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

  夕阳和山间寺庙的钟声相遇之前,她一直坐在走廊尽头,听她的骨头唱歌。因被血肉包裹,要听清骨头的歌声并不容易。她把身体蜷缩成一团,耳朵贴着膝盖,隐藏在墙角的阴影中。她总是穿青色的衣服,乍看之下很难发现她,只有那双露出来的惨白修长的手,时不时将阳光反射到墙壁上。

  风缓慢吹来时,骨头的歌声悠长纤细;风来得猛烈时,歌声激烈铿锵;风停了,骨头也安静下来。太安静了。这时,她就会说话给自己听。

  她能够模仿很多人的声音。这些声音的主人,都是白天经过她家门外的行路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粗犷温柔,沧桑清脆。她听一遍就能学会。她讨厌强烈的光线,白天很少出门,几乎没见过这些人。可是,她只要用他们的声音说话,似乎就和这些声音的主人成了朋友。闭上眼睛时,她觉得自己置身于一场热闹的聚会中。

  其实,她很想到人多的地方看看,但姐姐再三提醒她,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很容易露马脚,而人类蠢笨,习惯把同类之外的生灵,当成怪物。

  姐姐并非人类,而是一只活了几百年的狐狸,她则是一具偶然得了灵气的白骨。很多年前,姐姐在乱坟岗找到了她。

  她许多次听姐姐描述那个夜晚,脑子里渐渐形成这样的图景。

  那一晚,天无片云,月光皎洁,有一只贪看月亮而忘了寻找食物的田鼠,有一只一心想捕获这只田鼠而忘了看月亮的猫头鹰。几秒钟之后,猫头鹰有力的爪子攫走了田鼠,飞向高空。它的影子掠过草丛,暂时遮住了一只全力奔跑的狐狸。

  狐狸没有注意到猫头鹰,它很快跑到山的另一边。在这儿,雾气氤氲,缠绕在东歪西斜的石頭上,或是抚摸从坟堆里露出的白骨。

  狐狸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像人类一样后肢着地行走,东张西望,捡起好多骨头,看一看,闻一闻,不满意,又将它们扔掉。它兴致勃勃,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玩具。终于,它从一块大石头下翻出一颗完整的头盖骨。狐狸扒掉骨头上的泥,拿皮毛擦擦灰,头盖骨便闪闪发光。狐狸高兴地把头盖骨放在头顶,双手合十,开始祈祷。

  这是狐狸中的传言:道行若是够深,顶着人类的头盖骨,就能化成人类的模样。多么漂亮的头盖骨啊,它的主人活着时肯定是个美人,狐狸想变成那人的样子。

  然而,狐狸的多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它负气地扔掉头盖骨,不耐烦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将脑袋靠在头盖骨上。狐狸的耳朵尖碰到了冰凉的骨头,听到了从骨头里传来的歌声。它抱起骨头认真听,入了迷,把头盖骨搬回洞穴里。

  狐狸继续修炼,想化成人形,累了就听头盖骨唱歌,很多年后她终于成功了。她的身体适应了新的形态,今后若想变成人类的样子,不再需要头盖骨了。

  人类都盼望入土为安,狐狸向骨头道谢之后,决定埋葬它。单是头盖骨的话,多可怜多孤单,狐狸决定找到其他骨头。她又来到乱坟岗,抓起每块骨头细听,挑出一堆会唱歌的骨头,将它们细心地拼接在一起,成为一具不太完整的骷髅。

  骨头多了,歌声更加响亮清澈。狐狸不着急,坐在月光下细听。偶然间,她瞥见了水坑中自己的倒影。青春年少,千娇百媚,肯定很像骷髅还是活人时的模样吧?但远远不及,她的化形之术尚且无法得到那人的神韵。那人得多美啊,年纪轻轻就死掉,真可惜。

  “要是我得以见你一面,该是三生有幸。”狐狸痴痴地想

  骨头慢慢连接在一起,像人类一样站了起来。骷髅僵硬地扭动脖子,用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望着狐狸。狐狸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罢了,是我作茧自缚。”

  这骷髅就是她。自那天起,她一直和狐狸一起生活。一开始,她看不见听不见说不出,可她的一寸寸骨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切,明白狐狸对她的关心,明白风围绕着她时的舒畅惬意,明白她的猎物丧失生命前的惊恐。后来,她的骨头慢慢被血肉包裹,感受变得迟钝,她开始学习用人类的器官看、说、听、闻,还有思考。

  她说出来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是:”姐姐,我的骨头告诉我,我很喜欢你。”

  狐狸笑了,回答道:”那就听骨头的。”

  寺庙的钟声结束后,她肚子饿了。姐姐出远门了,明天才回家,家里没有下仆,一切都得自己做。她来到厨房,望着还没来得及刷洗的锅碗,孩子气地跺跺脚。她转头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夕阳这么美,你也想要新鲜美味的食物,对不对?”

  骨头轻轻响,算是回应。

  她离开家,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奔向山下的村子。她的左腿一瘸一拐,但她拄着拐杖,走得很快。三三两两的农夫扛着锄头回家,鸭子欣赏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身形矫健的大狗欢腾地奔跑在村里村外。她跟着姐姐习得一些障眼法,大部分人看不到她。她大大咧咧地走着,经过羊群时,抱走了一只小羊羔。

  小羊叫了起来,它的母亲跟着叫,声音吸引了牧羊小姑娘。她脸蛋红红的,头发里裹着些树叶杂草,看起来傻傻的,可她比其他人敏锐,她看到了她。她慌张地逃跑,本来该放下小羊羔,却错把拐杖扔掉。赶羊少女离她越来越近,她的腿瘸得更厉害了。好在这时她钻进了林子里,小羊羔也乖巧地沉默着,她躲开了寻羊的女孩。

  她找到合适的树枝充当拐杖,来到她熟悉的路口。她的心依然怦怦跳个不停,额头上渗下细细的汗珠。她很累,因为她正慢慢习惯了自己的血肉,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路口有一块大石头,她盘腿坐在上面,望着延伸到拐弯处的大路。听说这条路通往京城,行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只是现在天晚了,人少了,她才敢过来。怀里的小羊瑟瑟发抖,她摸摸它的脑袋,温柔地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小羊是她的道具,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这样猎物才容易上钩。而她的猎物会从大道尽头走来,向来是充满活力的年轻男子。

  枯骨可不能凭空长出血肉,只能从活人那儿抢夺。一开始,她会捕捉年轻女子,因为她活着时是女孩,用相同性别相同年纪的人的血肉,来制造她的身体,当然更合适。可是,女孩子多么可爱啊,又爱干净,像她一样,像姐姐一样,杀掉她们太可惜。相反,男人又臭又暴躁,少几个也无所谓,很快她就把捕猎的目光转向男人。

  她有些不安,她从来没有独自行动过,以前总有姐姐在一旁指导。虽然每次行动都大同小异,可万一发生意外,自己能够应付吗?她安慰小羊,也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一次考验,她想要得到成长。若是成功了,姐姐也会为她高兴吧?

  “姐姐说她喜欢四处游玩,自由自在,我的身体早早长好,便能跟随她一起出门了。”她心想。

  一阵风吹来,骨头开始唱歌。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化成了一首曲子,流动,流动,飘扬,飘扬。到湖泊、高山、城市和海洋去,遍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坐在这儿,她又不在这儿。或许她从来都不在此时此地,真正的她到底在哪里呢?

  脚步声响起,她睁开眼,看到了背着夕阳走来的纤长身影。捕猎开始了,她挺直了脊背。

  那仿佛是一个读书人,年轻又柔弱,但充满活力。飘散四地的她回来了,听到骨头里发出”咔嚓”的声音,她知道它们渴了。

  可是,这次似乎与往常不同。

  以往的男人不像这样俊俏,也没有多情的眼睛。她望着他,感觉自己望向了深渊。不安和恐惧从骨头里涌出来,但她没有逃跑的勇气,她只能跳进深渊里,寻找水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突然想到这句话。当时她不懂,拿它问姐姐,姐姐说:“你还没有准备好。”没错,她的肉身还不太完整,也不能完全受她的控制。

  “待我准备好了,我想试一试。”

  姐姐正在写字,停下手中的笔,问道:“一直待在我身边难道不好吗?”

  “当然好。”

  好是好,然而骨头不愿意。听骨头的,听骨头的,姐姐曾说过。

  这就是书中所讲的体验么?难道它的本质是恐惧?不对,只是因为姐姐不在身边,自己心绪不宁罢了。放轻松,眼前的读书人只是猎物,你知道捕猎的程序。

  “失礼了,姑娘。我想找个村子或是客店投宿,请问该走哪条路呢?”读书人问,目光在她身上游移,一切本是她熟悉的。

  “这附近没有什么村子。我……我家离这儿不……不远,我带你去。”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越来越低,接着她垂下了头。

  读书人瞅了瞅她插在头上的野花,想了想,说道:“那好吧。”

  她在前,读书人在后,隔着五步的距离,默默前进。偶尔能听到躺在地上被踩断的杂草,发出细微的响声。她不敢太用力呼吸,又一直在意自己的背影。她是个瘸子,读书人会不会笑她?她试着让步子稳一点,却跛得更厉害了。她急了,回家的路怎么也走不尽,太长太远,她快忘记该怎样迈出脚步。读书人都看在眼里,心想真是个笨拙的乡下孩子,嘴角不由得牵起一丝笑容。

  终于到家了。读书人不停地问,家中只有她一人吗,自己住下是不是方便?如果她害怕他居心不良,他可以离开。读书人转身,她牵住了他的袖子,又垂下头来。

  下一步该怎么做?平日里家中来了客人,姐姐会怎样招待他们?她得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可是脑子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此刻没有风,骨头却不停唱歌,歌声中透出恐惧,以及隐隐的欢喜。

  不对,他是毒虫,是毒草,是毒果子,是毒药,他投宿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问题,独独不能留下来。

  “那个……”

  第三个字该说什么才好呢?她说不出口,又垂下头去。读书人笑眯眯地望着她。她是个漂亮精致的姑娘,有一双纤细修长的手。她的父母肯定很爱她,舍不得让她干粗活。她很害羞,偶尔投向他的目光里,除了胆怯畏缩,还有一种神经质的东西。不能用常理要求她,这一秒她平静害羞,下一秒突然大哭大叫,或是从他眼前消失,都不奇怪。或许,她的外表只是幻影,真正的她不在这儿。或许,她的身体只是容器,困住了真正的她。她的举动有些笨拙,很好懂,可又让人看不透,这令他着迷。

  “你的肚子饿不饿,我给你做些吃的。”她终于抬起头来说道。

  读书人点点头。她钻进厨房里,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恐惧消散,骨头唱起欢快的歌。她配合着歌声,在屋子里跳舞。

  姐姐说过,当尸身腐烂殆尽,重要的东西,就留在骨头里。她不记得自己生前的名字,住在哪儿,有着怎样的父母,过着怎样的日子。它们随着曾经的血肉消失,就证明它们并不重要。不过她总是做相似的梦,梦里的她被囚禁在一栋大宅子里,可那宅子似乎又是她的家。她忍着脚痛奔跑,想要跑进原野之中,因为那儿似乎有人在等着她,那人光明又自由。然而,无论她在梦里跑得多快,永远跑不出去,房门一重又一重。渴望与绝望都不是她的,是残留在骨头里的,来自与她拥有同一具骨骼的那个陌生女子。

  庭院深深深几许?听姐姐说那乱坟岗的尸骨都是一场瘟疫留下的礼物,你只能通过疾病永远逃走么?

  “我和你不一样,没有什么房子能够关住我。”以前她说。

  “可是你藏在骨头里,你抓住了我,利用了我。高兴的是你,想要跳舞的是你。”现在的她喃喃道,强迫自己停下来,”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骨头没有回答,而姐姐又不在,她想不出办法。她手忙脚乱地煮了面条,端到读书人面前,说了声“请慢用”,又躲进厨房里。这时候,骨头里的害怕又一次战胜了喜悦,她趁机逃走。她拖着瘸腿跑出家门,骨头里发出痛苦的声音,它们渴得厉害。是不是喝下读书人的血,就能解渴呢?她只得回来。

  猎杀继续。

  读书人吃完了面条。她经过他身边,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细长的手指碰到冰冷的门,轻轻推开,正常的右腿迈进门里。她回头,冲着读书人嫣然一笑,进了屋。房门半敞开着,蜡烛的光芒透进来,越来越亮,她知道读书人正走过来。笑容便是邀请。过去这些年,无数的年轻男人,迈着同样的步伐,举着同样的烛台走向她。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清楚得很,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

  读书人进来了。两人紧紧相拥,久久不愿分开,似乎这样就能变成一个人。她主动吻了读书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通过接吻,吸走读书人的生命与精力,化成她自己的血肉,包裹住还是白骨状态的左腿。可是,接触到他的嘴唇时,头骨一阵轰鸣,她动弹不得,她把自己忘了,只能听到骨头那欢快的歌声。读书人拥着她倒在床上,试图解开她的衣带时,她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挣脱了读书人的怀抱。

  “对不起。”她低声说。

  “对不起。”

  读书人的声音更低。亲吻的那一瞬间,真正的她出现了,而她推开了他,又将真实的自己藏了起来。读书人狼狈地想要离开她的房间。她拉住他,抬眼长久地望着他,然后缩进他的怀里。于是,不服输的读书人,又一次拼命靠近她,亲吻她,呼唤她,直到再次见到真正的她。

  她平静地躺在读书人的臂弯里,搂着他。以前的好几个夜晚,她急切地想要触碰别人。她试着抱住她的猎物们,可是无法安抚骨头的饥渴。今晚,骨头终于喝饱了,发出泠泠的响声。这样平静温柔的调子,她还是头一次听。

  “我不忍心伤害你,也不愿意放你走。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她喃喃道,握着读书人的手。这是骨头的想法,此刻也成为她的想法。她似乎与共享骨头的那位女子达成和解。

  半夜里,读书人醒来,看见身边人的睡颜,满足地笑了。黄昏相遇时,她还只是个幻影,是他将她带进了现实中。现实会在明天延续,读书人计划稍事停留,等待女孩儿的父母归家,定下婚事。回家后再与父母商量,便要与她成亲。

  读书人起床,点燃油灯准备出门小解。隐约中,他好像听到了歌声。他屏住呼唤,搜索歌声的来源,目光停在床尾。

  歌声是从女孩身体里传出来的,读书人听不出歌声里的欢快与满足,坚信这歌声想要把女孩召回虚幻的世界中去。他必须留下她,于是他掀开被子,轻轻脱下女孩的袜子。昏黄的灯光下,是女孩左脚的森森白骨,读书人吓得大叫一声。

  她一睁开眼睛,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你是妖……妖……”

  不安和害怕从骨头里涌出来,撞击她偷来的血肉。劈里啪啦,劈里啪啦,从左腿开始,血肉一点点剥离她的身体,化成一团团浓稠的深红色液体,散发出恶心的臭气。

  读书人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她,恰好看到她的脸颊开裂,脓血溅到了他的鼻尖上。他想也没想,便把灯火甩在她身上。血肉里的油脂碰到火便猛烈燃烧起来,很快,火焰包围了她。她的骨头发出哀嚎,不受她的控制,想要独自逃命,她动弹不得。透过火光,她看到了仓皇离去的读书人,艰难地伸出一只手。这时,骨头之间的连接断了,一片片骨头落下来,掉进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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