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里,有许多奇诡的小故事,这些小故事都是李老头讲给我听的。在6岁前,我还住在村里,李老头每晚都要提着半壶酒,踩着月光,来到我家门前的空地上跟我爷爷望月对谈。
“你还小的时候,经常把你妈给吓哭咯。你刚学会说话不久,一到晚上,你就一直在那里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那个’,边说还边往门那边跑。你妈跟过去,就一片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差点都被勾走了。” 他就经常这么对我说,光这一件事,他都要说好几回,似乎他最喜欢这种鬼鬼怪怪的东西了。
“我还听你妈讲过一次,”那时候我爸妈都在外面打工,根本没机会给我讲这些,而爷爷奶奶是断不会给我讲的。
“你妈说,有一回在里边那间房睡着,”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房间,那个房间现在堆着一堆杂物,门常锁着,只有奶奶有钥匙。“她带着你还在喂奶呢,突然门就开了,吱呀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人进来了。就在这时候,你妈她突然脖子就扭不过来了,她拼命想翻过头来看看是谁进来了,却扭不动脖子。” 这时候我听得握紧了小手。“你妈喊了句,是不是回来了?可没人应啊。不一会儿,她感到有只手伸了过来,按在她脖子上。好在她手还能动,就用手去摸了一下。这不摸还不要紧,一摸可把她吓坏了,摸过去的全是人的手骨头!”李老头的怪声怪气,让我汗毛竖得跟刺猬似的,到现在我还忘不了他的神情,好像他就在现场一样。“好在那时候你大哭了出来。没想到你一哭,***脖子突然就能动了,一下就回过头来看,什么也看不见。门却实在是开了的。她就赶忙跑到地里找你爸你爷爷了,那时候我就在旁边听着,把我笑的。”
我对李老头向来没有好感,他似乎到哪儿都跟人说他们家的撞“鬼”的事情,而我就当故事来听。不过听他讲到我们家的事的时候,我还是免不了心颤。
“你知道那个白骨是谁的么,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地下就有……”
这个故事我只听到这儿,我爷爷出来了,他也不敢再讲下去了。
听他说,那个房间里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而这个秘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2
我们中国人,自古都有“落叶归根”的传统,故而有诗曰,“埋骨何须桑梓地”,桑梓便是故乡之意了。所以村里去世的人,无论是怎么去世的,总想葬在山上,这个习俗传至如今。而我对坟墓,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怕,入土为安,才不会出来祸害人。
对于那个房间秘密,我那时候也没有再去探索,不过李老头后面讲的这个故事,却让我对故乡再也生不出留恋了。
那是对岸的王贵的故事,以下也都是李老头讲给我听的。
我们村被一条小溪分成两半,在村头与村尾却是相连的。村尾是一座庙,村头是一棵三百年龄的古树。两岸有两家姓,王贵却在两岸都出名的,据说,他的死状极为惨烈,而且村里没有人愿意埋他,更不用说为他寻一处坟墓了。
他死的那一年,也是全村基本走空了的那年,我也是那年走的,可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要走。
王贵那时候就是个败家子,他的几个兄弟都出去打工了,还都闯出了点名堂,外面买了房,也把爸妈都接出去了。就剩他一个,又是懒汉,又是酒鬼,每天都不知道吃的什么。一搞到钱就买酒喝了,谁也不知道他钱哪来的,不过村里没人丢钱,也就没人管他。总是,他臭名远扬了。
那件怪事,也是怪他喝酒引起的。这天深夜的时候,王贵从村外回来,喝得已是醉熏熏的。在那样偏僻的小山村里,不用说半夜了,晚上8点就只剩几点灯火了。可那晚月亮却很大,坠在半山腰上,正望着这座小村,似乎他们有着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王贵借着酒劲,扭动着大胖肚子,一摇一摆地走进村来。
忽然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他哆嗦一阵,尿意来袭,想也没想,脱开裤子就撒尿。然后跟没事人似的,走了。第二天,全村人都知道了那泡尿撒到哪了。还是一个孩子发现的,他尿在了村口的那棵古树上。村里人都议论纷纷,村口这棵老树,比村子年龄都老,世代传说有神灵居住在此,是根本亵渎不得的!这可激怒了村里的其他人了。
一伙人把王贵扭到树前,逼着他下跪。只见古树树冠绝伦,阳光就那么落到他脸上,他似乎还很享受地仰着头,丝毫不觉得自已犯了错。而在古树一个人高的地方,一直开着一个大洞。这个洞开得奇怪,刚好一个人头大小,圆圆整整的,像极了照片上的黑洞,深邃不见底。
“一伙神经病!”他不仅敢想,还敢说出来,自然招来了更多的打骂。
可是终归不能杀人祭祀了,有些老人却更急了,一定想王贵付出血的代价。可最后还是算了,没有怎么处理他,村里摆了好几天的宴席,杀了几头猪,希望平息神灵的愤怒。
说到底,信仰神灵是一个习俗,而神鬼这些东西,大致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后来的几个月,村民们身上发生的小灾小厄,全怪在了王贵头上。比如说地被野猪滚了,孩子感冒一直不好了,谁谁谁跌断腿了。都说本来不会发生的,都怪那个死酒鬼,怎么还不死了呢。
王贵却跟个没事人一样,依然喝他的酒,整天疯疯癫癫的,日子倒过得舒坦得很。
3
只是后来谁也没想到他干了更出格的事,连杀多少头猪也救不了他了。
那晚天气非常奇怪。有人会奇怪,为啥事情都发生在晚上。如果你长期生活在城市,到过晚上的乡村,你就会发现,空气中似乎都洋溢着紧张的情绪。没来由的,乡村实在是太静了。静到田里的牛蛙整晚在打雷,鱼儿们蹦出水面的声音都传得很远。
我喜欢秋夜的萤火虫,淡绿色的光,在夜空中一闪一闪。那年却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我找了好久一只都没找到。
说回那晚天气奇怪的事。前半夜月色煞人,给小山村刷上了一层水银,下半夜却下起了大暴雨,把王贵吓得半死。
这是在他回村路上遇到的“魂”开始。他不怕天地,不怕鬼神,依然半夜喝酒,趁兴而回。只是到了村头,也忍住了尿意了,毕竟被人捆去下跪的滋味不好受。离古树不远了,他留了个心,脚步也放轻了。可他定睛一看,在路肩边上竟站着个“人”!说是人也奇怪,完全看不清脸,而且身上散发着透明的白光,就像是月光聚起来的人形一样。
王贵吓了一个激灵,酒水全化作冷汗出来了,人醒了不少。灵随后就站了起来,看着他,两人相视了好久。月光久久未散去,而这时候,村民都已睡了,也没有人会经过这里了。
王贵不知怎么办好,就坐了下来。“灵”也坐了下来,不过还是看着他。王贵憋不住了,又想撒尿,估计是被吓得更急了,可是又不敢了。
他就给自已打气,什么鬼不鬼的,没做亏心事,还怕鬼杀人吗?他捡起路旁的石子,扔了过去,倒是扔得挺准,但是没有啥效果。反而那边的“灵”,也捡了石头,扔了过来。没有扔很远,刚刚到王贵脚边。王贵做的动作,“灵”一模一样地学会了。
僵持了好久,王贵突然发现,天上竟然打起了雷,一副要下雨的模样。乌云遮蔽过后,山村更暗了,在整片天空的笼罩下,远处的房屋显得特别渺小,像是异世界里的房子般诡谲。而王贵只想跑回家睡上一觉。
乌云遮蔽的时候,“灵”就消散了。王贵趁机冲了过去,直跑回家,两条腿不住地哆嗦。尿刚撒完,天下就下起了噼里啪啦的雨。落在山上树林的沙沙声,小溪涨水的声音,王贵缩在小房子里听得一清二楚。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一阵狗叫,接着便是一群狗叫,叫得震天响,可是一霎间又全停了,重回死一般的沉寂。几乎同时间,王贵的门响起了一阵阵的敲门声,王贵死命地塞着耳朵,敲门声却直往耳根里钻,倒像是在敲他的耳膜似的。敲门声持续到雨停,王贵吓得一整晚没睡。直到第二天,又一阵敲门声,这次倒听到了,是村民们在喊他。
4
第二天,村民们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村里养的鸡鸭,居然死了一大半。场地里到处是血迹和散落的毛发,不知道是被什么咬死的。村里养的狗也变得瑟瑟缩缩的,好像看什么都怕的样子。
村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自然又把这事归结到王贵头上了,要不是他的那泡尿,怎么会这么离奇。而王贵逢人便说,他昨天晚上遇到“鬼”了,就是村口那棵古树那里。村民们回他,怕你是遇到神明显灵了,要来罚你了。你惹了神灵,就等死吧!
在村民眼中,王贵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白瞎杀了那么多头猪去代他死了。
那天以后,王贵就更痴痴呆呆的了。
没过多久,他才惹出那件大祸。被“灵”吓了之后,他也一直在想,那是“鬼”还是“神”,自已会被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他本来就孤身一人了,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除了那一条命。要他的命为什么又不早点要呢?
他心一狠,拿起房间里的斧头,直往村头跑。不用说,这事又发生在夜里。那晚整个村里都回荡着伐木的声音,“嘭!嘭!嘭!”。王贵抡着斧头,眼睛涨得通红,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砍得那棵古树木屑横飞,满树的叶子都往下掉。不知道砍了多久,树仍然没倒,只是多了一些斧头留下的痕迹。而他砍树的声音,终于也引来了村民。村民们打着老手电桶,聚了过来。
王贵还是没停下斧头。村民们也不敢围过去了,他们怕王贵急了要砍杀人的。他们说,王贵一定是鬼上身了,砍了树就是要跟神灵对抗。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已回家中拿起了武器,要来制服他,可是没人敢带头向前去。大家转着王贵,又焦又急,僵持了好久。老人看着古树受到如此酷刑,有的甚至在抹眼泪,一遍遍说着,这个村住不得人了,住不得人了啊。
终于,树身上留下了几道更深的凹痕。可是一个人想砍倒这棵树,是没有可能的,任他再大力气。在时光凝聚成的树干面前,他区区一个人类还是太渺小了。王贵累了,不再砍树了,斧头都快拿不起了,两只手不停地在抖,嘴里念叨却一直没停,完全就是魔怔了的样子,有些围观的妇女都吓得哭了。人们冲了过去,把他制服了,又捆了他起来。
大家商量如何处置他,王贵似乎什么不在听,两眼无神,魂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直到听到,有人说千万别把王贵葬在村里,他才又乱喊一通,什么“我死也要死在村里”“让我自已去死吧”这样的话,村民们谁也没有可怜他,大家都同意,让他到外面去死,死了也不要进村,也没人会埋他。他的兄弟也都在外面,更不用说会回来特意埋他了。王贵终于放弃了希望。
说实在的,他活着不能清静了,死了为什么也不能入土呢。他突然很恨,又不知道恨谁。是恨树里的神吗,还是恨吓他的鬼,还是恨村民,还是恨自已呢?这一切,不也是他咎由自取吗?
村民们把王贵绑了起来,就丢在树边上,准备第二天再来处置他。当然,那时候已经是法治社会了,没人敢杀人,至多也就是绑起来罚几下,不让他进村啥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第二天,王贵居然逃脱束缚。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可是那棵树的旁边,却一天臭似一天。
终于有人发现,王贵的尸体竟然到了树里面!这还是有小孩提出来的。有小孩提出来后,村民们都在传,那棵树,在等人高的洞里,似乎常有一双眼睛向外看,路过的村民个个都觉得背后冷气逼人,王贵就在那里面,直到死也没再说一句话。他是怕说出来,村民们又要把他处理了,埋在别的地方,倒不如就在这里结束生命的好。
那一年,村里的人越走越多。一是因为害怕神灵的报复,二是实在是受不了这个传说。那个洞怎么可能塞得进人呢?也许王贵只是跑到河里淹死了,或者跑到外地要饭去了。可是传说就是传说,说的人越多了,别人也就越信了,这个村口的神树里,藏着一个死人,还是对村民不怀好意的人。
李老头给我讲完这个故事,我也对其间的合理性提出了很多质疑,不过他说得神乎其神的。回到我妈以前睡的那个房间里,据说里面埋着的也是一位亲属,只是那位亲属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估计那时候是要来看刚出生不久的我的。
不过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绑王贵的人里面,李老头也在。他说,没想到一个不该有坟墓的人,却给自已找到了最好的“风水”,你说这就是命啊,由不得你不信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