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骨嶙峋的我很夸张地站在一块如天外来客,光滑而巨大的石头上,石头几十年未变,还是青色,从沙土里长出来,开始是往上长,然后斜着身子,如猎豹般伸着巨大的脑袋,好像在饶有兴致地窥探什么,或者在向世人诉说着什么似的。站在这“脑袋”上视野开阔,大片高低错落的田土,水塘,屋舍尽收眼底。
先是绿油油的禾苗,如绿绒绒的毯子覆盖,一层层地跳跃,高低错落,如高明画师手下生动的油画,虽然一绿到底,尽显单调,却跳动着绿色的盎盛的生命色彩,绿得人们心花怒放;然后是娇嫩的,随风摇曳的,金灿灿的油菜花,你若置身这花海里,嗅着淡淡的花香,愉悦的心情随之放飞,或许还有辛勤的不知疲倦的蜜蜂在你身边飞来飞去,采摘着属于它们的甜蜜,你不觉得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么!
再是憨厚的牛群,几个细伢子拿着细细的竹杆子作鞭子,驱赶着老实的牛群在山野奔跑。不过,老实的牛也有发飚发怒的时候,或者两牛生死相斗的时候。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那生死相搏的场景都会叫人胆战心惊,铜铃似的牛眼鼓突着,发红着,牛角碰牛角的声音比大锤砸石头的声音还要响,还要清脆,牛尾巴生硬地指向天空,两坨牛睾丸鼓胀着,变红着,预示着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一方顶不住了,撒开四腿落荒而逃;一方胜利了,舍我其谁的站在那儿,鄙视着失败者,一声长啸,“哞—哞!”声震山野,如吹响胜利的号角。
最有意思的是在塘岸边,滴水的岩石下捉螃蟹了,小小的螃蟹捉在手里,撕开其腿就那么吮吸着,咀嚼着,鲜而咸,几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山珍海味不过如此吧?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的年代,自然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当然,还有高粱梗,青翠结实,用脚发力一踩,“咔嚓”一声生生断了,去其头,剥其皮,咬其心,一股甜味直透五脏六肺,甜得透凉,甜得透心,堪比柑蔗管管。
画面不断变幻着,清晰而揪心,也许你的心,你的思想,你的灵魂,你的过往都是时光瓶里的行刑人吧?那闪着寒光的大刀飞舞着,你的生命,你的思维,你记忆里的画面不被劈得七零八落吗?能不被“凌迟处死”吗?李商隐不是说过“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吗!
站在光滑巨大的石头上,除了风,蝉鸣,天上的云朵,确实没什么了,静谧得很,目之所及,很是荒芜,但又似乎不是太准确,房屋大多簇新,仍然围绕着水塘逐水而居,也有异类者,离开水塘无所谓,就像居住的小城,几十万人了,并无水塘,不是活得好好的?即便乡村还有许多水塘,但大多干枯了,有名无实,就像田仍然称为田一样,但其实已经是土了,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土,挂名而已。挂名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映不出蓝天白云,也无水清鱼跃的生动画面,你走在那儿,不会突然“砰”的一声吓你一跳,更不会有水蛇在水面上快速游过,除了死寂之外,偶然一两声乌鸦的尖叫让你毛骨悚然,甚至会想到这还是人间么?
就像我父亲,原以为他这辈子不会离开家乡,更不会离开自己挚爱的,把自己生命与血液融入其中的田与土,但现在终于离开了,即便万般不舍,但有什么办法呢?当然,这是短暂离开,最终要融入土地的,成为大自然的一分子。年轻人走了,年老人也走了,袅袅炊烟也随之而去,不知道记忆深处的东西还会恢复吗?
渴望恢复的东西太多了!秧苗渴望成为禾苗,成为稻穗,成为十分清香好闻的稻草,垫栏,铺床,烧火,搓绳,织物,无所不能,观其一生,用“鞠躬尽瘁 ,死而后已”都不足以形容吧?红薯藤苗,黄花菜苗,哪一种苗的一生不是拼死为人类,无私奉献自己呢?若说智慧,人类是万物之灵;若说高贵,或曰无私,人类远不及它们。许多人除了自私,唯利是图,糟蹋食物之外,还有什么呢?当然,我也不例外,不能超然物外,一方面为社会做贡献的能力有限,一方面为社会做贡献的热情也有限,只有“心安理得”地糟蹋食物,做个扼杀蓬勃生命的刽子手了!不过,这样的“刽子手”成千上万,不止我一个,何必愧疚呢?
四合院的时光总是特别美好,几十户聚在一起,比起一条直肠子街式的一字排开又有趣多了!尤其是那天井,或许就是四合院明亮的眼睛吧?说是其心灵的窗户一点也不假。通风,透光,观景,无需出门,也无需受风吹雨打,就能感受到四季的变换。大雨倾盆,可以气定神闲地观雨;大雪纷飞,可以围炉饮酒赏雪;湛蓝的天空,抬头就能欣赏到那自由自在的几片雪白云絮,那声断衡阳之浦的人字雁阵。
自外婆走后,偌大的四合院萧条了,冷落了,仿佛被抽了筋,抽了骨,这些大概是“行刑队”做的“好事”吧?四合院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民居建筑的智慧,即便很精美,很智慧,很宜居,但人们不愿做天井里的井底之蛙,离开天井的心一个比一个强,一代比一代强,一方面是生活所迫,因其就是典型的货真价实的行刑人;一方面诗在远方,谁不渴望到远方去建功立业呢?
留守的是老人,他们一辈子居住在这儿,无论情感还是精力体力,被绑在这儿了,他们成了儿女的牵挂,儿女的梦,若说温馨,也足够浓郁;若说是行刑队,也足够残酷。还有比滴血的乡愁更残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