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村大约有600来户人家,3000左右人口,人要活着嘛红事白事就不断有,在村里通常遇到谁家过白事,乡亲们听到报丧的消息后主动的撺掇着忙活两三天再感叹感叹,这事就算过去了。感叹什么呢,就是在还没有忘记这个人之前感叹他生前的一些事。人死后,活着时的好与坏又说它干甚呢,尸体都被烧成灰装进棺材里被黄土埋了,没人会在意那些在地面上堆起来的一个个锥形土疙瘩,死人逐渐会被遗忘。
这一个月了,周青青不止一次两次的察觉到乡亲们仍然在讨论王吉梅,她今年十八岁,这个年纪的她还不太理解这种事情,可是她分得清自己的情绪,她太不喜欢听到别人说她父母了,那种卡在鼻腔里又被咽下的委屈她太熟悉了也太讨厌了。她知道乡亲们说这些并没有恶意尽管话里有些嘲讽,这些年来,他们家在村里一直属于贫穷的不光鲜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们家使过坏欺负过他们,可她同样感觉不到这些话语里有善的一面。面对乡亲们的这些议论,她还做不到理解,做不到豁达。
在农村,经常会看到某家门前聚集着一些人,有站着的,有坐小板凳的,有倚着墙角的,有一屁股坐在石头墩上的,这是个类似城里大公司的茶水区,区域里有男人有女人,有打扮的体面的,年轻女人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个小姑娘一样还拉了直撒在肩上,有不讲究的,中年老汉穿着十天半月不换的衣服顶着头油靠在墙角里。在大周村,几乎天天有人活跃在这些区域里谈天说地,他们话题广泛,远到时代的发展近到下顿打算做什么饭,能拿来说的都说。农村人们在这样形式下的讨论生活并不稀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生存方式,农村人有农村人的活法,农村人虽落后但也接地气,大家能这样每天聊天解闷儿过得倒也快活,只是,周青青的父母从来不出现在这里,而关于他们家的话题,却时不时的被大家拿来说三道四,其实被后说人这种劣根性每个人生来就有,有的人会约束自己在种事情上闭嘴,而有的人不会想到说这些还会对当事人造成伤害,就自然而然把这种行为当成家常便饭,人嘛,人。
周青青今天放学回家,远远看到小卖部门前又有七七八八的几个人聚在一起,那股熟悉的情绪又来了,她骑着电瓶车离他们越来越近,而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电瓶车骑到他们跟前时,只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从前遇到这样的情况她只会在心里不开心别的什么也不做。但这会儿,厌恶的情绪令她今天十分想做点什么来发泄一下,顿时她心里生出一个想法,于是她迅速的转过头看向了那些人,她看到他们也在看她,然后有几个人比她更迅速的面带着惊愕的表情齐刷刷的把头扭向她来的方向。他们大概没想到她今天会这么做吧,她竟然会和他们对视,她竟然敢和他们对视了。这么多年了,他们眼里的她一直低着头走路,一直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他们对她一家的嘲讽,在他们眼里,她一直是默默地是安静的,就像个木头人一样。
周青青转过身看向前方,继续稳稳的骑着车子,她为看到他们躲避她眼神的那种滑稽的动作而感到好笑,为自己第一次勇敢的挑衅他们感到兴奋,她轻轻的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有些苦涩。她开心了吗,不。而后,她向往常一样一言不发的回到家,停好电瓶车,径直走向屋里,拉出了桌下的椅子,她端坐在椅子上,戴的起了毛的红色针织手套,她把左手搭在腿上,右手平放在桌上,眼睛看向门外。
此刻周青青心里不是很舒服,王吉梅虽不是个好女人好妈妈,可她还是很想念她。还有,这么多年了他们说也说够了,现在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说她的呢。
王吉梅嫁给她爸周二海的时候19岁,两个人的村庄相隔三十多里地。89年,周二海骑着一辆借来的28自行车载着他二婶来王家相亲。他俩隔着屋里的大方桌子面对面坐着,周二海一米八的大个子,瘦瘦高高,见了王吉梅就笑。王吉梅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和一身肥肉。那次相亲俩人只见了面没说话,但对彼此的优点都很满意。一个月后,王吉梅身穿一套大红色衣裤嫁进了周家,住在了大院西边的土坯房里。周家院里东南西北都有屋子,北屋住着周二海的爹娘,东边屋住着周二海的大哥周大海一家,南屋有两间,一间是厨房,一间是仓库,放着做农活用的各种家伙什。
王吉梅家里穷,周二海家里也不富裕,可好赖周二海有个修鞋的手艺,媒人是周二海的二婶,她往王家跑了三四趟,好说歹说又允了一千块钱的彩礼,王家父母想着周家虽不富裕,但周二海模样长的不算差,手艺人也能保证王吉梅一辈子有吃有喝,加上那会儿眼馋一千块钱彩礼,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只不过,二婶子瞒着周二海脑子不太灵光的事,这周二海除了修鞋似乎不会别的,人前人后不喜欢说话,跟他说话也只是嘿嘿的笑。谁家能没个上头的事,这边王家也瞒着王吉梅好吃懒惰的性情,王吉梅早早的退了学,说是心疼父母在家帮父母做农活,可地里的活从来没做过,任凭父母说教也不出去找工作,才十九岁,体重就有一百六十多斤。王家父母心里盘算,要不是王吉梅长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怕是周二海不会看上她。
夫傻妻懒,他俩的结合从开始就有隐患。
王吉梅慢慢的发现了周二海的问题了,这嫁过来两口子都过了一个月了,也算熟悉了,跟他说话还是只会嘿嘿傻笑,比如王吉梅问他“你喜欢什么?"他嘿嘿一笑“修鞋",“你娶我做什么"他答“嘿嘿,生孩子"“你去把院子扫扫吧"“嘿嘿,我去"“你去做饭吧"“嘿嘿我去",这一成不变的回答和嘿嘿笑声把王吉梅弄懵了。想到相亲时看他的大个子和始终笑呵呵的脸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却没想竟是不会别的,王吉梅拖拉着拖鞋气呼呼的冲到北屋质问周二海的爹娘,周二海的爹闷着头不吭声,他娘吞吞吐吐的说“吉梅,二海,二海就是笨点,身体……也没毛病,你看他会修鞋能挣钱,也勤快着哩……是…吧。"王吉梅听后又气呼呼的回到了小西屋。
那会儿还不流行离婚,女人们都抱着嫁鸡随鸡的心态过日子。王吉梅心里愤愤的,她回娘家把这事告诉父母,父母看着她又发胖的身子,低头说了句“笨就笨点,人家不活的好好的,吃饭干活过日子,不缺你吃喝的,哪有那么多事。"王吉梅便扭扭的回了周家,嫁也嫁了,生米也煮成熟饭了,过吧。没多久她有了身孕,王吉梅认命了,不管怎么样,周二海就是傻点,傻呼呼的不懂嫌弃她的懒和肥,她依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罢了,就这样过吧。
周青青十岁的时候,村里人陆陆续续拆掉了土坯房盖起了红砖房,条件好的还在红砖上浇筑了水泥贴起了瓷砖,周大海一家也在房后盖了宽敞的房子,他们把东屋腾出来给了周青青住后,一家四口洋洋洒洒的搬到新房子里。
王吉梅真羡慕啊,她也想住贴着瓷砖的新房子,可她的男人这十年只会修鞋,他就是再修十年也盖不起房子。日子虽然穷,她从没想过出门找个工作,仍旧坐在床边插着腰指使着周二海做这做那,仍旧肥胖。
村里人都知道王吉梅懒,平时不见她出门,一出门就是到街上小卖部买吃的喝的,两百斤的身子走起路来有些摇晃,每每看到她,村里人说的更凶了,傻子周二海虽能娶上了个女人,却没福气享女人带来的福,不但吃不了女人做的一顿饭,还得天天伺候着她。
那会儿周青青十岁,村里的女人见了她笑嘻嘻的问她“你家里谁干活呀"
“爸爸"
“可不二海呗,那王吉梅一身肥肉除了吃还会干啥"
“哈哈哈哈"
那会儿周青青还不会不开心,只记得那些女人抱着胳膊仰头大笑的样子。
日子继续这么过着,周青青十八岁的时候,她们还没搬出小西屋。村里的有些有钱人已经在县城里买了单元楼,买不起楼房的大部分也都住进了铺着地板砖的瓷砖房,王吉梅在心里一条街一条巷的数着,把村里家家户户过了个遍,数出已经没有几家是土坯房了,乡亲们都在改变,变的勤劳变的富裕。
村里人的议论这几年变成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周二海修鞋也挣不了几个钱,王吉梅还不出去干活挣钱,活该穷啊。
周青青趴在小东屋里的桌子上写作业,大伯搬家时能留的都留给了她,一张床,一个沙发,一个学习桌,才买了两年的空调和取暖用的火炉子。青青把火炉子烧的很旺,她心里想,如果不是大伯照顾她们,她现在还和父母一家三口挤在小西屋里。周青青已经上高中了,明白了一些事理,明白了贫富差距,也明白了她们家为什么会穷。
西屋里也没有装暖气,烧着煤炭的火炉子摆在屋里的正中间,火口是盖住的屋里并不暖和,炉子旁边搁着铁簸箕,里面是周二海早上走前撮的碳。王吉梅在床上磕着瓜子,两她的屁股占了床的一大块位置,两只大粗腿盘在床边上,她一边磕着瓜子,开始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周青青发现王吉梅开始每天晚上才回来,她告诉父女俩她在理发店学理发,晚上客人多,周青青半信半疑,周二海嘿嘿的笑。很快周青青就听到了关于王吉梅的一些谣言,有次她去小卖部买肥皂,听到里屋打麻将的人说王吉梅那么胖还能去洗头城上班啊,另一个人说她那么懒也只能做这个了,接着就是男人们哈哈哈的笑声,后面还有一些什么话周青青没听清,只觉得有一股熟悉的情绪蹭的窜到了她的脸上,她抓起柜台上的肥皂迅速转身掀起门帘大步向家里走去,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大口的呼吸,十八岁的周青青隐约猜出了大概,什么是洗头城,什么是只能做这个了,为什么是洗头城不是理发店,为什么大家讨论的这么兴致勃勃,为什么大家的语气里带着嘲讽,为什么王吉梅最近每天回家那么晚,为什么王吉梅不再让她洗内衣裤。她因为有了答案而更愤怒,她的脸被这股情绪憋的通红,她大口的呼吸着,走的极快,仿佛那些嘲讽在身后追她。
从小到大,她都觉得自己是难堪的,家里贫穷,王吉梅从不主动给她买新衣服,除了贴身的内衣,她的外衣一直穿大伯家姐姐剩的,换季时大娘还会带着两个姐姐带着她去超市买一套新的;她看王吉梅好吃懒惰从不做家务,心疼周二海的青青一有空就帮着干活,洗衣服做饭下地做农活,王吉梅不干的活都是都干;考虑周二海的情况,她不敢邀请同学们来家里玩,还时常担心同学们发现街边那位特殊的修鞋的男人是她的爸爸。
她的自尊被压在这一切之下,她从没开心过,因为不知道怎么摆脱这种困境,渐渐的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忧愁。她以为这些就够了,而王吉梅竟然又给她带来了新的苦恼!
她要质问王吉梅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手紧紧的抓着肥皂,听不见塑料袋呲呲的响声。
她很快走回到家里,看到周二海在厨房里忙碌着做晚饭,厨房很大,靠着墙边有一张四方桌子,平时他们就在这里吃饭,桌面上有很多地方脱落了桌皮,好在周二海和周青青还算勤快,桌子上擦的干干净净,菜板上放着洗好的白菜,菜叶上的水滴答着。桌子右边有一把椅子,上面放着煤气灶,火开着,锅里熬着小米粥,周青青低头看了一眼火势便放心了,小火,小火熬米粥最合适。周二海冲着青青嘿嘿一笑"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他走向桌子,他的身体高大并瘦弱,长期低着头修鞋有点驼背,他上身穿了一件青青看了有十年的劳保棉服,裤子是大伯厂子里今年才发的青蓝色的工作裤,还很新,但两个膝盖的地方布满了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污渍,鞋子还是去年过年青青陪他在市场的摊位上30块钱买的棉皮鞋,当时卖鞋的小贩不停劝说他们买50块钱一双的吧,30块钱的鞋穿一年就不暖和了,周二海嘿嘿说没事没事,青青还清楚记得那个小贩略显失望的眼神和周二海买了新鞋开心的脸。鞋还暖和吗,青青看着他穿着它三步两步的走到了桌子前,接着两只手拢了拢白菜,青青盯着他的手,手指头上是长年累月洗不掉的黑道道,还有很多裂开的小口子,那是干活时手指露在外面天冷冻的。抽屉里还有白色胶布,一会儿给他缠上,青青心里想。他熟练的操起刀切着,刀下响起了熟悉的嚓嚓声。已经吃了一冬天白菜了,这白菜是周二海在院子里种的,周家父母说的对,周二海就是笨点,人倒是很勤快。
周青青打量着厨房,看着忙碌着的周二海,又有一股情绪涌上心头,她鼻子酸酸的,家里贫穷是事实,可是周二海一直在对这个家负责,他除了修鞋就是伺候王吉梅,这些年来一直是他在养着这个家,而王吉梅,周青青在心里叹了口气,把头扭向门口,脸上落了两行泪。
那天夜里,周青青没睡着,她在等王吉梅回来,她要跟她谈谈,周青青调整成平躺的姿势,她呼吸均匀,一定要谈了,这些年她的委屈她的忧愁她都要让她知道,她要让她知道她是一个母亲,她要教会她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母亲,而不是当一个让人背后议论的让人嘲笑的女人。
突然周青青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是敲门声“二海 二海 青青,快开门"声音很急,青青赶紧穿上衣服踩着鞋出去开门,是村西边住着的王伯,青青没来得及说话,王伯就说“快点去看看吧,你妈被车轧了,就在村口"
“…"周青青蒙了,她的脑袋嗡嗡的,腿也在抖,"你妈被车轧了"她觉得她要站不住了,这时周二海拉住她的手,她看着他,她第一次看见周二海有这样的表情,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半张着,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害怕,"爸"她张着嘴吧喊了声,眼泪紧跟着落了下来,他们顾不上骑电瓶车,两个人拉着手跑在了王伯前面,朝村口方向奔去
一辆大货车停在马路上,周边已经围了一些人,看到父女俩过来他们自觉的站到一旁给她们腾了一个口,被人群圈住的地上有一片黑乎乎的,王吉梅就躺在那里,青青跑过去跪在她身旁,她看到她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很多头发挡在她的脸上,青青用手去拨那些头发,手上立即黏糊糊的她条件反射的把手抽了回来,她这才看清她的头上脸上都是血,她一定很疼…这时她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妈"她想哭却没有泪,她只希望她能站起来跟她一起回家,她还像以前一样吧,为什么要质问她埋怨她呢,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能让这个家完整,她需要她。因为穿的太厚,她只好仔细检查看她还有哪儿在流血,身上的棉袄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白的发黑的棉套,她的手上还带着棉手套,她摘了手套看了看,还好并没有流血,检查完又急忙为她戴上。因为撞击和摩擦脚脖子那截裤子蹭到了小腿上,露出了她粗重的脚脖子,青青用手摸了摸,真凉,她赶紧把裤子拽好,又伸进里面用两只手搓着,好好让她没那么冷。她又镇定了许多,她抬起头打量现场,电瓶车在三五米处,孤独的甩在那里,周二海和王伯站在她对面,王伯安慰着周二海说别急救护车一会儿就来,她的大伯周大海和爷爷奶奶也赶了过来,他们惊慌失措不知该怎么办,村里好多人都围在这里,这次她看到他们和她一样焦急还听到她们说千万别有事之类的话,货车司机在离她远一点的地方打电话,她被另一波乡亲们围住了。
周青青又低下头看着王吉梅,她一动不动,周青青抓着她的手,担心的在心里祈祷着。
几分钟后救护车来了,王吉梅被抬到急救室,周青青听到救护车上那位医生交接时的话“撞到了头部,怕是不行了。”
天还没亮时王吉梅死了。
货车司机酒后驾驶,赔了40万,王吉梅埋进周家坟地的第三天,钱到账了。
王吉梅就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天黑了,周青青起身打开灯,摘下手套用手抹掉眼泪,她恍然明白,一直以来的不开心来源于对王吉梅的埋怨,她埋怨她的懒惰,埋怨她的肥胖,埋怨她的不贤惠,这些埋怨像一个毒瘤长在她身上,而别人每一次对妈妈的指责和嘲笑,刺激着让这颗毒瘤,使它越长越大。
为什么要拿这些惩罚自己呢,周青青想,她是她的妈妈,在她出事的那天晚上她就原谅了她不是吗?她的一切,她的好与不好都不再重要,她对她所有的埋怨都随着她的死一起消失了。剩下的,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思念。
她稍微松了一口气,那么乡亲们那些议论呢,她还记得妈妈出事的那天晚上,她看到乡亲们善良的一面,他们和她共同祈祷王吉梅不要有事,他们帮忙围住肇事司机讨说法,王吉梅死后,又是他们忙里忙外顺利办完了丧事。他们虽然嘲笑过她,可没一个人希望她死去。
他们善待了王吉梅生命的最后的一刻,周青青感激他们。尽管以后他们还会议论她,那又怎么样呢,周青青想明白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对错,只有理解和宽容。
至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交给时间来治愈吧,周青青想,毕竟,她爱她,她无法躲避失去的痛苦。
周青青起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向厨房,她要在周二海回家前把饭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