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子里的胡琴依旧咿咿呀呀,反反复复,拉来又拉去,蹉跎了一指苍老风华。一扇颓败的红漆木门,一方凌乱的旧戏台,一城纷飞的柳絮,一场迷离的梅雨,一段光阴里的传奇,岁月无痕,遍地生花。
二月.掌灯
我姓沈,名戎,字昱之。自小同永安铺的苏掌柜做事,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生逢乱世,各派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洋人鬼子提着步枪大炮轰到这皇城根下来,眯着蓝玛瑙一般的眼珠子肆意乱扫,遍地哀鸿。不过十来年光景,那城郊处乱葬岗的杂草早就漫山遍野。我打小就知道,生于乱世,性命本就如草芥,达官显贵尚且无力保命,更何况汲汲小民?生死离愁见的多了,才会明白,人迟早是逃不了要死的,只是方式不同罢了。安享天年之死与窘迫交困之死,去的也是同一处地方罢了。
人都是好面子的野兽,我华夏族自古如此。除去兵荒马乱的萧条哀怨,该做足的的表面功夫一样也不能少。改过的照旧过,权力的纷争,从不是我们一众小民玩得起的东西。老规矩说得好,不该失了体面才是。
上元佳节将至,各行各户纷纷风风火火置办起了家伙。我们铺负责承办灯笼,龙腾凰舞,昭示着下一年的祥瑞。祥瑞,又何来祥瑞呢?烽火中自求多福的慰藉罢了。我日夜赶工,却于此刻忽的失了所有兴致。望着满地废纸残屑,我忽然记起,今晚是元夕夜啊。我取了攒了好些日子的碎铜钱,找了个间隙,一头扎进汹涌人潮里。
花灯满城,人面桃花,盈盈笑语,淡淡暗香用琉光华彩罩住了这空洞的人世。我多想去揭开一张张人皮面具,去瞧瞧那些麻木的心脏。我仿佛瞧见我行走于一条平行隧道,无形的通透的膜死死扣着我,无法逃开,我不得不独行这异端人世。
她于何时何地闯入,我已记不大清。模糊的面容上缀了一双清丽眸子。那是异样的,与这浊世格格不入的两潭清泉,通灵婉转,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幽怨。那只存在于古老世纪里神一般的双目,与我的平行空间刹然相遇,火光电石间,只听见“轰”地乍然巨响,血色红莲猝然绽放。
我知道她,她盘着的乌发上插满金玉步摇。浮华的肉体下的纯澈灵魂被死死捆住,蹒跚着去往本不属于她的栖息之所。满城灯火,似一夜春风吹开了千树万树的繁花,漫天烟火明灭,又像是春风把满天星斗吹落。幼时听过苏掌柜酒后攀附风雅吟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抵如此。
三月.折柳
我姓王 ,乳名唤沅兮,是总督府的四姑娘。我从未见过他人口中我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阿旋同我讲,他位居两省总督,长得既高大又威武,谁见了他都不免要害怕。可我始终无法细细描摹出他准确的轮廓,何况教书的佟先生时常告诫我,身为未出阁的小姐,不可随意揣度任何事物,任何情况都要牢记“矜持”二字。我从未怀疑他的说辞,也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贵族小姐该有的姿态,是我对自己全部的粉饰。
今年元夕夜,我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父亲。不过我实在无法去描述他,毕竟我对他从未有过设置的框架。他坐在我面前,只不过是个活生生的人而已。他花了重金打造了一场笙歌迷离的盛宴,掬起一张明晃晃的笑脸,指着浓妆艳抹的我对对坐在他对面的日本人道:“伊藤长官,这是我小女儿。”我的右眼皮猛地跳了几下,似是毫不犹豫,我本能扯出一抹标准的笑容。也在那一刹那,我感觉到有把沉重的锁牢牢套住我,再也挣不开。
三月已开春。我奉父亲之命去往淮城门送行日军。满城风絮,细雨霏霏。街口的小乞儿们找准时机一哄而上,他们是不会管什么仪仗礼数的,早在伸出手讨要的那一刻,自尊就已被践踏于脚底。这人间,从来都这样残酷冷血,放得下尊严,自能苟且。我扯着碎步,从容避开一张张肮脏贪婪的脸。人分有许多种,不同种的人相碰激起的从来都只是嫉恨。
城门前送别离的队伍一阵又一阵。木偶一样的人群根据情况任意切换情绪,人从来都是没有自由的,所谓“自由”,一厢情愿而已。
五月.游园
我姓沈,名戎,字昱之。所谓“戎马一生”,大概是注定了的吧。两年前的初春,苏掌柜送我去淮城门口投国军。他一脸感伤地说:“世事艰难,我再没办法供养你了。今后祸福,全都得靠你自己了。”我深知前方是一条不归路,或建功立业,或惨死沙场,或平庸一生,可我别无选择。只记得那日风絮迷了满眼,灰暗的看不到尽头。
日日拼杀的日子不堪回首,短短两年的风雪只化为皮肉上寸寸伤痕,狰狞可怖。好歹裹上军装后,我方能将最隐秘的伤处藏起,暗自舔舐。我或许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沉醉名利场无法自拔,这飘摇的局势里,爬得越高,才越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人命贱如蝼蚁的年代,甘处底层只能被彻底榨干灵魂,行尸走肉。
五月风起,战事稍缓。应两省总督王允昌之请赴宴东春堂梨园。高高搭起的戏台之上,青衣花旦,老生丑角你方唱罢我登场,环佩叮当,清脆碰响不绝于耳。舞乐笙箫,纸醉金迷,奢靡的竟教人真不开眼。众人怕是醉了,醉倒浮华梦乡步步沦陷。王允昌一袭金丝马褂,臃肿的身躯摇摇晃晃。他牵一女子,往来酬客。湖绿织锦旗袍,婀娜窈窕身姿,眉目如画。
我始终相信这世上有一片桃花源,落英缤纷下那双眸子绝代风华。曾在苏掌柜那里见过上好的琥珀,可沾染了世俗气息的烟火味始终若隐若现。但那双眸竟是超越琥珀的至纯至净,摄人心魄。它是这流光里独立的存在,历久弥新。出水一朵清荷,曾相见。
王允昌一脸横肉,笑得放肆。
“余欲使小女许配伊藤将军,共结秦晋之好。”
七月.听雨
我姓王 ,乳名唤沅兮。梅雨初歇的日子,别有微凉。我既定的丈夫,伊藤崎朗,他是个有趣的人。他爱写情诗,写这世上最好的女子。他说我是他的太阳,永永远远照耀着他。可我明白,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从不是什么可笑的太阳。我自小便不受父亲重视,我怕只是个他制作的牵线木偶,一个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被设定的玩具。
我今年十九岁。可我悲哀的发现,我没有喜好,没有憎恶。一切之于我来说,都是注定要发生的。我或许是怀揣着使命来了趟人间,只为安度这一生。父亲近些日子开始大张旗鼓办置起我的嫁妆。她说,他要昭告全国,总督大人的女儿要出嫁了,风风光光的嫁。那时候,天下还有哪一个女人不会眼红,不会羡慕我?珠玉宝石,凤冠霞帔一件件摆进我的房间里。我淡淡看着,头一次,心好似缺了半块般,疲累得紧。
我梦到在我很小就过世的母亲。她是个极温和的女人,说着温软的江南话,总倚在榻上绣着各式各样的方帕。日光照耀着她美妙的身段和精巧的三寸金莲,她怀着一位大家小姐该有的仪态,却死得那样凄惨。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恶疾已完全摧残了她的一副好皮相,她抱着我,平生头一次哭出了声来。他就那样死去,怀着对父亲的爱恨终于死去。我没有哭,她阖上双眼的那一刻,我似乎瞧见许许多多女人的缩影,于一片荒芜大地上,消失殆尽。我确信那是叫宿命的东西,谁也改不掉。
十月.静坐
我姓沈,名戎,字昱之。
炮火飞来的那一刻,我几乎是毫不犹豫迎了上去。这中华大地,早已布满脓疮。日本人野心勃勃,似好斗的兽,急切地扑食而来。我废了左臂,被遣送回淮城。
清冷小院里,落叶如雪乱,拂了一生还满。我痴坐于树下。这一生,怕是早就结束了。仅仅二十八年的光阴,却又那么亘古悠长。民族战斗的队伍里,从不允许,更不需要一个废人保家卫国。人人都会说,却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去做。我知道我在短暂逃离后又一次回到了从前那个禁锢我的世界,磨一场一个人的修行。
院外乍然传出雷鸣般的唢呐声。惊天动地的欢喜锣鼓声张扬跋扈,炸开了整个巷道。我踱出院门,静立一侧。
马背上那个身材壮硕,相貌奇丑的男人。他满身血腥的混迹于喧天锣鼓。欢庆的大红袍子映照出他写满罪恶的圆脸。一年前的那个雪天,他怀着同样猥琐的神情用日本尖刀一下下捅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落魄老男人,大片大片的血似红梅泼洒在惨白雪地里。不过一刻功夫,我生生目睹苏掌柜就那么僵直倒了下去。他怒目圆睁,死的凄惨又壮烈。可那时候的沈昱之还不够强大,难以与那凶手抗衡,他只能躲在暗处,狠狠掐自己的皮肉,唾骂着自己的懦弱。
枪声突地腾空响起,场面一瞬间便崩了盘,失去了控制。贪生怕死之辈于滚滚硝烟中流离逃窜,四处奔散,大红花轿重重坠地,轰塌飞扬了尘土。瞄准,扣击。伊藤崎朗即刻致命,脑浆迸溅。
似乎在同一时间,世界静的瘆人。我只听得自己心脏急速猛烈的撞击声。花轿上的红布彩莲缓缓升起。你从不是这尘世之人,这尘世与你毫不相干。苦难于你,从来没有苦难的属性。你望着你丈夫血肉模糊的躯壳,笑了。无论是那年元夕的灯火阑珊,抑或折柳的送别,还是梨园的惊梦,你始终自由,任何人锁你不得。你心内囚了一只金丝雀,啄食你残破的肉体,妄图逃脱。
抬手,扣坂。最后一颗子弹飞跃你的胸膛。血红点点,美得妖艳。你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