孩子——弱势的孩子,在时代变化的漩涡中沉浮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变化的,充满了各种可能的孩子。曾经采访过一个九岁的小女孩杨芳,我看到她所有的画都是蓝色的,因为她只有一支笔,一支蓝色的圆珠笔。这个故事在我们《东方时空》播出以后,她收到了全国各地给她寄来的彩笔,她的同学也都有了彩笔。后来,她给我寄来了一幅画,画了蝴蝶、云彩、花、草地、熊猫,所有都是彩色的。连熊猫都是彩色的。她画了一只绿色的熊猫!杨芳的画
看到那只绿色的熊猫时,我瞬间就掉泪了,这个孩子终于有彩笔了。回想起来,为什么要把杨芳这样的孩子写进我的书呢?我发现,我潜意识中还是想知道她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的——她有了彩笔以后,她的世界是彩色的吗?她长大了,成了少女,成了青年以后,她出去打工了吗?嫁给了谁?当妈妈了吗?在剧烈的时代变化中,孩子们在其中的变化是最大的,这就是我眼中看到的“记录”的价值。我采访的很多人,大多是萍水相逢,然后很快就给忘了,这是记者的特点。但这些孩子,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名字,他们在一起跟我手拉手的那种温度我还记得。敬一丹与孩子们,1999年,云南(5)我一直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形成记忆的。我也问过别人,你是什么时候有记忆的。好像每个人都不太一样。我不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比方记数字、人名,一些比较机械的东西,我都记不住。但是和感觉有关的记忆,我记得。 幼儿园时,我想给我姐带一块麸子面的馒头回家尝尝,被老师发现了。老师从我的裤兜把它拿走的时候,那种“失落”,我记得。 敬一丹小时候少年时,我在夜里一个人补一条秋裤。如果把那十几个窟窿都补上的话,我就有秋裤穿了。但当我补完,这条秋裤已经失去弹性,紧得穿不进了。当时看着窗外,真想哭,可哭有什么用呢?我妈妈在几百里之外。那种“隐忍”,我记得。 我小弟弟特淘气。他没有一件新衣服,都是老大、老二、老三传给他的旧衣服。看到邻居和他同龄的小男孩穿着天蓝色的套头衫,两块钱,我觉得他也应该有一件。我到柜台看过很多次。后来,终于给他买了。没想他穿出去玩了会儿,天蓝色的衣服就是黑一道、白一道的了。那种恨不得暴揍他一顿的心情,我记得。我还记得,中学时第一次在黑龙江图书馆看到画册里的裸体雕塑的时候,特别震惊。我赶紧看周围,有没有人发现我,我在犯罪吧?我不能看吧?可我还是想看,然后就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在图书馆角落里翻开那些画册。多年以后,我终于有机会去巴黎、罗马、希腊看这些作品的原件。看到那个雕塑的时候,我的记忆一下子就被唤起,不仅仅是视觉的,还有嗅觉的——我想起了图书馆里书和灰尘混在一起的味道,我更想起了自己当时的纠结。五次去西藏,具体走了多少公里,我是记不住的。但我记得,当车沿着雅鲁藏布江行进的时候,月亮是如何跟着我们走过一棵棵树的。——树的影子,我到现在,还记得。 有些人对数字过目不忘,有些人对情景过目不忘,有些人在意内心的感觉。同一个场景,有人有体验,有人没体验。有人路过,有人沉浸。在生活中,我特别欣赏“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是有“感觉”的。如果“没感觉”的话,心就没有“动起来”。从这个意义来说,“多愁善感”真是一个好词。因为体验和记忆是相连的。如果当下有很好的体验和理解,会自然地形成一种记忆,再回头看就是特别难忘的回忆了。(6)日子一天天远去,我有太多东西不想忘记。
“我不想忘——六岁时,我和我弟弟偷了一个茄子,躲在食堂菜窖通风口偷着吃的那种感觉。我至今还记得,从百叶窗斜着倾泻下来的光。
我不想忘——我在银幕上看到让我心动的男主角,可是我还不敢跟别人说。我不想忘,在我看完电影,回到宿舍的路上眼前的那片萤火虫。那是少有的青春的彩色记忆。
我不想忘——在小兴安岭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有一个车老板停下车叫住我说,姑娘你的脸冻了。如果不是他提醒的话,可能那天我就破相了。
我不想忘——北京的一位妇产科医生。在我第一次怀孕准备做流产的时候,那个医生跟我说,留着吧。如果没有她,就没有我女儿了。
我不想忘——在我退休的时候,与我同龄的观众面对面地看着我,她说谢谢你那些年为我们做的事。
我不想忘——我爸爸看书的样子,我妈妈唱歌的样子……
”敬一丹的父母亲
注:本文整理自敬一丹在接受《散步集》采访时的讲述,保留了口语化的特点。最后一段《我不想忘》来自于她面对镜头的即兴分享。▼你不想忘记的,又是什么?
下期散步者:胡德夫 | 散步词:找寻
11月29日,周五晚
边走,边思考,边寻找 本期场地支持:“定慧圆·禅空间”。这是一个极具东方禅韵的禅意空间,由著名建筑设计师何崴博士设计。本期音乐支持:“风潮音乐”。风潮音乐成立三十余年,长期关注自然与土地,透过音乐传递生活中的美。自然派钢琴诗人“萤火虫”(彭靖),擅长描绘丰富的自然生态与迷人的田园风光,以如风轻拂般的恬静,谱出一首首属于四季的生命情诗。本期责辑:三十 | 助理编辑:博洋 再校对:西格玛 歆泽散步集
《散步集》(第一季),由央视新闻和瞬间MomentX联合策划和推出。我们邀请了那些在生活中热爱观察与思考的嘉宾,就自己当下最有感触的一个词,展开一次“散步”。散步不仅是身体的行走,还是精神的漫游。许多真实的情绪、珍贵的灵感甚至思想,都是在散步中诞生的。本季,和贾樟柯、赖声川、敬一丹、惠英红、潘玮柏、胡德夫……一起散步吧。
历史上的散步者散步的时候可以偶尔在路旁折到一枝鲜花,也可以在路上拾起别人弃之不顾而自己感兴趣的燕石。无论鲜花或燕石,不必珍视,也不必丢掉,放在桌上可以做散步后的回念。
——宗白华《美学散步》
??趁我们还没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