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了年关时关于红包的话题。
二十多年前的乡下,村里人是没有红包的概念的,啥红包不红包的,那叫压岁钱。
给,也是直接给,并不需要先把钱放进一个红包里,再塞给孩子。
印象中,母亲给过我2元,或是5元钱。至于10元,概率不是太大,可能也给过,大概被我遗忘掉了。
而姑姑给过我10元,20元,这事儿,我倒是记得真切。只是,往往在姑姑给了压岁钱之后,我和我姐我妹便会很自觉地上交给母亲。
超过10元面值,自动上交,这是一种默认的协议,并不需要母亲作任何提醒。
我们家和姑姑家是邻居,住在前后院,交换压岁钱的场面,很有意思。
几乎每一年,我和我姐我妹都会在母亲和姑姑的互相推搡中,在母亲——你再给,我就生气,与姑姑——过年了,多少得给孩子点压岁钱,让孩子拿着,不然我生气——近乎争吵的言语对峙中,‘不情愿’地收下那些钱,转手再上交给母亲。
儿时,在乡下,这类场景,我见过许多许多。看得多了,见得多了,在许多年后,当我拿起笔,或摸出键盘敲敲打打的时候,那些场景总会以这样式或那样式的方式存在于我的文字里。
我亲手收到的有记忆的最小面值的压岁钱是5毛,是老烂先生给我的,事儿发生在1993年冬天的那个大年初一一早儿。
因为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通电,年三十晚上,吃罢晚饭,灭了煤油灯,老人便搂着我睡觉了。
那时节的乡下,人们大都如此,没有什么娱乐项目,往往天刚刚黑下去没多久,便要睡觉。
每天晚上七点钟就开始睡觉,现在想想,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
睡得很早,醒得也就早一些。
不过,我的醒,并非自然,而是被一阵嘈杂声给聒醒了。原来,姥娘在数落正在扫地的老烂先生,埋怨他把家里的财都给扫没了。
老烂先生被训得没话说,只好倚在门框旁,傻笑着,抽着烟。
见我醒了,便催促我赶紧洗脸,称,饺子快出锅了。
就在我洗完脸之后,老人把我唤到面前,从钱包里拿出皱巴巴的5毛钱,递给我,这个就是我的压岁钱了。
所谓的钱包,其实就是一个手绢,把钱放在里面,裹得一层又一层。于是,你会发现,每次老烂先生在掏钱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把手绢剥开。
那5毛钱,瞬间便被我花了。我去了村里的商店,在带有窗棂的窗户外,踮起脚朝里张望,朝货架上张望。
店主是我的一个长辈,家里排行老七,按辈分我得喊他外爷,虽然他当时的年龄并不算大,也就30岁的样子。
他问我,孩,要点啥?
我把五毛的纸币透过窗棂的间隙递了过去,颇扬眉吐气地嚷道,方便面~!
所谓的方便面,是那种透明塑料袋装的,袋子上没有任何logo,里面全是面渣渣,并非面块,亦没有配料包。
没关系的,面渣面块无所谓的,只要是方便面就行。有没有配料包,也无所谓的,只要有面就行。
当时,得亏没有智能机,要不然,我必须要发一个关于方便面的朋友圈,以彰显自己的经济实力与殷实的家境。
那面,我吃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留下的那一部分,藏在了枕头下,之后的事儿,便记不大清楚了。
有个模模糊糊的记忆片段是,我招呼老烂先生吃。他连连摆手,不愿意吃,说是嫌嚼着累牙。
26年前的老烂先生是很年轻的。
他能背起一百多斤的粮食,装上车,且不会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能用平板车拉着上千斤的粪土,运往地里,即便遇到上坡,他也会在一阵一二三四的吆喝声中,轻松过关。能用小推车推着粮食,去粮食所交公粮,交完公粮,并不休息,一口气打来回。
有着这样式的体力,自然也就能背着我去赶南集,去听王瞎子唱大鼓,去听他那带着哭腔与黄段子与骂大烩的所谓的民间戏。
而这些,他现在已经统统办不到了。
二十六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老了,已经是80岁的人了,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烂先生的一生,是无能的,是懦弱的。懦弱到,有人欺负到了家门口,他都没有反抗的勇气。
唯一的反抗方式便是,在背后痛骂对方是孬种,诅咒对方不得好死。
而从这个叫起来并不怎么顺口的绰号——老烂,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他在村里是没有地位的,他是村里的边缘人物。
非但没有地位,反倒常常成为别人哄笑的对象。
即便如此,迄今为止,仍没有一位老人能取代他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没有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