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老公……我是真的很想要个孩子……”
半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面色苍白,泪痕在她那张精致却瘦削的脸上闪闪发亮。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她憔悴但依旧清透的声音颤抖着回荡在冰冷而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
男人紧挨着坐在女人床边,一只手握着女人冰凉纤细的右手,微微皱着的眉头既隐藏着悲伤,又显露着心疼。
“这不是你的错,亲爱的,你不要自责。”
男人本想用温柔的音调说出安慰的话语,不料从喉咙里挤出的却是嘶哑疲惫的声音。
“现在就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休息。”
他轻轻捏了捏女人的手。
女人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抛开那些悲伤痛苦的情感,点了点头。
只是,她风干的泪痕已无法抹去。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
男人一方面试图安慰,一方面,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他想要孩子的愿望绝不亚于他的妻子,然而,天不遂人愿。
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希望,然而这个打击并不比第一次清浅,反而将他们推入了更深的绝望。
他还记得妻子第一次怀孕的时候,夫妻二人被满溢的幸福感紧紧包围,他真的就这么等待着孩子的降生,等待着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父亲。
而她,也记得丈夫在得知她第一次怀孕时的惊讶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的眼神,她不禁同他一起雀跃起来,真的就这么想象着,想象着与夫妻二人相似的可爱美丽的孩子的出生。
可是,二人熬过了漫长的等待,迎来的,却是残酷的现实。
是死胎。
医生说,脐带绕颈,胎儿缺氧致死。
而这次,那个将他们从阴影中拉出来的新生命,却又一次因意外流产而将他们的光芒击得粉碎。
他得知,妻子以后会怀上孩子的几率会大大下降。
痛苦过后,男人接受了现实,终于说出了这番话。
然而女人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当然能够理解。
从二人相识到结婚,他们就是周围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仪表堂堂;她,秀色可餐。两人同时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在这些光环之下,又怎不想获得人生的圆满呢?
妻子曾不止一次向他描述她的想象。
“我们的儿子一定有着一头棕色卷发,圆圆的可爱脸蛋,白皙无暇的肌肤,乌黑发亮的眼睛,红润的嘴唇和挺拔的小鼻梁。他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
“为什么是男孩儿呢?”他微笑着问到。
“因为我希望我们的孩子能更多像你。”
昔日的记忆已变得如针一般尖锐,刺痛着他和她的心。
“……我只想要我们自己的孩子。”
女人沉默许久,吐出了这短短一句话。
自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在男人看来,他的妻子因为陷入了痛苦之中,已经渐渐丧失了判断能力。
妻子开始相信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相信从别人口中听来的神乎其神的东西。
家里面多了一些奇怪的物品,说实话,其中的一些让他感到不适。
他曾想过劝阻,但他明白妻子这么做的含义。
这只不过是因为妻子陷入了悲伤之中的自我安慰之举,待她发现所做一切都徒劳无功之后,自然会接受现实。
所以,男人没有制止妻子的行为,即使在他回家时偶尔会被突然冒出来的怪东西吓到。
一年过去了,女人并没有再次怀孕。
虽然失望,但男人也清楚这是理所当然。
他本以为妻子会就此作罢。还打算找个机会和她商讨领养孩子的事——孩子总是能安慰一个母亲受伤的心灵。
可就在某一天,劳累了一天的男人在踏进家门时便大吃一惊。
女人正在客厅内拆开一个包裹,看见丈夫归来,开心得像白兔一样蹦蹦跳跳。
但男人却在看到包裹后,忘记了做出开心的神情。
他僵住了。
“老公,你过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女人兴奋地拽住了男人的手。
之前是观音,后来是符咒,还有其他什么神神怪怪的挂件……这次又是什么?!
他暗暗想着,并做好了被惊吓到的准备。
然而,妻子举到他眼前的东西看起来却十分平凡。
一个……面团?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问到。
“我们的孩子。”女人温柔地回答。
男人一头雾水。
“这个面团?”
她似乎并不急于回答丈夫的问题。
“可以把我们家那个很久不用的鱼缸洗一洗吗,老公?”
妻子指了指放在柜子上的,积满灰尘的圆形鱼缸。
“好的,亲爱的。不过……能告诉我用它做什么吗?”
男人将鱼缸抬起,向浴室挪去。
“小心点!它太沉了。”
女人看着摇摇晃晃的丈夫,担心地说到。
男人打开水龙头,一边让水流猛烈地冲洗鱼缸,一边用刷子卖力地刷起来。
“那个东西,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男人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疑惑。
“啊,我从一个网站上看到的,据说是真的。所以我就从那个网站直接买了回来……其他地方根本搜不到。”
“还挺贵的……”
女人想了想,小声补充道。
比起价格,男人更在意妻子所说的“是真的”是什么意思,但他犹豫到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他洗好鱼缸,又按照妻子所说将鱼缸装满了水,将它搬回原来的位置,等待妻子表演她的魔术。
女人拉过丈夫的左手,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根针,还没等男人反应,就扎向了他的食指。
“啊!你干什么?!”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吓到了。
“马上你就知道了。”
她将男人出血的食指往面团上轻轻一按。
男人突然感觉面团吸住了他的手指。
他条件反射似的抽开了手。一股莫名的不舒适感从他的指头尖端蔓延开来。
“你干嘛呀?胆子真小。”
面对妻子的嘲笑,男人无意反驳。
他的手指已经不再流血,是被那个面团吸掉了的缘故吗?
男人盯着面团,然而上面却丝毫不见血迹。
而女人则利落地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将其也放在面团之上。
“没有我们两个的血,怎么算得上是我们的孩子嘛。”
女人解释道。
说着,便将面团小心地放入鱼缸。
只见面团静静地浮在水中,没有任何反应。
“每天要泡上八个小时,不能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和我们的上班日程一样呢。”
这恶作剧般的举动不足以让男人感到不安,真正让男人在当晚失眠的,是面团诡异的触感。
好像是活物一样啊……那一夜,他辗转反侧。
然而男人并不知道,他的妻子也几乎一夜未眠——当然,是因为兴奋。
“……你今天起得真早啊,亲爱的。”
他顶着沉重的黑眼圈,看到匐在鱼缸旁的妻子,有些吃惊。
女人只是冲他一笑,招手示意男人过来。
“它是不是变大了?”
男人问到,虽然这并不稀奇。
“嗯,据说三五天就可以看出形状了。”
男人从女人的语气里听出了期待。但对于他自己来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男人在心中默念着。
可三天之后,他目瞪口呆。
那面团,已可以依稀辨出人的模样,甚至能看到血液在它全身纤细的血管中涌动流淌。
如同胎儿在母亲的羊水里茁壮生长,这个鱼缸俨然成为了“生命”的摇篮。
像是活的一样……
男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更多的,他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这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渐渐地,他们的“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生长着,一个星期后,已犹如六个月大的胎儿了。
“为什么是男孩儿?”
男人问到。
“因为我买的就是男孩儿啊!”
妻子笑着,一边将“孩子”小心翼翼地从水中抱出,用浴巾仔细擦干后放到了床上。
从那天起,一直是妻子在照顾着这个异常的生命。一方面,男人对这个“孩子”抱有身体上本能地排斥,另一方面,女人也很乐意去呵护和照顾“他”。
看着妻子从丧子的阴影中逐渐走出来,面色日渐红润,精神也好了许多,男人本该替妻子感到高兴,但他只是感到越发不安。
他也曾试图去接纳他的“儿子”,但当他将他抱起的那一秒,那种异常的感觉又一次爬上心头。
即使是婴儿,他的身体也过分柔软了,而且,雪白细腻的肌肤看起来薄而透明,似乎轻轻一戳就会戳破。
他畏惧着这个“孩子”,尤其看到“他”长得越发像他的时候。
“老公,快过来看啊!长得多像你!”
女人宛如一位真正的母亲,眼睛里尽是关怀。
“啊……嗯。”
男人突然一怔,那个“孩子”居然伸出了他的小手,正用乌黑闪亮的眼睛看着他。
任谁看到这么可爱的孩子,想必都心生怜爱吧!可是“孩子”越发真实,给男人带来的恐惧的阴影就越发巨大。
他难以忘记那个刚刚被妻子带回家的面团,因此也始终无法视其为普通婴儿。
“他以后要吃东西吗?”
男人仿佛是要确认所见之物并非真实。
“嗯……他只需要水就能成长哦。”
可自那以后,他们“孩子”的生长就不再明显了,仿佛时间停滞了一般。
即便如此,妻子也一直将其作为心爱的儿子照顾着——毕竟,他的成长速度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而男人,也将心中的困惑和不安藏在心底,一直配合着妻子。
能看到妻子的笑颜,他已心满意足。于是,他竭尽全力去忽视心中的阴影。
然而,虚妄之物终将破碎。
那一天,女人对丈夫说她要出差几日,叮嘱男人照顾好孩子。
“放心吧,我会的。”
男人送出了临别一吻。
他转身看着鱼缸中的婴儿——一旦将“他”放入水中,“他”便会如同睡眠一般静止不动。
只有在这个时候,男人才觉得,那才是“他”的真面目。
他合上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然而计划不是这样的。
男人应该准点出门,准点工作,准点下班,准点将“孩子”抱出鱼缸,擦干他身上冰冷的水,将“他”抱到温暖的床上。
然而,同事们打算为新产品开一个庆功宴。
或许是男人不常常照顾“他”的缘故,现在他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庆功宴才开到一半。
他记得妻子嘱咐过,不能将“孩子”留在水里太久。
他从车站下车,一路飞奔。
他不断懊恼着,低头一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
超过的话,会怎样?
他心里忐忑不安,不断冒出的汗水也不知是因为跑动还是因为紧张。
钥匙在孔中挣扎着,碰响的金属声仿佛也在催促他快点打开大门。
然而当男人终于跑进房间,见到的却是永生难忘的光景。
如同气球被吹爆一般,他们的“孩子”只能用“everywhere”形容。
“他”那娇嫩的皮肤,现在已如破烂的布块漂在鱼缸的水面上、散落在鱼缸周围。
而“他”的血液,飞溅到墙上,飞溅到地板上,以及,染红了整个鱼缸。整个房间,像极了一个凶杀现场。
那股强烈的铁锈味钻进鼻腔的时候,男人相信那就是真的血液。
震惊过后,他飞速地冲上前去。
然而,他没有看见其他的东西。没有内脏,没有骨骼。
什么也没有。
他们这所谓的“孩子”,只不过是一块海绵而已,一块皮囊而已,一团靠着血液和水生长的——怪物。
男人看到,涨破的皮肤,正无声地蠕动着。
他们两人的“孩子”,如同一个肥皂泡一般,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