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轻轻的把它放在六合塘的芦苇丛中，它一跃而起，拱起脊背冲我叫了一声，然后轻盈的腾空飞起，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六合塘。我低头，却发现它还躺在地上，不声不响。仿佛刚刚都只是我的幻觉。
“小佳。下来！”
时间又回到了蝉鸣声四起的盈盈盛夏。整个六合塘在一片热气迷蒙中点映着光斑，被夏日的阳光朦胧出了一种虚幻飘渺的不真切感，仿佛一场隔世经年的梦。
我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崽，趴在树上，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般的冲树下那个面露焦灼之色的男人大笑着。
他有些着急，伸了半天的手臂却也不见我有下去的意思，又是索性放弃，改变了策略。
我抱紧树干，脸上没心没肺的傻笑着，心里却怕得要死，在树上一动也不敢动。一直在我注视下的男人却突然不见了。
“爸……爸！”我吓得抽泣起来，一时间只觉和怀中的小猫同病相怜。
“小佳。”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喜悦，恐惧，委屈……突然间所有情绪铺天盖地的向我席卷过来，而这熟悉的声音，在一片恐惧的巨浪中开出了一朵希望的花来。
“小佳！”
一声呼唤同我记忆里的声音重合。我猛地回头，就看见父亲一脸严肃的站在我身后。
希望的花转瞬便成了枯枝败叶。我迅速整理好表情，站起身跟他回去，嘴里也不闲着：“老学究。”
白鹭扑棱着翅成行惊起，同云与水相戏，在六合塘上方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
思入水云寒。
2
十月的清秋，空气中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沉沉静静的安宁，宛如一潭沉淀的水，只剩下了纯粹与清淡，静静的抚慰着人们焦躁不安的心。
“后天就走了吧。”最终是他熬不住这死一般的静默，略带尴尬的开了口。
“嗯。”我在他身后点点头。
一个话题又就此终结。
我们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只是自从母亲离开我们之后，这个教了大半辈子书的先生突然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对我越发的严格，生怕在我青春期的关键时刻将我这棵还未成型的小树修剪歪了，然而我却依旧肆意生长着，生命力愈加旺盛，也越加叛逆。他也越来越像个从上个世纪穿越过来的老学究，越发古板，甚至于刻薄。
有些东西，早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它改变的如此缓慢，以至于我们没有一个人察觉，直到回过头来，才发觉沧海桑田，恍如隔世。
“那只猫……”他开口，声音涩涩的，仿佛许久不曾说话，语气生硬的温柔着。如同一口气哽在他的喉咙，让他此刻看起来有些呼吸困难。
“如果你真的喜欢猫的话，我们明天可以去集市上买一只回来。”
“不用了，反正我也快走了，平时都是你在照顾。”
我扭过头，敛起眼中的期待。还以为他会说什么呢。
我狠狠咬了咬牙，把喉咙里的话收进了肚子里。只盯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想着，他养了这么久的猫会不会有一点感情。
他那洗得发白的衬衣外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上面黄一块白一块的，被秋风毫不留情的掀起，带起了一阵的萧瑟。他步子迈的很大，走的却很慢，像是期待着我跟上，却又害怕我追上去，带着风的裤脚掀起一股不知名的凄凉。
我回头望向渐渐远去的池塘，在一片芦苇摇曳中，同那只已经看不见的死去的猫诀别。
芦草晚风急，镜水鸥声起。久别清静地，依旧归凡尘。
3
父亲一向不喜欢猫。甚至于到了怕得很的地步。
捡到它的时候，我才六岁，它也刚出生没多久。抱回它的具体经过我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上了趟树，回来就多了只猫，父亲还为救我去住了几天院。
自从母亲离开后，那只猫就被丢出去过好几次。那只猫从六合塘来，也依旧到六合塘去。只要我不在家，父亲就会引它回六合塘，直到我放学回来将它抱回来。
后来他实在招架不住我的倔强，只好让我用考上市里最好的中学跟他作为交换条件。只是遗憾的是，我考上的是市里第二的中学，那只猫也自然没留着，只是据说不时会回来蹭几顿饭吃。
我从他的钱包底下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那边的一声厉喝已经震得我耳朵发麻。
“沈佳！”
我没理他，继续把烟给点着，认命的闭上眼睛等着暴风雨的袭来。
一阵风锋利的划过，却陡然在半空停住。空气陡然凝固。想象中的巴掌似乎突然的凭空消失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似是在不停地原地打了个转，然后又了无踪迹。
我悄悄把眼睛撑开一条缝，屋子里已经没人了，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和一碗稀饭。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只有我手里燃烧的烟头在一片昏沉中将光聚成一个小小的火星子，烧的灼人眼睛。
世间万物皆有联系，可终究太过浅薄，稍稍一拉扯就断了。血浓于水，可血液的密度也不过比水的密度多了那么百分之零点五罢了。血液的密度一旦被时间所稀释，到最后和水也就没什么两样了。
我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漆黑的实木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他不管我了。
他早就不管我了。
我想。
4
晚上的时候下了一场雨。
外面的雨声浩浩荡荡，宛如大荒时期开天裂地的声势浩大，雨点激烈的似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巨坑。
这座有些年头的建筑在风雨中浮沉飘荡。
我开了窗，任豆大的雨点顺着风飘进来，转瞬便淋了我大半身的湿凉。路灯顽强的继续散出微弱的光，与这被大雨所侵袭的世界纠缠，扭曲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
“我出去一下。”
我刚想感叹一下这场声势浩大的雨，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得我一口气哽在喉咙，憋的我胸口发疼。
还不等我答话，那边一声冷冰冰的关门声狠狠拍在我的背上。雨声很大，那门关上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的传入我的耳中。
我没回头，依旧对着窗，对这一片虚无点了点头。
大概十分钟过去，我有些坐不住了。老爷子走的急，拿了把小破伞就出去了。好在这会儿雨势渐小，大有将停之势。
我拿了把好伞，也跟着出了门。
可真正出门我也不知去哪儿。天地之大，我不过是蜉蝣一瞬，这洛北镇虽不大，却没有一处是我可以落脚的。
最后还是兜兜转转的去了六合塘。
这周围六个镇子，大大小小的都有，而六合塘自古荒凉，除了大片大片顽强的野芦苇和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槐树，再无活物，就连塘子里的水大多时候都是倒枯不枯的，所以六合塘不属于任何一个镇子，而它又刚巧被围在六镇之中，将六镇连在一片，故名六合。
六合塘几十年来只有一户人家，那就是我爷爷家。
我爷爷住着祖传的老房子，干着祖传的差事。六合塘，宛如一条线，串起了沈家人的世世代代，到我父亲这儿却突然断了线。
那个虽满腹经纶的但也很叛逆的大学生怎甘一辈子安然于这一隅小小的六合塘。
母亲离开前的父亲大概和我还是同龄人。我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母亲的离开会使他变了个人一般，就像他也觉得我陌生了一样。我们两个陌生人每天就像一对父女，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熬过了四年。
5
我们家住在洛北镇边儿上，离六合塘还算近，不过十来分钟便望见了那苍天古木。
槐树下有个人影，怀里抱着什么，小心翼翼的放进之前挖好的坑里。风送来他低低的絮语，夹杂着绵绵细雨。
“爸……”我张了张口，这个亲切的字眼呼之欲出，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多年来我习惯于直呼其名，反而生疏了人类的母语最本能的呼唤的字眼。
他怀里抱的分明是那只猫。
已故之魂，长眠于此，入土为安。
一只龙钟老态的猫进入了我的视野，站在了他的面前。
尽管它在我眼中只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但我依旧可以感觉到它的老态。它的样子，明显不止十岁。那种行动迟缓，骨瘦嶙峋，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结。
它发威般的，抬起头冲父亲低低叫了一声，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呼喊。然后温温顺顺的走过来轻轻在他脚边蹭了蹭，趴下不动了。
父亲僵住了，半晌才抱起这只老猫，同它葬在了一起。
“老沈。”
他填土的动作猛地一滞，连铁锹带人的猛地摔倒在地上。
“爸！”我慌忙跑过去，“爸，你别吓我……爸！”
父亲带着一双旧手套，薄薄的塑料橡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手掌心一道长长的口子，隐隐有鲜血冒出。枯瘦的手臂上是大片大片的红疹子，脸涨得通红正艰难的呼吸着，细细密密的红疙瘩冒了出来，乍一看很吓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风呼啸而过，像是苍茫高原上的一声悲号，又像是古木林中吹笛人的一声叹息。
久久不见回音。
6
父亲醒的时候正是日当头。
老学究看了一眼我，没说话。就像丧失了语言一般，足足有三分钟我们都低着头，发呆般的保持着某种默契的沉默。
一丝丝的尴尬在空气漾开，发酵。
我默默拿出一盒吃完了的药扔到他面前。
息斯敏。抗过敏的药。
他此刻就像个干了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子，手指无意识的搓捻着被子的边角。
“谢谢。”我开口，才惊觉自己声音沙哑，有些喉咙发紧的又补了一句，“爸。”
房间里陡然没了声音，连那唯一的略带急促的呼吸声都消失殆尽。
大概是时候为我这四年的叛逆生涯画上一个句号了。
只是有些一脉相承的东西，沿着血液这条线串联，以至于我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下意识的选择沉默。
我走出医院。雨过天晴后的天呈现出一种碧蓝色，所有的污垢被大雨尽数淘洗干净。
“哟，佳爷。”光头搭上我的肩，“巧了。没吃午饭吧，哥儿几个聚聚去。”
“得了吧，我就不去了。”我不动声色的侧身把他的手扒拉下去。
他眼睛一转，瞬间变了脸色。
“昨晚我可是看到了。佳爷，您不会是还打算做你爸那乖乖好女儿吧。两年前那事儿，我都还记得，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痛。”
“父亲管教女儿罢了，天经地义。”我淡淡说。偏生遇到这人，就喜欢戳别人伤疤。
果然，他下一句话就是——
“他可是当着我们一干人的面说的，不认你这个女儿。我想想，他当时这么说的‘你不是我女儿，我不认你，带上你的猫滚’是不是？”
我跳起来扑过去：“是是是，您说的都对。滚！”
光头顺手揉乱了我的头发：“可别哭着回来找兄弟们。对了，你那埋了一半的猫，哥们儿给填上了。不谢。”
我朝他感激的笑笑，细细回味起两年前那句话。
“你不是我女儿。”
就像我觉得他变得不像我父亲时，他其实也觉得我不像他女儿。母亲的离开就像一条裂缝，生生划出了两个世界，淘换了两个灵魂，割裂了血缘的某种联系。
只是世间联系千万种，却唯独血缘，千丝万缕，难以割舍。
六合塘的老猫终究是要陪小猫一起离开的。
7
我提着饭盒回到医院，老学究还在沉思。
他是真的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皱，枯瘦的脸颊凹陷下去，时常板起的脸让他的法令纹更加深刻。
他真的老了。
我把饭菜一一摆在他面前，掏出两个月饼。
“清秋佳节，我居然要陪你在医院度过……”
我开玩笑的说，那边却突然打断了我的话。
“小佳。”
他低低地说，不放心似的，又低低地唤了一遍，“小佳……”
“我……对不起。”
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半眯着，明显是肿了，眼眶周围却又不正常的发白着，像欲盖弥彰的似的涂了一层细细密密得粉底。我那忘在桌上的化妆品们还静静的躺在那儿，刻意又小心的被人给重新摆放了一遍。
“快吃吧，今晚回家说不定还能吃上一顿团圆饭。”
六合塘的鸥鹭盘桓在水塘上方，芦苇影影绰绰，清秋的晚风激荡着最后一抹斜阳，酿出浓烈的酒香，醉了那余晖与古树。
苍天的古树下，两只猫一跃而起，冲我叫了两声，头也不回的向槐树顶跃去。它们离开了地面，渐渐升高，直至消失不见。
那个光影交错的夏日，幼小的猫儿，六合塘的清风，一时间蝉鸣四起，将这数十年来的所有勾勒成了一幅虚幻的画。
那个高大的人影轻声对我说：“小佳，别怕。爸爸在这。”
余晖晕染挥洒，古木沉默不语。
六合塘的猫已经离开了。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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