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10篇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是一本由张爱玲 / 庄信正著作,新星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58.00,页数:36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一):读此始识张爱玲

  刚入行当编辑时写的一篇旧文,如今再看也并不觉得今天的见解会比之前高明许多,转录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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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曾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对知堂此言深有同感。很多书信本身就是极富文学趣味的好文章,如果说做给第三个人看的诗文小说戏曲是美人盛装,动人处在优雅精致,那么日记与书信则更近素面出浴,别具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何况,其还有无可替代的史料价值。现代作家学人的日记、书信拉拉杂杂读过一些,积累越多,越觉其中别有天地。周氏兄弟、二萧、沈从文、郁达夫、叶圣陶、吴宓……一一翻阅下来,不仅作者情性灿然可见,时代风貌亦仿佛余温可感,把其中提到的人物拉个谱系,竟是大半个现代文坛。

  在现当代作家里,张爱玲算是写信不多的。晚年定居美国,离群索居,更是如此。只与寥寥几个朋友联系,不仅电话不随便接,纸上也惜字如金。她说,“我写信奇慢,一封信要写好几天”。谨慎可见一斑。如此,留下来的尤显珍贵。

  最先看到的张爱玲书信是《私语录》里的选录。“那次Stephen病后来信说我差点见不到他了,我习惯地故作轻松,说我对生死看得极淡。虽然也是实话,那时候有一天在夕阳街头走着,想到Stephen也说不定此刻已经不在人间了,非常震动悲哀。”原来张爱玲不只是那个躲在公寓窗户后面冷眼观电车市声中芸芸众生,不留情面于父母家族,漠然战争伤痛生死,苍凉而至冰冷的张爱玲,更见性情的书信里的张爱玲温暖生动了许多。阅读张爱玲的兴趣大增。

  终于又等到了更为完整的《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说它完整,是因为这是一本“通信集”,而不仅是 “张爱玲书信”或“庄信正致张爱玲”。现代作家的书信文字,历经大半个世纪的动荡,往往即便未遭难于兵燹,也多半毁于人祸,能看到的大都残缺不全。每每翻阅,最感遗憾处也正在此。有来无往,查无可查,捧着断简残篇猜测、揣度、推理半天,照旧是一段无头公案。《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憾。它不仅以时间为序,按双方信笺往来编排,而且由通信之一方庄信正亲自作注,详释信中所谈事件来龙去脉,并对缺漏处作补充说明。作为张爱玲到美国后最重要的联系人和最信任的朋友之一,庄信正自己是文学博士,对张爱玲作品多有研究,因此通信集中不仅涉及张晚年生活、工作、交往,更有围绕其作品的探讨,是“补正文之缺”的极好史料。

  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从华美的袍中探出头来,关照人世,透露着些人情味的张爱玲。她看侦探小说,看美国脱口秀,以老电影作为治疗失眠的背景。她故意不拆姑姑的来信,只因其已八十多岁,难免病痛,她怕自己看到却帮不上忙。她也会像一位慈善的长辈一样关怀小友庄信正的生活。“上次匆忙中寄书,寄出后才想起忘了问你感冒好了没有。”“这次地震,先没看见地图,不知道Santa Monica有没有受影响,至少早上六点,你不在公路上或是洛杉矶。直到《少年中国》上刊出所有的中国学人与学生都没受伤,才完全放心。”

  最无法恝置的则是随时跳入眼帘的找房子、搬家、虫患、病痛。“我想七月初来,知道那边房子一定难找,如果你有功夫代找,当然再好也没有……我需要的是:(一)一间房的公寓(号称一间半),有浴室,kitchen……”“再次搬家,结果也是白搬。只好把东西存仓库,从圣诞节起,差不多一天换个汽车旅馆……”“每天忙得都睡眠不足,成天奔走买东西……一天搬一次家……又感冒病倒……”张爱玲晚年到美国,受皮肤病困扰,对虫子敏感异常,住处一经发现便马上搬离,后期更发展为直接住在旅馆,真正是居而不定,漂泊无着。庄信正把这些解释为张爱玲性格的孤僻,包括她在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与陈世骧不欢而散。而联系时代背景,我更愿意把这种流寓不定看作现代作家1949年后普遍境遇的一种体现:留在大陆与远渡台湾言行受限、左右支绌,栖身海外,又成“丧家之犬”,当年风神,一夕委顿。顶着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声名赫赫如胡适之,到美国后尚只在普林斯顿大学谋得一份中文图书管理员的闲差,每日在老妻与牌友的麻将声中虚以度日,何况无论声名还是学历都远不如胡适的张爱玲?

  忘了是从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对张爱玲的评语:因为一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原谅了张爱玲的冷漠(大意)。其实,我们这些评判者又何尝懂得,何尝慈悲?就我自己而言,未读《异乡记》等后期作品前总觉张格局不大、境界逼仄,未读书信集前,一直不喜她的乖张不近人情。等到合上这本历三十年的通信集,我才多少理解了她的冷淡处世。想到张充和先生这句自况诗,“十分冷淡存知己”,用在张爱玲身上竟也有几分妥帖,引来作结吧。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二):天才作家与时代女郎

  看喜欢的作家写字,即使只言片语也是高兴的。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打开这本《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的。有这样一本关于她的书,对于张迷来说,是一件幸事。

  但是想要凭借张爱玲的书信看到她真实的样貌,可能还会失望。因为读过这本书才发现,她曾经将信的草稿写在来信上,即使贵为众人敬仰的作家,张爱玲的信也要预打草稿,这一点确实令人惊异,可见,张爱玲对文字是多么的善自珍重。因为她不爱应酬,所以立定了心思要用文字展现自己的全部面貌吧。

  手边还有夏志清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翻出来对照来看,与夏志清的通信,更多关于文学赏析之作,而这本在谈论《红楼梦》版本、翻译《海上花》、订阅书目、影印资料、写作计划之余,则更偏重生活气息,而且这本书的角度会让读者更加舒服,信后附的说明没有太过冗杂恰到好处,作者与她喜爱的作家一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眼光微微仰视自己喜爱的作家兼偶像,这与现代人所持的角度更加相合,而且庄信正先生想必谦和庄重,在文字与说明之中似能感知,这一点也令人可亲可喜。

  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找到很多关于张爱玲生活的太多细节,她的工作变动,她的写作计划,她如何与盗印书的人周旋,怎样与朋友相聚又记错了预约时间,她如何对话多的管理员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会说英文”,她如何搬家笨手笨脚弄伤了手掌,走路慌里慌张以致于摔倒,“何不秉烛游”地彻夜不眠工作,她在恰当距离之外对于朋友的真切关怀,她的认真,还有她对于文学真正的热爱,这些都令喜欢她的读者倍感亲切。

  看这本通信集也会将你带入到久远年代与久远的人中间,因为沟通全靠写信,又没有更好的交通工具,大家都忙着谋生,所以竟然要靠着一封手书去了解对方的消息,这在现时代终于变成无可想象,也无法想像自己喜爱的作家要努力翻译赚钱去支撑自己的写作事业,就像曾经看王小波的书信,他向朋友倾诉评级工作的琐事,我会奇怪,原来我喜爱的作家也会因为这些杂事所苦,看到张爱玲在信中向朋友们说起借书、借阅资料乃至于存款利率、虫害、搬家等琐事,我也十足觉得有趣,仿佛这些书信与其中的生活方式将我带回到那个什么都慢却令大家能够保持有尊严的距离的时代。

  读这些信,也对于时间格外敏感,因为这不像王小波与李银河的情书通往甜蜜,这是作家晚年的生活写照,而且越看越会觉得舍不得,不想看到结尾,甚至想跳过结尾,读的时候,也会默念时间,这个时间点历史上在发生什么事件,而这对于作者和作家有什么样的影响,到了八零年代之后,嗯,这个时候我已经出生,可是我还不会读到张爱玲,待到一九九二年时,庄信正先生来到大陆,在北京逛书店的时候,突然想到,那个时间段,本来我可能也在北京,或者在书店遇到庄信正先生而不自知,竟然有一点激动,原来可能与自己感兴趣的历史,感兴趣的作家也有一点机缘。也是很激动人心的事情。

  《天才梦》里张爱玲说,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实在太爱这句话,可是没想到张爱玲晚年会备受虫子之苦,我倒觉得,这虫害一部分是心理反应,是她太过于敏感孤清所致,世间烦扰她的人与物太多了,而物化成虫子,她再不在意,也置于灵魂中了。对于一名作家来说,最好的状态当然是衣食无虞,可以安心创作,可是张爱玲一直颠沛流离,且受虫害之苦,常常忙着搬家、扔东西,再去补给扔掉的衣履,有时甚至要一天换一间旅馆,这种人生中的“蚤子”,是让张爱玲备受困扰的吧。可是在她的忠实读者看来,一方面,肯定会伤心于自己心目中的天才作家还要浪费太多时间去处理这些极度恼人的琐事。另一方面,竟然有一种心灵相通之感,原来天才如她,也会受日常琐事之苦,这简直与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极之相似。

  而她的生活方式,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格外亲切,处于闹市之中,却要与人隔绝,当然是她热爱着大城市,为了生活上的便利,不要为吃喝拉撒的琐事烦恼,可以专心写作;而离群索居,是因为她对于中国旧式大家庭的清醒认识与十足厌恶。多年之后再看张爱玲的小说,看到的是她对于中国旧式家庭以及传统社会价值观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中西合璧的她是少有的能够清醒看待自己民族的作家。所以她安心地斩除一切有关大家庭的关系,在闹市喧嚣中保持着自己的“落花人独立”。看了张爱玲的生活方式,很多时代女郎也要惭愧,因为张爱玲真的活得潇洒,并且绝不为了面子、情感、别人而勉强自己,这一点上,她十足也称得上是我的偶像,纵然大多数人可能觉得她晚景凄凉,我倒觉得这是她最喜欢的方式,这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之喜悦”,她终于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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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三):张爱玲的不近人情

  冯唐曾经打趣说,老天如果有眼,把钱钟书和张爱玲弄成一对,看谁刻薄过谁。

  这句话在中文互联网上流传范围之广,似乎也侧面说明了,在大众的眼里,张爱玲这个女作家,正如钱钟书在《围城》里一样,语不惊人死不休,刻薄成了她最大的标签。

  个中原因,除了张爱玲写男女关系时永远不容幻想,一针见血,大概还有她处理现实中的人际关系时,也一贯表现出的凉薄寡恩。

  不但不喜欢与人接近,连对自己的亲人也总是疏离。到最后宁愿只身一人远走海外,深居简出,以至弃绝来往。

  看《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发现她的朋友庄信正也坦白,在1965年第一次见面之前,对张爱玲的印象就是“老觉得她恃才傲物。”

  那个时候的庄信正还是刚出道的青年讲师,拉着同事一起,硬着头皮去求见张爱玲,深怕下一秒就被拒于千里之外。

  两个人通信通了三十年,当我们细看张爱玲给庄信正的书信,仍然能够察觉到她字里行间一直保有的那份冷淡。

  她绝少表露自己的心情起伏,也几乎从不主动问及别人。信里来来回回讲的不过是拜托租房、出版、看病、搬家、存钱等生活琐事,没有任何贴心的交流。联想到她在美国的困窘,这种联系似乎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

  即便是和庄信正夫妇同住洛杉矶,屡次在他们的帮助下找好房子,张爱玲也委婉表明了谢绝来往的意思。

  打电话过去多半不接,有时候去一封信,一年半载也等不来回音。讽刺的是,庄信正给她的许多信件,正是因为压根没拆过才得以保存下来。

  无处不在的距离、分寸,以及称不上有什么热情的日常往来,都在证明,这还是那个冷淡高傲的张爱玲。

  她不止一次地在书信和谈话里说自己“偶尔不近人情”,希望庄信正能够谅解。庄信正也非常知情识趣,尽量不主动打扰。

  但,这就是全部吗?张爱玲冷面冷心,不通人情?庄信正也不过是个替偶像办事的狂热粉丝?

  事实上,在第一次见面之后,庄信正眼里那个恃才傲物的张爱玲便已经轰然倒塌。

  他惴惴不安地敲开张爱玲的门,意料之外地,得到了张非常客气的接待。

  在长达三十年的通信中,庄信正从四处谋取教职,到得了一儿一女,张爱玲也从开始的有事说事,到逐渐问候起对方的生活,家人的近况:“上次匆忙中寄书,寄出后才想起忘了问你感冒好了没有”;“现在大学普遍不景气,不知道你有没有找到合意的事,念念”;“你们俩都好?孩子们想已大的我无法想象了”……

  那个写起小说总是一副苍凉姿态的张爱玲,书信里常常露出这样慷慨的体贴。

  鲁迅曾经说:“写信固然比较的随便,然而做作惯了的,仍不免带些惯性……话虽如此,比起峨冠博带的时候来……可究竟较近于真实。”所以他很看重作家的日记或者书信。一方面固然有文献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能见到作家在文章之外的性情:“要知道这人的全般,就是从不经意处,看出这人——社会的一分子的真实。”

  不像写文章那样,要考虑怎么遣词造句最为合适,即时写就的书信实在容易让人充分暴露。比如,胡适写日记就会坦坦荡荡地说自己每天打牌,然后又继续立Flag说明天不打牌了。

  张爱玲的书信里,暴露的也正是冷淡背面的温情和生动。只不过这一面她并不轻易示人,而是交付给了自己熟识信赖的朋友。

  她愿意和庄信正夫妇交流自己喜欢的《名利场》杂志,也时常互相交换市面上流行的侦探小说来看。在丈夫赖雅去世后一个月,张爱玲也没忘记给新婚不久的庄信正寄上年卡,在金色卡片上祝贺对方Happy Holidays。庄信正后来整理这些信件,都说自己难以想象她当时的心情。

  而这也是为何,在庄信正这个后辈眼里,张爱玲不单是可以续写《红楼梦》的天才,更是一辈子的“富有人情味”的诚挚师友。

  和庄信正交流的过程中,张爱玲并不吝惜自己的妥帖和周到。她害怕自己的琐事麻烦了庄信正,总是在信的结尾处,郑重交代“请千万不要特为回信;”担心打扰了对方,书信里时有抱歉、对不起、非常感谢之类的话;又因为怕断电,所以常备蜡烛,彻夜写作,蜡烛钱也要随信寄给庄信正。

  这种泾渭分明的边界感,甚至有些僵硬的礼貌,在外人看来,难免不是不易亲近,防御过重。

  但是放到张爱玲的生活经历中去看,又何尝不是她一贯看重的体面、自尊、不要任何人的担待。对供她上学的母亲是这样,对同住的姑姑是这样,在陌生的美国自然也要这样。

  庄信正理解并且接纳张爱玲这个天才的任何个性。“除非有事或者太久没有她的音讯而挂虑,”都尽量避免打扰她,以免让她感到回信的压力。他也明白张爱玲怕应酬,在待人接物方面并不热衷,所以一直秘密保有她的地址,从不外泄。

  张爱玲称庄信正是自己“极少数信任的朋友”之一,而庄信正也正如她所期盼的那样,对得起所有嘱托。

  这本《张爱玲庄信正书信集》,除了收录张爱玲的八十四封来信,庄信正的五十封去信以外,每封信的下方都有庄正信的注释,交代张爱玲当时的生活轨迹,以及所有相关的人事。与信件原文对照来看,更看出庄信正的仰慕和尊重。

  按照年代的先后顺序,读完三十年的书信,不难让人别有一番感慨。庄信正给张爱玲的信件,张多半丢弃。到了1995年去世前夕,张的回音渐少,一年半载才只有一封,这时又只见庄信正的殷殷问候了。

  像是一座孤岛,逐渐切断它和外界连接的信号。

  而这一信号终于断绝,到今天也已有24年了。

  至此,也真是应了庄信正怀念张爱玲所说的那句话:“旧事凄凉不可听。”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四):张爱玲:我并非不近人情,只是太愚笨

  木心这样评价张爱玲——

  她是乱世的佳人,世不乱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乱的,只不过她独钟她那时候的那种乱,例如“孤岛”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于她亲,便样样入眼。

  在很多人看来,张爱玲是“乱世佳人”,高冷、孤傲、不近人情、刻薄,这也许是大多数人对张爱玲的印象。

  从作品来看,张爱玲大胆前卫,剑走偏锋。她的小说,笔法苍凉冷峻,不留情面,总是冷冰冰地戳破掩盖人性阴暗面的窗户纸。

  刘绍明说张爱玲是“兀自燃烧”。

  冯唐说张爱玲是个“异数”,她的“刻薄”是可以和钱钟书一较高下的。

  连张爱玲自己在给友人的书信中都说:“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

  但是,真正“不近人情”的人,又怎么会屡次三番考虑到友人的感受,请人谅解呢?

  的确,张爱玲一生可谓不喜应酬,“什么节都不过”,晚年移居美国,更是少与人来往。

  然而,真正了解张爱玲的人就会知道,作品背后那个日常生活中的张爱玲,与其说是“不近人情”,不如说她是难得的清醒——即使再亲密的关系,也要守住分寸感。有些话,张爱玲是“懒得说”,有些人和事,她只是“不会应付”。

  就像张爱玲十九岁时写的《天才梦》里面说的自己:“怕见客,……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在待人接物的常识里,我显露出惊人的愚笨。……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不爱热闹也不善交际的张爱玲,交响乐对她来说就“像个阴谋”。她爱独处,她把公寓称为“最合理想的逃世之地”,在那里,“书是最好的朋友”,看书和写书成了她唯一的自娱自乐。

  张爱玲有多喜欢书?

  张爱玲的一生离不开看书和写书。

  闲暇时,张爱玲往往喜欢读侦探小说作为消遣。她也爱看上海小报,爱看《纽约时报》的《书评周报》,还有通俗的文学作品。

  尽管如此,张爱玲对读物还是极为挑剔的。她喜欢张恨水、喜欢曹禺、喜欢毛姆、喜欢威尔斯,但她对诸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许多名家名著都不熟悉,也不看乔伊斯,连自己丈夫赖雅的作品也不看。

  张爱玲一生几乎全靠卖文为生,尽管颇有名气,但也从来没有宽裕过。只要收入足以维持生活(而她的生活非常简朴),张爱玲宁愿尽量多留时间创作。

  对她来说,家珍古董这些传家宝卖掉也不可惜,可以补助生活费用,但手稿却是无价之宝。

  张爱玲劲气内敛,在待人处事方面,喜怒常常不形于色,但在文学创作方面,她总表现出难得的率真。

  有一次,她要写一篇讲高鹗与《红楼梦》的长文,因为截稿日期快到了,她就给朋友写信说:“快来不及了,很着急。”

  但张爱玲并不会因为时间紧而敷衍了之,她总是认真创作,对不满意的作品,她会耿耿于怀,也会直白地指出自己的缺点。

  1974年,张爱玲给《中国时报》写了一篇稿子——《谈看书》,她在给友人的信中是这样说的:

  “这篇写得很坏,大概因为长久不写,尤其不宜写这种漫谈式的散文。现在在写小说,我这样长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己也是心里一个结,忧煎更影响工作,成为vicious circle。”

  在文学上,张爱玲对人对己都是严苛的。

  她说她“对一切选集有偏见”,因此不愿让友人把她的作品编进选集里,对此她对友人表示“painful,让你这样为难。”其贴心也可见一斑。

  在书和创作的话题上,张爱玲从来不吝于表达她的喜怒哀乐。

  有一次,张爱玲收到友人寄来她喜欢的作家毛姆的一本书,开心得几乎忘记自己扭伤脚,说话的语气中都透露着兴奋——

  “收到毛姆传,来得正是时候,喜从天降,连照片都精彩,张张看了又看。”

  甚至还带着难得一见的俏皮——

  “这些时一直忙,所以你说不要回信,就老实不客气遵命了。四月一日愚人节,好容易最后一次看了牙医出来,因为久坐麻木,过街跌了一跤,真feel like a fool。”

  因为喜欢看书,张爱玲的朋友也常常会留意有意思的书,特意给她寄过去。

  有一次,她在给友人的信中也写到:“收到The Warriors与The Wind of War续集(看过上集与TV上的),都爱看。White Mischief看得心满意足,毫不失望,请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这封信写于1983年,当时的张爱玲已年过六甲。信中开始提到,她住的公寓出现了蟑螂等虫子,不得不搬到一家汽车旅馆。

  此后,跳蚤和搬家两个词便成为她信中的“常客”。

  张爱玲有多讨厌虫子?

  因为“虫患”,张爱玲开始了她生前最后十二年在同一座城市居无定所的漂泊岁月。

  每次搬家不久,她就又发现新的小虫,用上昂贵的杀虫药也“毫无效力”,只好不断搬家。

  1984年4月,她刚搬完家,到旧货店买了一个冰箱,“不料这层冰箱底层insulation里带来一种特别厉害的fleas——会有这样的巧合!!”于是只好拜托友人另寻他处。

  8月搬到新住处,以为终于摆脱了fleas,签了一年合同,买了新冰箱,打算久住了。话音刚落,到了10月,她却又在信中说:“也还是当晚就又有flea……还是不得不搬家。”(此刻求友人的心理阴影面积……)

  时隔两年,跳蚤问题依然困扰着张爱玲,“抗flea工作等于全天候带加班的职业。”

  张爱玲的“抗虫运动”虽不能说轰轰烈烈,但史无前例,积年累月,“最善适应的昆虫接受挑战,每次快消灭了就缩小一次,终于小得看不见,接近细菌。”

  她在《天才梦》里写的那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年轻时梦幻般的想象,老来却成了折磨人的现实——生命不再华丽,跳蚤倒是缠身。

  为了逃避跳蚤,她可谓东躲西藏,如同一个被通缉的疑犯疲于奔命——

  “市区住遍了住郊区,越搬越远,……睡眠不足在公车上盹着了,三次共被扒窃一千多,三次都是接连三天只睡了一两小时。”

  1991年,张爱玲再次给友人写信说:“我寓所蟑螂激增,比以前好莱坞老房子更多十百倍,整天只够忙着做无偿杀虫人,只好还是搬家。”

  她对虫子的害怕与抵触,使他避无可避,不排除她是“疑心生暗虫”,只是难以想象,六十多岁,已经可以称为老太太了,却如此地奔波劳累,想来无不令人嗟叹。

  到后来,她甚至到了发现信箱处有一只蚂蚁就马上搬家的地步。收到的中国时报上有只小霉虫,就吓得赶紧去信请他们停止赠阅……

  1993年,离张爱玲去世只有一年多,张爱玲因为健康原因,照顾自己成了日常摆脱不了的劳役。此时的她依然执着于写作,却因为病痛和似真似假的虫患无法提笔而徒增焦虑。

  从《倾城之恋》《半生缘》《怨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海上花》《色,戒》,以及最近被翻拍的《第一炉香》,张爱玲的经典文字作品一部部被搬上荧幕,效果是有目共睹的——

  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张爱玲,即使在她百年后的今天,张爱玲依然是人们念念不忘的“才女”。

  但真实的张爱玲是怎样的?坊间却多有误会。

  要真正了解张爱玲其人,唯有回归到她的作品。相比起虚构的小说,修饰过的散文或随笔,私底下与友人往来的书信,大概是最接近张爱玲真实生活的了。

  这本《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精装版(2019)收录了张爱玲与好友庄信正从1966年到1994年近30年的往来信件,135封纸短情长的往复书简,让我们离真实的张爱玲又近了一些。

  她的孤傲冷僻,她的倔强柔情,她的意气风发,她的黯然神伤,细细品来,皆跃然纸上。

  冯唐说:张爱玲是个异数。你可以不爱读,但是挑不出任何短处。

  这就是张爱玲。

  夏日浮躁,不如静下心来,翻开《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看看那个最接近真实的张爱玲。

  谁都曾有过骄傲,也都会经历窘迫。遥远的旧时,也许有人和你经历过同样的经历。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读后感(五):他和张爱玲两次彻夜长谈,保持通信28年:她本不是无情人

1954年摄于香港,34岁的张爱玲

  张爱玲是20世纪最炙手可热的文学偶像之一,

  她生于1920年,20岁出头就在上海成名,

  35岁赴美定居,晚年逐渐和外界断绝来往。

  然而,1980年代掀起的“张爱玲热”延续至今,

  女作家的个人生活越神秘,人们就越好奇。

  1966年,46岁的张爱玲和31岁的文学评论家庄信正在美国相识,

  两人保持通信28年,

  多次见面,两次彻夜长谈。

  她给庄信正写的84封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天才作家全然不同的人格,

  不是“恃才傲物”、“遗世独立”,

  而是字里行间潜藏温情,富有人情味。

  2012年,《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出版,

  今年5月再版,庄信正增补了不少注解,

  也恢复了张爱玲来信的全貌。

  借此机会,我们通过电话和邮件

  采访了住在纽约84岁的庄先生。

  “张爱玲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说家,

  终其一生,她以写作为唯一的志业,

  她使我想起福克纳的墓志铭,

  ‘他写了书,然后死了’。”

  撰文倪蒹葭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

张爱玲1980年寄给庄信正的贺年卡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张爱玲18岁时就在《天才梦》里写道。

  她从小就怕与人来往。1955年她35岁,旅居美国,此后40年里深居简出。

  她与人交接,多靠写信。她一生通信最多的,除了给挚友宋淇夫妇的600多封信、给文学评论家夏志清的100多封信,就是写给庄信正的84封信。

  庄信正是山东即墨人,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1960年赴美念比较文学博士,之后留美任教。他比张爱玲小15岁,念本科时接触了她的短篇小说,自此成为“张迷”。

  他们1966年在印第安那大学的一次学术研讨会上相识,从此有了通信往来,保持近30年,一直写到张爱玲去世之前。

  我们邮件向住在纽约84岁的庄先生发出了采访邀请,他表示戴助听器接电话不便,书面回答更清晰,一个多星期后,终于等来他的回复。

  有关张爱玲的事他格外谨慎,翻查了资料才答,又过了两天,竟然还修改了一遍措辞重新发来。

  庄太太的听力仍很好,我们在电话中聊了近一小时她对张爱玲的印象。

  庄先生对张爱玲的态度克制慎重,和他在书信中表现得一样,关心却绝不谬托知己,也许正是因此,他和张爱玲能成为朋友。

庄信正先生

  为张爱玲介绍工作

  张爱玲和庄信正的通信起初只是托他办事,比如托他联系教授写推荐信,因为她想申请大学的fellowship(学术奖金),翻译《海上花》;要么是请他帮忙查资料、借书。

  庄信正在信中强调“有事弟子服其劳”,希望张爱玲不要怕麻烦他办事。虽然谦称是弟子,但久而久之,庄信正成为她在美国几乎最信任的朋友。

  “你是在我极少数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意为万神殿)里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样,”张爱玲1973年来信中说。

  庄信正第一次见到张爱玲时,她的丈夫赖雅正卧病在床。和庄信正一起同张爱玲会面的刘铭传回忆:

  “Eileen 那时得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又无固定收入,所以叮嘱我们代她谋小差事……我穿针引线把Eileen 介绍给我在迈阿密大学的‘旧老板’,让她在大学当‘驻校作家’,每月可拿千元的薪水。”

  张爱玲在迈阿密大学当了一年驻校作家,因为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没有续约。

张爱玲的美国移民“绿卡”。证件显示她到美国的时间是1955年10月22日

  1969年,庄信正打算离开加州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去洛杉矶的南加州大学任教。上司陈世骧先生要他帮忙物色人选接补空缺,他转托夏志清先生,夏先生又推荐了张爱玲。

  此时,赖雅已经去世。张爱玲平时生活简朴,只要收入足以维持一个人的生活即可。“想找个收入奇少,工作也不多的小事。

  ”讨论之后,她接替庄信正的工作,但不必全天上班。工作量算是四分之三,这样可以尽量多留时间从事创作。她通常下午才去办公室,可以配合她晚睡晚起的习惯。

张爱玲写给庄信正的第一封信

  这个职位的薪水、手续,都是由庄信正接洽的。不过,张爱玲在这个职位上只工作了两年,就被陈世骧先生解雇。

  解雇的直接原因是对张爱玲写的专题论文不满意,论文庄信正和夏志清都看过,“确是类似笔记,长度也不够(发表)”。

  但另一方面,庄信正也清楚,离职是因为张爱玲和上司性格上的根本差异:陈世骧先生好热闹,张爱玲却喜欢一个人呆着的清静。

  离开加州大学之后,张爱玲就再没有出去工作过,固定收入只有皇冠出版社的版税。

1955年离开香港前

  帮张爱玲找房子

  1972年,张爱玲离职后没有必要住在伯克利,因为容易感冒,想要搬到比较暖和的洛杉矶。于是托庄信正帮忙找房子。

  庄先生找到一个最合她理想的地方,在好莱坞区与日落大道交叉的一条小街内,交通很方便。

  帮张爱玲搬家,是庄太太杨荣华第一次见到这位女作家,“看文章觉得她那么时髦,甚至高傲,真正看到她生活的时候,会给我一种寂寞凄凉的感觉,她非常不能够照顾自己,不管是吃东西,还是家里面整个安排,都没有比较舒坦的感觉,当然她自己不这么觉得。想要帮她,又不知道怎么帮。”

  庄太太至今能记起很多细节,“她很注重仪表,头发梳得丝毫不乱。我们聊了聊搬家的麻烦,我注意到她手掌有很大一块淤青的伤口,她几乎是用抱歉的口吻忙着解释自己一向如何笨手笨脚,绑行李时被绳子勒破了。”

  自此开始,她在洛杉矶一住二十多年,从未离开市区,也没有去任何地方旅游。

张爱玲1988年寄给庄信正的贺年卡,她写着:我觉得这卡片上的雪景特别逼真

  庄信正夫妇去她家做客,发现“她的客厅里,除了小型电视机,没有其他摆设,也没有书架,她忙着张罗泡咖啡,舀冰淇淋,要招待两个人,好不容易才凑足碗、匙和杯子,她一直说着真抱歉真抱歉,手忙脚乱。”

  她在这个房子里一住就是11年,是她平生住同一房间住得最久的一次。

  1983年,她因为不能忍受公寓里不断出现的各种虫子,决定搬家。从此之后,她开始了在同一城市漂流不定的生活。

  每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她就觉得有蚤子纠缠咬啮,于是东躲西藏,“全天候”抵抗虫患,甚至有段时间天天搬家。

  这时,她写信给庄信正,怀念他给她找的那间房子,“你们俩给找的房子虽老,住了这些年也无事,再走过那条街还有点难受,想着I was happy here(我曾经在这里很快乐)。”

26岁的张爱玲

  宁愿孤独的女作家,有自己的亲切温暖

  张爱玲多次说自己有“privacy cult”(隐私癖)。庄信正夫妇帮她搬家时,遇到一位公寓管理员,是位矮胖的中年太太,殷勤话多,不住向新房客问长问短,张爱玲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我不会说英文。

  有两年样子,她和庄信正一家同住洛杉矶,离得不远,但张爱玲和庄信正依然是书信往来。经常有人想通过庄信正拜访张爱玲,也都失望离开。

  庄太太回忆:“(搬家)安顿停当之后,张爱玲很含蓄地对我们表示:虽然搬来了洛杉矶,最好还是把她当成住在老鼠洞里。意思自然是谢绝来往。”

  和人来往,会加重她的创作焦虑,搬家之后她来信中写:“我这样长期‘三年不飞,三年不鸣’的下去,不用人提醒,自然也是心里一个结,忧煎更影响工作,成为vicious circle(恶性循环)……像你们即使见了面不提,我也无法忘记。”

张爱玲签赠给庄太太的照片

  张爱玲遭遇“虫患”之后,几乎是独自在作战,也不想别人知道。

  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对张爱玲有“知遇之恩”,正是因为1961年他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深入介绍张爱玲,她才重新被注意,变得炙手可热。但是关于虫患,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里却写得非常简短,因为夏志清是大教授,身边来往的人很多,张爱玲曾在信中写“志清事无不可对人言”。

  夏志清说:“她躲虫患那段时间,三年没有给我写信,倒是一年给庄信正写一封信。

  ”每一封信,张爱玲都会问候庄太太,后来有了孩子,也都会问候两个小孩。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

  有一次,庄信正在信里提了一句自己的两个孩子开始近视,要配眼镜,张爱玲那时正遭遇虫患、身份证被偷、一天搬一次家,心力交瘁,却仍旧在信中提醒庄信正,近视可能是遗传。

  “像我五六岁就已经看不清楚电影,与看书光线等等无关。不知道你跟荣华的父母有没有近视的,可能跳掉一代。”

  张爱玲送给庄信正最好的礼物也许是两本书。1970年,庄信正刚认识台湾女孩杨荣华的时候,请张爱玲签名寄了两本书给她。

  荣华也是一个“张迷”,张爱玲是当时台湾最畅销的女作家。这件事几乎是两人通信中他唯一一次请张爱玲帮忙,后来他和杨荣华在1971年结婚。

张爱玲母亲在欧洲

  1974年,庄信正夫妇要搬离洛杉矶,向张爱玲告别。她回信中写,“我当然非常怅惘,尽管地方远近于我似乎没什么分别。”

  一向“不近人情”的她邀请他们走之前来家中一聚,这晚,张爱玲拿出自己的家庭相册和他们分享,彻夜长谈。

  庄太太回忆:“那本大相簿厚厚的、破旧得脱了线,除了年幼的家庭照,占最大篇幅的是张爱玲自己及炎樱的艺术照,还有很多她母亲与姑姑在欧洲的照片,非常时髦。现在我还记得她讲述的状态,她回想那个世界,是很甜蜜的。”

  天亮以后,庄先生和太太赶在商店开门时买了一本新的相簿,请管理员转交,从此他们离开了洛杉矶,再没有机会和张爱玲见面。

摄于1962年,回香港的证件照

  与女作家交往的分寸感

  到晚年的时候,张爱玲甚至怕收到信,因为回信费时费神,“我写信奇慢,一封信要写好几天。”

  庄信正也早已发觉,“我想,除非不得已她总避免写信。”

  在庄太太杨荣华眼里,自己的先生能和张爱玲成为朋友,跟他的性格有关。

  “张爱玲已经那么有名气了,跟她接触的不少人是希望借光,她大概看到信正没有这个意思。有一次她拿出古董,想感谢信正,他也没要,每次都是要帮忙就帮忙,不图什么。”

  庄信正拜托在洛杉矶的朋友林式同照顾张爱玲,林式同替张找好房子后,她请林式同不要把自己的地址告诉别人,没想到他连庄信正也不告诉。

  张爱玲在1988年9月给庄信正的来信里写,“林先生答应代保密,会认真到这程度,不愧是你的好朋友,一丘之貉,实在难得,我真感激。”

林式同替张爱玲找的公寓,她在此生活到最后

  1992年,张爱玲给只见过两次面的林式同寄去一封信,附了一份遗书,让他当遗嘱执行人。

  如果没有庄信正,林式同跟张爱玲根本没有交集。可以说,张爱玲对林式同的信任,也是对庄信正的信任。

  《张爱玲庄信正通信集》收录了一封1988年4月30日庄信正没有寄出去的信。当时他正在编一本《中国现代小说选》,之前信中和张爱玲商量她的作品选哪篇,没想到张爱玲却委婉拒绝了入选。

  庄信正认为选集中没有张爱玲,是个太明显的缺失,于是这天写信向她进一步恳切陈情,已经写了近千字,“没写完却觉得这样会使她更加不安,于是停笔,但(信)至今还保存着。”

  纵观两人20多年的通信,能感受到庄信正以分寸显诚挚,洞若观火的张爱玲对这一点是很感激的。她最后一封来信的结尾这么写,好像一个总结:

  “你们一家使我想起John P.Marquand书中的一句:‘In the end everybody gets what he deserves(每人都得到他应得的)。’久已不信‘善有善报’的近代人有点诧异的发现,所以给人新鲜的感觉。”

  庄信正家中如今,庄信正先生已经退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看书上。家里堆满了书,都快装不下了,凡是与张爱玲有关的新出版的书籍他都会看。

  因为出版这本通信集,他重新检视从前的来信,不免记起当年与女作家交流的情景,和她作品中的某些话来。

  如“人生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

专访庄信正:我所知的张爱玲

张爱玲小时候,照片由母亲着色,母亲喜欢蓝绿色

  自述 庄信正

  1950年代,我在台湾念大学的时候,课外常常去找夏济安先生请教;听他谈到张爱玲。

  他说近代中国三大小说家应该是鲁迅、张爱玲、张恨水。这使我非常惊奇,没有想到他把张爱玲和张恨水看得那么高。

  不久,夏先生在他主编的《文学杂志》月刊上登了他弟弟夏志清教授的推介文章,我的好奇心更重了。那时候在台湾买不到张爱玲的书;我应该还是从夏先生那边借到香港天风出版社重印的《传奇》增订本,书名改成《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封面用了她最喜欢的蓝色。

  看了以后真是开了眼界,居然有人用这样超卓的笔法描写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故事。也完全同意夏氏昆仲对她的推重。到现在,我始终觉得《传奇》的艺术价值可以媲美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

1944年8月上海杂志社《传奇》初版本封面

  1966年,我念过博士的印第安那大学比较文学系举办东西文学关系研讨会,系主任问我推荐一位资深中国学者参加。我写信约夏志清先生,结果他已经做了别的安排,不能分身,最后经他辗转介绍,请到了张爱玲。

  研讨会开始前几分钟,其他人都到齐了,还不见张爱玲踪影。福伦兹先生(系主任)急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当然更急,进进出出地梭巡着。最后张爱玲姗姗而至,事实上并未迟到。

  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印象是她很高很瘦,走起路来不快不慢,很从容;有点像男人。

  那天张爱玲主要是现身说法,根据自己的实际经验谈香港的电影业情况。她的英语带英国口音,幽默起来若无其事又妙语连珠,大家听得入神,有一次还哄堂大笑。

  研讨会之后,我又和同系刘铭传去学校附设的旅馆,求见张爱玲。印象里老觉得她恃才傲物,但开了门知道我们的来意以后,她很客气地邀我们进房间坐了一会。这次匆匆拜会,成为我和她三十年半师半友的交谊的开端。

张爱玲手臂受伤时给庄信正写的信,字迹和平时的圆融舒爽不同

  我是很相信缘分的。我在书里提到英文“serendipity”这个词。意思是运气好,出门走在路上常常捡到恰巧自己需要的东西。我同张先生的交谊就是这样的机遇。

  不妨引《流言》一篇文章的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真是万幸!

  我们三十年的交往中,无论是见面或通信,她都很客气,像她那一代有教养的人,彬彬有礼。

  她看出我对她因敬仰而紧张,仿佛特别温和,只怕我不舒服。

  我跟她一起吃过几次饭,第一次是1966年在波士顿,印象很深刻;后来在陈世骧先生家,可能有两三次。有一次在伯克利我跟一个朋友看表演,也请她一起去,居然她答应了。

摄于1966年

  1969年夏天,我搬到洛杉矶。但是很怀念伯克利,路也不远,所以常常回那边去。碰到她方便,就会约我在别人下班以后去她办公室坐坐;她通常下午上班。

  有一次要我晚上去她公寓。我知道这是殊荣,很紧张。谈话时我很当心,随时注意她会不会表示要结束,没有想到一直待到天快亮了。

  我一方面战战兢兢,一方面倒怕冷场而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她很随和地听着,答应着。最可惜的是那时候不记日记,第二天也没有立即记下她谈话的详细内容。

  印象最深的是,她拿出一个铜币要送给我,说是王莽时候的“布”。我受宠若惊,但是没有接受。那铜币有一边薄薄的,光光滑滑的;确是像一千多年被收藏者摸弄过的。

年轻时,在旗袍外面加件浴衣

  年轻时她很讲究衣着,甚至被讥为奇装异服。到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很朴素了,没有任何特色。

  吃的方面也很简单。喜欢甜点,饮食不够平衡;这可能影响她的健康。

  至于住处,她始终力求方便简单,家具越少越好,只有一间小房间,房子不很老,浴室不破旧,附近有公车,有没家具都行,壁橱、街景、树木都不必要……

  她对日常生活很像美国作家梭罗的态度:simplify,simplify(简化、再简化)。我是个省吃俭用的人。这种地方确实受过她的感染。她宁愿买廉价而简单的家具,对于我后来不注重房内摆设的习惯有直接影响。到现在用旧信封的背面或者一面已经用过的纸的时候,也会想到她。

张爱玲在庄信正来信封套背面拟的信稿

  1973年,我申请南加州大学的终身教职,没想到被拒绝了,需要重新找工作。就在这时,我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她信里写道:

  “你是在我极少数信任的朋友的Pantheon(意为万神殿)里的,十年二十年都是一样,不过就是我看似不近人情的地方希望能谅解。”

  当时我看到这句话惊喜交加;尤其刚刚意外地被学校解聘,十分错愕。她这几句话对我是极大的鼓舞,一辈子不会忘记。

《对照记》中张爱玲的母亲在欧洲

  1974年,因为工作变动,我们全家要搬家去印第安纳,我写信向张爱玲辞行。她来电话约我和荣华六月二十七日晚去她公寓一聚,我们按时到达,敲门却无反应,女管理员说看到她外出,叫我们在楼下交谊厅稍候。过了半小时多她回来了,原来把约定时间记成第二天。

  那天晚上从八时谈到清晨三点多,这是我同她第二次彻夜长谈,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她之前在电话里嘱咐我,带上我们的家庭相簿。张爱玲极有兴味地听我们一页一页解说相簿照片。然后没想到的是,她也拿出了自己的老相簿,给我们看她祖父母、父母和她自己的照片。

  那些照片中,有一些《对照记》(注:张爱玲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里没有收;但是她祖父母的我想该是都收了。

《对照记》中张爱玲和姑姑在屋顶洋台

  她从小就怕与人来往;我在《通信集》谈到过。在上海的时候她跟姑姑一起住,也有很多亲戚。到美国就不一样了。

  她在加州大学工作的时候,陈世骧先生是她的上司。陈先生一生爱交朋友,晚年更是越来越怕独处,张爱玲同他之间似乎起初便尽可能避免来往,给他的信托我转交。

  陈先生和夫人膝下无子而都好客,家里聚会很多,然而从小就怕应酬的张爱玲当然视为畏途。

  有一次见面时,她告诉我不久前去陈府,陈先生指着在座的几个客人说大家就像个大家庭,她回说她最怕大家庭。

  丈夫死了以后看起来孤孤单单的,她却正喜欢独自一个人生活。到了最后,不接电话,连通信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有别的名人——例如电影明星嘉宝——像她一样,宁愿离群索居。

1961年,在三藩市家里,能剧面具下

  她初到美国时,《秧歌》英文版刚刚出版,很受欢迎。她可以趁热打铁,在英文创作方面进一步求发展。

  但是后来回头写她熟悉的故事和人物,美国人就不那么欣赏了;美国不但读者大众,连书评家也有偏见,而且追随时髦。

  在美国教育界要找工作一般要有个博士学位。她的名气起初专靠The Rice-Sprout Song(《秧歌》英文版),不久就很少人知道了。专为作家所设的文艺营没有继续奖助她,各大学的写作班老师和驻校作家只找当红的。

  她在加州大学被解雇,我当时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她那时候银行里只有几万块钱存款,此外没有任何固定收入。

  她一生几乎靠卖文为生,从来没有宽裕过。她对自己的财务安全念念不忘,竟至于每年不惜花很多时间亲自填报所得税。

《海上花》剧照

  张爱玲可以说全是为了写作而活着。她的小说不一定一写出就发表,所以多产期、低产期往往不很容易划分。在加州大学的时候显然因为工作而影响了创作。她去世后接连有好几部中英文长篇小说出版,都是生前不断修改或者重写过的。

  《海上花》她从1967年开始英译,锲而不舍,到1980年9月27日来信说,终于“大致译完”,“至少要自己打一遍,但是因为失眠症,昼夜颠倒扳不过来,晚上打字怕邻居嫌吵,进行慢得急人。”同样可以说“十年辛苦不寻常”了。

  夏先生常说她的英文有点“怪”,意思可能是有点“硬”。张爱玲高中开始才认真学习英文,难免如此。她的英文是从书本里学的,带书卷气。

  夏先生有他的道理,James K.Lyon在《善隐世的张爱玲与不知情的美国客》里夸赞她的英文,我也同意这个美国人的意见,觉得她的英文非常好。

张爱玲在签赠庄信正的《红楼梦魇》初版里做的增补校正

  她一生离不开看书。我几乎每天逛书店,看到合适的书就会寄给她。寄书的取舍标准首先是她可能用到的如《红楼梦》研究,其次是她的家世,她的文章里多次谈到祖父母,对他们可以说是不但恋念,而且崇拜。再就是她可能有兴趣浏览的书,往往选雅俗共赏的小说、传记,或报道文学。

  她信中主动提到想看一本讲英国勋爵杀妻疑案的小说,但忘了名字,我向朋友打听了书名是叫《白色恶作剧》,但发现坊间很难买到,又特地向张北海(作家)借来寄给她。

张爱玲画作:《茉莉香片》中的冯碧落和言子夜

  从1955年10月来美,她因写作和工作而时常迁移。离开上海以后,她仿佛就没有归属感了。到处为家。1983年11月5日,她最后一次从好莱坞公寓给我写信,因为虫患要被迫搬走。

  1984年1月22日,她来信说,“从圣诞节起,差不多一天换个汽车旅馆,一路扔衣服鞋袜箱子,搜购最便宜的补上……”

  此信我1月28日收到,觉得事不宜迟,与夏志清先生通电话后决定托我在洛杉矶的知交林式同就近照顾她;当晚打电话给他,他是学建筑的,不知道张爱玲是谁,但立即满口答应。

张爱玲去世后,林式同作为遗嘱执行人写给宋淇夫妇的信

  1994年10月,是最后一次收到张爱玲的来信:

  我这些时一直是各种不致命的老毛病不断加剧,一天忙到晚服侍自己,占掉全部时间,工作停顿已久,非常焦灼,不但没心思写信,只看报看电视,impersonal & relaxing,避免personal contact,所以连你的书都没看,只翻了翻,知道是写往事,就会心地微笑——

  1995年9月7日,我从台湾去香港,打电话给宋淇先生,邝文美女士说他们夫妇都在生病,不能同我会面;谈到张爱玲,他们也很久没有她的音讯。

  8日下午,忽接荣华电话,说张先生被发现死在公寓床上。我立即再电邝女士,她也刚听到消息,当然极为悲痛。

  10日,在书店买到《张爱玲散文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1月第四次印刷)和《李鸿章家书》(中国华侨出版社,1994年11月),已经不能给她用了。

  张爱玲自画像她是个天才。不但小说,散文中也常常道人所未道。例如《流言》中谈画、谈音乐的文字都充满独到的见解,使人一边看一边赞叹不迭;我看她谈塞尚时便是这样。

  她对于张恨水和当时上海被贬称为“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如《海上花列传》和《歇浦潮》等的欣赏,就是她的天才的一种显现。

  现在美国这边知道张爱玲的人更少了,但是还是有会看书的人欣赏她。

  “纽约书评丛刊”(New York Review Books)附设的出版社,先后出过她三本小说的英文版。第三本《小团圆》(The Little Reunions)是去年出的;《纽约时报》还登过书评。

  一个作家首先当然要看她的作品。她是中国文学史上最好的短篇小说家。她的作品,尤其是《传奇》和《流言》,都是第一流的,绝对可以传下去。

  鸣谢:陈子善先生,青马文化

  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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