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精选10篇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是一本由[阿根廷]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著作,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图书,本书定价:35.00,页数:120,特精心从网络上整理的一些读者的读后感,希望对大家能有帮助。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一):博尔赫斯的共同记忆

  放言“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的博尔赫斯,家中却没有自己的著作。加拿大作家阿尔维托•曼古埃尔记录下一桩小事:某次,邮差送来一个大包裹,内装意大利新出版的博尔赫斯精装版小说,包装繁复、做工考究,每本书还有编号。可博尔赫斯听罢了描述,不假思索地将之赠予了邮差。读到此处,真是无比羡慕这位邮差呢! 那么,“和博尔赫斯在一起”的曼古埃尔,又该叫多少人羡慕嫉妒恨呢?面对自己喜欢的作家,读者大抵难以保持平常心。曼古埃尔却不同,在打工的书店初遇博尔赫斯时,他尚不知其人,就被邀请去博尔赫斯家中替他读书。博尔赫斯为家族遗传的眼疾所困,六十岁上下失明后,请人朗读变成了他的阅读方式,而这些读书人也共同保存了博尔赫斯的记忆。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一书,始于曼古埃尔的朗读。曼古埃尔没有对博尔赫斯“惊为天人”,他发现,博尔赫斯家中并没有外界猜测的那么多藏书,书架上的全是他的阅读精华。而且,他的阅读习惯非常任性——“有时他只喜欢阅读故事梗概和百科全书的词条”,他拒绝在阅读这项享乐中夹杂责任感——读书未必要读到最后一页,买书自也不必照单全收。这种按需阅读的轻松和愉悦,或许是博尔赫斯博闻强识的秘诀。尽管在他笔下,不可遏制的记忆就像一个“垃圾场”,却不乏宝藏。 如是,所有的阅读都像是重读,博尔赫斯时不时会聊起他的见解。于普通人来说,这要比庸常的攀扯有趣太多了,而对文学爱好者来说,更能实实在在学到东西。奇的是,在博尔赫斯身边,曼古埃尔竟然没有记笔记。结果,他心目中的博尔赫斯及在本书中写就的文字,也就如同记忆本来的样子,细碎交缠、丰富生动而又节制模糊。曼古埃尔既非替博尔赫斯做传,亦非系统探讨博尔赫斯的作品或他对文学的见解。他还原了感性认识一个人的过程:事情(叙述)本身或无足挂齿,却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种印象、一种判断。其他读者固然也可以从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总结出他执著的镜子或迷宫的意象、会徜徉在幻想国度中惊羡不已、因博尔赫斯的妙语而赞他有趣,但更多的人是怀着望尘莫及的倾羡。曼古埃尔的印象和判断,却能建立起类似共同记忆的理解,他知晓一切的根源。是接纳也是默契,是对故人的一片诚挚之心,是那些打着相熟旗号贩卖八卦、哗众取宠的写作者感受不到的。 在我看来,“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有两层意思,字面上当然是曼古埃尔替博尔赫斯读书的时日;另一方面,博尔赫斯也一直在曼古埃尔的心里,成为滋养他、时常会触动的回忆。他们告别,“明天见”笃定得毋庸置疑。见证这段共同记忆的读者,或许亦能感受到一丝“在一起”的温暖。

  ——己亥年读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和博尔赫斯在一起》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二):为博尔赫斯读书和阅读“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说作家在离世后最终留下两部作品:作家的文字和他本身。作家的文字就像建材,在读者参与的“构建”下逐步综合成一部完整的“作品”,而作家本身则是行走的、即时的文字,他留下的影像与经历、旁人的客观讲述,构成了另一部巨著。前者可能偏思想性,而后者则可能偏传奇性,也更加生动。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是少数能进入博尔赫斯传奇中的幸运者,他十六岁就应博尔赫斯的邀请,为这位文学巨匠读书。因为那时的博尔赫斯已丧失视力,而他的母亲已太年老而不适合为他读书(年老的母亲为年老的儿子读书,这是多么令人感慨的画面啊),所以博尔赫斯不时有邀请来访者或者其他任何人为其读书的习惯。曼古埃尔在《和博尔赫斯在一起》一书中如数家珍地谈到博尔赫斯的细节,不仅有博尔赫斯特殊的“阅读”经历,还有他的生活点滴。

  书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博尔赫斯超凡的记忆力,以及他因此而衍生的诙谐。曼古埃尔记述,来访者中有人喜欢当面引述博尔赫斯的诗作,而博尔赫斯则适时会“记不起”自己的作品,而当来访者在背诵或者朗读时“卡壳”,博尔赫斯又适时地接上朗读者中断、遗漏、读错的部分,有时甚至会替对方一直接续到诗的结尾。博尔赫斯的“顽皮”让人忍俊不禁,又充满传奇的魅力。曼古埃尔还记录了博尔赫斯能通过指尖的触觉准确识别书目的本事。尽管不是每次都准确识别,但博尔赫斯的成功率还是高得惊人,曼古埃尔形容他的熟稔就像传说中的猎人,只要手指划过树皮,就知道自己身处森林的位置。

  有时,博尔赫斯还让人帮他记下诗歌腹稿,进行诗歌创作。“他用自己最喜欢的节奏韵律一个词一个词地吟诵出来,说明标点符号的使用”,然后请记录者为他朗读几遍,“对此感到很抱歉,但很快又会请他们再次朗读仔细听每一个词,推敲掂量”,在反复修改之后才完成作品。他完全凭借构想而不断进行创作,精雕细琢,仿佛失明的雕刻家一边抚摸雕塑,一边谨慎下刀,曼古埃尔记录下的大师形象是如此触动人心。而在这形象之外,我还读到了博尔赫斯谦逊、本真的态度——他会为自己多次麻烦别人而表示歉意(这种歉意在如今横行于世的“大师”身上早已难觅)。

  博尔赫斯的谦逊似乎还体现在他的藏书上,每个访问他的人总会好奇这位文豪的家中有多少自己的作品,或者想看一看他作品的某特定珍贵版本,然而,来访者总会发现,在他家中,他自己的作品少得可怜,我想,这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首先是读者,最想读的就是周围其他人的作品”,另一方面则是他无意中或者一贯以来的谦逊(尽管他对不少知名作家——如歌德、拉伯雷、莫泊桑、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都评价不高,不过,这的确是两回事)。

  曼古埃尔记录下的细节让人着迷,它们仿佛博尔赫斯在众多微小镜片的投影,尽管微小,却让拾起这些碎片的我们久久凝视:如果不是曼古埃尔,我们可能不会知道博尔赫斯对老虎从小就产生可爱的痴迷;不会知道他对西部片和黑帮电影的爱好;不会知道他在晚年对使用形容词和副词的“节制”…… 曼古埃尔虽无意通过本书为博尔赫斯作传,却极大地满足了我们对作家的好奇,而更重要的是,他用旁人难以企及和羡慕不已的亲身经历,和作家一起编辑了“博尔赫斯”这本大书。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三):博尔赫斯:黑暗中的朗读声,终成为我人生的一场救赎

“我的天空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这是日本著名推理小说《白夜行》中的一句话,女主唐泽雪穗从小身世坎坷,被迫以黑夜为伴。她的世界,没有太阳,也没有真正的快乐。但好在,在她的身边,有一道光明——亮司,他充当起了太阳,照亮了雪穗的世界。

  黑夜,充满着鬼祟,暴戾,恐怖和罪恶。对于生活在光明世界的我们来说,黑暗,有着我们无法触摸和感知到的孤独和凄凉。无外乎,海伦.凯勒也用她刚柔的声音呼喊:“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但是不是像唐泽雪穗一样,生命没有光明,就要将它永堕黑暗呢?我想,并不是的。因为在历史上,我们也总能发现那些在黑暗中跳舞的舞者。他们用自己独特的声音和方式,向这个世界传达着他们的爱与绮梦。譬如,吟唱千古史诗的古希腊盲诗人,荷马;譬如,与黑暗斗争一生的传奇女性,海伦.凯勒;又或者,今天我们的主角—— 阿根廷著名盲作家博尔赫斯。

黑暗舞者:博尔赫斯

黑夜是一片比世界更大的云,是一个满身是眼的妖魔。——博尔赫斯

  1899年,一个叫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的婴孩诞生了。或许连他博学多识的律师父亲也不会想到,这个健康、平凡的婴儿,将来会成为响彻文坛的大作家。

  因为生于律师世家,家里拥有大量的文学藏书。再加上,博尔赫斯的母亲出身名门,博览群书,这对于幼年的博尔赫斯来说,无异于落入一个广袤的精神摇篮。在这里, 他读左拉 、 莫泊桑 、雨果、 福楼拜 ,读 吉卜林、 托马斯·德·昆西 ,读爱伦·坡、惠特曼 ,读海涅、叔本华 、尼采……在大师的文字世界里畅游,在艰深的文学海洋中漫步。这样全身心的阅读时光,为其日后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或许是受到了命运的驱使,在1921年, 博尔赫斯进入了他心目中的天堂,成为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图书馆的职员和馆长。从此,他又一头扎进文字的世界。在文字的武装下,塑造起自己不屈的人格和尊严,逐渐成长为一位大众喜爱的文学大家。

  后来,由于家庭遗传的顽疾,博尔赫斯永久地堕入了黑夜。但就如他所说的,“上天给了我浩瀚的书海,和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即便如此,我依然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在他的黑暗世界里,有一道光照进来,就如同盖茨比无比努力地想要握住远方灯塔传来的绿光一样。他的文字,他的图书馆,仍是博尔赫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而他,始终牢牢紧握着。

光明使者:文字与它的朗读者

  然而,颇为戏剧性的是,在博尔赫斯失明之后,当时的文学圈却不约而同地刮起了一阵“为博尔赫斯朗读,和博尔赫斯交谈,陪博尔赫斯去影院”的运动。

  在《和博尔赫斯在一起》,“陪他读书”,不仅仅是一句响亮的口号,更意味着那将会是一次心灵的洗礼,和一场壮丽的旅行。就像享誉世界的作家、藏书家阿尔委托.曼古埃尔也曾经陪同博尔赫斯一起度过了这段独特而充满意义的旅程。他作为博尔赫斯的朗读者,也作为他一段人生的见证者,用他的回忆记录下了与博尔赫斯的那段珍贵的时光。

  或许,每一个朗读者,都纪念着那些时光,就如作家曼古埃尔后来谈及:“这些文字不是回忆,是对回忆的回忆的一种回忆。”这些朗读者,默默地看着博尔赫斯,记录下他们能看到的一切,心甘情愿地充当着博尔赫斯黑暗中的光。为博尔赫斯的世界,建立起一座光明,伟岸的文学大厦。

  朗读者陪伴博尔赫斯阅读,陪伴他去影院,陪伴他一起见好友,并记录下他口中输出的文字。这一切,对于失去光明的博尔赫斯来说,都意味着是一种重生,也意味着光明世界的延续。

白夜行:世界灰暗,文字却依旧书写温情

  白天和黑夜是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对于说出,“我是一个作家,但更是一个好读者。”的博尔赫斯来说,黑暗更像是一场酷刑。因为在博尔赫斯失明的深处,他始终是孤独寂寞的。或许某些时候,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一段陌生的话语,都让博尔赫斯深感懊恼与惶恐。庆幸的是,在灰暗的黑夜里,文字充当了白天,点亮了他孤寂的人生。他渴望从文字间,看到他熟悉的世界,熟悉的人生。

  可以说,读书和文字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有相当大的意义:

  1.阅读使得他的视野能够冲破当下,冲出阿根廷,汲取西方文明的精神源泉,筑造他的理想世界

  2.阅读和文字,也成为博尔赫斯写作必不可少的奠基和来源

  3.阅读和文字,弥补了他所不能见的生活和世界

  ...

博尔赫斯说:“书籍对于我来说,其亲密程度不亚于手和眼睛。”在博尔赫斯的眼里,读书和文字是一种幸福,是他从黑暗中所思所想的集中体现。

  对于文字世界,他伸展出无限的想象,他认为,“我们都在努力扩大自己,以靠近、以触及我们自身以外的世界。”而这一曲文字谱写的“白夜行”,在成为博尔赫斯人生中的温情时刻的同时,也同样谱写了他独特的时空。让他能够以梦为马,冲破时间和空间的枷锁,创作出神秘、虚幻、现实又迷宫一般的文字。

  文字将温情带给了博尔赫斯,而他也将温情带给了世人,他说着,“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四):《那时,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脑海》

那时,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脑海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前言

  赵松

  若按希伯来原初宗教里的说法——上帝以语言创世,那像博尔赫斯这样的人,在其内心深处就很可能藏着一个渴望成为“上帝”的人,企图用文字创造并主宰另一个无限的世界。或许也正是基于类似的理解,翁贝托·埃科才会在其重要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里借用博尔赫斯的形象,塑造出那个暗中掌控修道院并狂热地守护着图书馆的盲修士豪尔赫,后来他甚至声称:“图书馆加上盲人,只能产生博尔赫斯。”而在那部小说杰作中,最后豪尔赫是吞吃了那本被他自己涂了毒的珍贵古籍,在自己意外引发的图书馆大火中死去的。这种处理方式似乎也证明翁贝托·埃科对博尔赫斯有着极深的了解,因为后者曾表示过,有时候,他其实也想象过一个完全没有书的世界。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阿根廷的独裁者庇隆下台后,博尔赫斯已是享誉欧美的代表性拉美作家,并众望所归地成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家族遗传性眼疾却已令他近于双目失明。为此他自嘲道:“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而这黑暗,这漫无边际的囚室,就好像是上帝专门用来惩戒这位胆敢声称天堂是图书馆的样子人的。这个兴趣极其广博的不可知论者,这个沉湎于神秘主义的异教徒,这个从本质意义上的渎神者……无论是他写的书还是读过的书,都是他构建通天塔的砖石,最后也将会是其坟墓的理想材料,当然,死亡还不会很快就降临,失明之后他还要等很久,在慢慢变深的昏暗中,在逐渐降临的黑暗里,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中……等到他拥有了足够的耐心,他将领悟:黑暗即光明。

  当然,在领悟的时刻,博尔赫斯可能还会意识到,在奥林匹斯诸神和古希腊英雄的早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自己如何才能成为一个兼擅散文与短诗的荷马,以文字之舟去做无尽的言说与漫游,却又不会令人厌恶。

  有谁能为博尔赫斯写本理想的传记呢?在看过常见的几种博尔赫斯传记后,我觉得,博尔赫斯,其实并不需要传记;或者,还可以换个说法,博尔赫斯不可能有真正的传记。因为没人能让自己的文字越过博尔赫斯的作品来重构其存在,任何要在博尔赫斯的生活、阅读与写作之间构建起某种因果关系的企图都注定是徒劳的。

  博尔赫斯的日常生活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他的阅读与写作所瓦解甚至吞噬。或者说,他的日常生活不过是写作与阅读行动留下的遗迹,任何关于博尔赫斯日常生活的叙事与分析都注定会显得微不足道且相当乏味……而当传记作者为了消除或缓解这种尴尬状态时,又必然会去试图通过引用博尔赫斯的作品内容来谋求某种平衡,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来自作品的文字不会成为他个人生活的任何意义上的证明,相反,它们会让那些与他的生活相关的文字黯然失色,会让读者忽然意识到——博尔赫斯的世界不会在其传记里,只能在其作品里。他的传记,只能是他所有作品的集成。

  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的这本薄薄的《与博尔赫斯在一起》,既没有为博尔赫斯做传的野心,甚至也没有写成文学评传的意图。这位从前辈博尔赫斯那里习得了淡定、从容与克制的作者,深知记忆与回忆的可贵与不可靠,因此他才会说,“这些文字不是回忆,是对回忆的回忆的一种回忆。而能证明这些回忆存在过的事实都已日渐模糊,只依稀留下一些图像,一些我也不能确定准确记得的只言片语。”当他如是说时,意味着这个试图穿越岁月的迷雾,重新发现光芒闪烁的时刻与耐人寻味的场景的文本,有其天然的文学属性。他为它选择了双线结构:一是简练描述那些令他印象颇深的场景;二是反思评述与博尔赫斯的阅读、写作及思想密切相关的人与事。在前者中,他仿佛只是默默地看着博尔赫斯,写下他看到的一切;而在后者中,他则试图让人意识到,当他追忆博尔赫斯时,已不只是作为曾经的在场者,更多还是作为能与博尔赫斯进行平等对话的作者来发声的。

  “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很少涉及音乐、色彩或是形状。”曼古埃尔写道。“他的事,就是文学。”在几乎立即就认同了这种精辟的说法时,我其实想说的是,博尔赫斯的这种特质,恰恰是很多貌似迷恋其作品的人和那些莫名讨厌他的人所无法意识到的基本事实。很多人喜欢跟传媒一起把博尔赫斯塑造成一个文学传奇,去反复谈论他的智慧与神秘、他的镜子与迷宫、还有他对独裁的反抗与他的失明,却从来都无法真正靠近他的语言世界——不管他们以何种方式打开他的书,或是以何种夸张的姿态与腔调来谈论他。就通常最多见的关于博尔赫斯的说法来看,人们所执意迷恋的,其实都不过是些姿态与腔调,对于他们来说,博尔赫斯就像他们在化妆舞会上碰到的一位戴着奇特面具而又低调的贵客,他们热情地谈论着他的一切,却从未倾听过他的声音,也从未凝视过他的文字。

  他们也不可能会明白,为什么曼古埃尔会说:“博尔赫斯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梦想家,他很喜欢讲述自己的梦境。在梦境中,在梦的‘无限疆界’里,他觉得自己可以超越思想和恐惧的极限,并且能够在完全自由的情况下发展自己的故事情节。他特别喜欢睡着之前的那几分钟,介乎清醒和进入睡眠状态之间,正如他所说,能够‘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意识’。‘我会自言自语些无意义的话,看到新的地方,让自己顺着梦境的斜坡下滑。’”因为他们从来不在博尔赫斯所预设的读者范畴:

  “我并非是为了少数精选的读者而写作的,这种人对我毫无意义。我也并非是为了那个谄媚的柏拉图式的整体,它被称为群众。我并不相信这两种抽象的东西,它们只被煽动家们所喜欢。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让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

  我的一位朋友曾有些抑郁地告诉我,这个阿根廷老头子,他的文字,能让某些人暴露自己那疯狂的本质。或许,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表达其对博尔赫斯又爱又怕并难以割舍的情绪。这个偶尔也会在梦境里对镜子和迷宫感到恐惧的博尔赫斯,之所以能让某些人暴露出疯狂的本质,是因为他总能以最为简约的方式构建并传达自己的那些沉湎于幻想、文字、书籍,以及神秘事物的趣味,并总能让人的想象在不经意间慢慢地失控。正像翁贝托·埃科所暗示的那样,博尔赫斯无论是在失明前还是在失明后,在其内心深处总归都隐藏着某种与书籍世界密切相关的疯狂,这种情绪或者说激情就像某种毒液与烈火,会让他即使在平静中也会处于某种莫名的危险的边缘。

  在《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里,博尔赫斯写道:“我靠着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两者加在一起,发现了乌克巴尔。”他似乎想要通过这个小说来折射自己那魔法般疯狂的秘密。“这部小说……其叙述者要省略或者歪曲许多事件,引起各种各样的矛盾,使少数的几个读者――极少数的读者――能够从中预见到一个残酷而平庸的现实。”而在那个特隆星球的国家里,“(人人)都是――天生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并不认为空间持续地存在于时间之中。地平线上一团烟雾的观念,原野着火的观念,一支没有熄灭因而引起火灾的雪茄的观念,被认为是思想互相联系的一个例子……特隆的形而上学家,不探求真理,也不探求近似的真理,他们只探求大吃一惊。他们认为形而上学是幻想文学的一个分支……他们的理论是:现在是不确定的,将来并不现实,不过是现在的希望,过去也并不现实,不过是现在的记忆。另一个学派声称:全部的时间已经过去,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过程的模糊记忆或者反映,所以无疑是虚假的,而且是残缺的。”

  在追忆博尔赫斯的过程中,曼古埃尔并没有表现出对这位前辈大师的仰视状,而是始终保持着某种平视靠近的感觉,并且内心平静。在这本小书里,他的叙述很可能跟他当初给博尔赫斯读书时的语调与节奏相近似。当然,他丝毫都不会怀疑自己给予博尔赫斯的那至高的评价:

  “在这个喧闹的世纪,博尔赫斯是如此重要,没有一位作家能像他一样改变我们与文学的联系,尽管也许其他作家在探索我们的内在世界时能够更大胆、更深入。毫无疑问,有些作家能够比博尔赫斯更加有力地记录下社会的苦难和我们的生活;也有些人能够更自如地在我们内心丛林地带冒险。但博尔赫斯从不担心这一切。相反,在漫长的一生中,他为我们勾勒了其他的探索版图,尤其是他自己喜欢的类型——幻想。”

  令博尔赫斯在欧美走红的那些西方文学批评家们,也喜欢称博尔赫斯的文学实践为拉美幻想文学,或称之为拉美爆炸文学、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热衷于肯定博尔赫斯的价值并给予其极高的地位,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他们看来,博尔赫斯是以现代主义的视角、极简主义的笔触,成功地为处于十八、十九世纪欧洲的神秘主义、人文主义之间的某些知识与趣味创造出新的存在方式。现代主义以来的欧美世界里还没有出现过像博尔赫斯这样的集神秘、渊博、芜杂、矛盾和精练于一体的作家。而对于那些晚辈拉美作家而言,博尔赫斯是现代主义文学在拉美获得成功的象征,这个成功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信心。他们在博尔赫斯式的现代主义探索方式(形式创新加书籍知识之海)里找到了新方式——形式创新加拉美语境。正像曼古埃尔所说的那样,“尽管无意为之,博尔赫斯却永远改变了文学的概念,也改变了文学史的概念。”

  曼古埃尔在书中透露,几乎所有慕名到博尔赫斯家里做客的人都会非常意外地发现,在这位阅读大师的家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的书,即使也有放满书的书架摆在客厅或书房的角落里,地板上也会堆些书。更让人意外的,是博尔赫斯家里没有一本他自己的著作,用曼古埃尔的说法就是:“博尔赫斯记得所有,手里不需要拿着书就能清楚地记得自己写下的一切,尽管他总说这些作品属于被遗忘的过去,却能背诵他创作的每一篇文章,常常让听者既讶异又惊喜。对于博尔赫斯来说,遗忘是经常会出现的一种愿望,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记忆的缺口只不过是一种假装的遗忘。”

  在谈及博尔赫斯自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就不断遭受的各种批评时,曼古埃尔为博尔赫斯做出了辩护,最后还颇为宽容地认为:“尽管博尔赫斯充满人道主义,但有时他的偏见也让他看起来幼稚得出人意料。”在这样说的时候,他可能忘了,在他眼中博尔赫斯当然是个脱离现实的人,但对于博尔赫斯来说,他所书写的世界就是现实,即使他的言说,也是书写,因为“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其实,喜欢博尔赫斯的人都知道,他的秘密都在其作品里,而不在其日常生活中。正如曼古埃尔所说的那样:“对于博尔赫斯来说,永生不朽存在于作品中,存在于他的宇宙梦想中,因此他并不觉得永恒存在是必要的。”而且,“如果有一本书会永远消亡,那么一定有人会再重写一遍。对于任何人来说,这已经算是一种不朽了。”

  曼古埃尔还以最为平淡的笔触让我们意识到博尔赫斯的孤独有多么的深,“我最后一次见到博尔赫斯是在1985年,在巴黎L’Hotel酒店的地下餐厅。他很忧伤地谈到阿根廷,说即使有人说那是他的土地,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但实际指的也不是具体的场所,而是一种归属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们的陪伴。”这种孤独的状态是那些仰慕者、好奇者、猎奇者们所无法理解的,甚至也不是很多阅读方面的资深人士、狂热的写作者们所能理解的。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位名声显赫的博尔赫斯,既是他那个文字世界的创造者与守护者,同时又被冥冥中的上帝把他的肉身遗弃在这个他所无法看见的日常世界里。

  相对于那些试图对博尔赫斯的人生做出深度更深度的挖掘与分析的传记作者而言,曼古埃尔的方式是克制而又得体的,而这种方式自是所来有自,不管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博尔赫斯的印象有什么样的改变,也不管他对博尔赫斯的作品的评判发生了多少变化,他非常清楚的一点是,记忆中的那些与博尔赫斯有关的时刻,对他来说无论它们会如何的模糊都永远是神秘而又珍贵的,当他使用自己的语言做出呈现时,他知道,他必须保持某种意义上的静默,而不是像很多人那样喋喋不休。

  “1986年6月14日,博尔赫斯在日内瓦辞世。在医院里,护士为他阅读了最后一本书,是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夫特尔丁根》;也正是在日内瓦,青少年时期的博尔赫斯第一次读到这部作品。”无论如何,当你在这本小书里看到这样的一段文字出现在全书即将结束的地方时,都不免要对作者曼古埃尔表达赞许的,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说明他真的是有心人,也能说在他的心里,始终都怀有对博尔赫斯这位前辈及其作品的深深的热爱。他用这样一本极为克制得体的书告诉你,“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绝对不是一种日常生活意义上的经历,而只能是精神层面的经历——那时,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脑海。

  2019年4月13日上海

  ————————————————————

  刊于《晶报-深港书评》2019年7月12日

  《和博尔赫斯在一起》读后感(五):另一个,同一个

  如今在我们的国家贸然谈论博尔赫斯是危险的,这个名字已由三十年前少数人的秘密变成了某种流俗符号,而在现实主义的被再次鼓吹与大面积复活之下又显出了某种不合时宜,而况谁能够真正谈论博尔赫斯呢?我们之中无人能是抵临上海为自己与博尔赫斯的旅行摄影巡回展揭幕的年迈的玛丽亚·儿玉,也没有足够的幸运以成为曾为目盲的博尔赫斯朗读的阿尔维托·曼古埃尔。不过诱惑依然存在而且如此巨大,也正是借由曼古埃尔新近中译出版的薄薄的《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我们得以不无诡辩但多少有些心安理得地说,我们现在要谈的并非博尔赫斯,而是阿尔维托·曼古埃尔笔下的博尔赫斯。

  间接通过曼古埃尔则是接近博尔赫斯的一条安全路径,因为博尔赫斯实际上极难描摹,我们不知道自己应该并且能够面对的是哪一个博尔赫斯,日常生活里的博尔赫斯、作为作家的博尔赫斯以及博尔赫斯笔下的博尔赫斯,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博尔赫斯?三重的博尔赫斯并非某种故弄玄虚,博尔赫斯自己在“我是谁”这一问题上呈现出的是否定与分裂——大概源于他自惭不如先祖般英勇,“他热爱盎格鲁-撒克逊的传奇故事,热爱荷马史诗,热爱黑帮电影和好莱坞西部影片,热爱梅尔维尔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黑社会的奇闻轶事……在这些史诗中他找到了同样的主题:勇气和决斗。”[i]博尔赫斯的内心或许就像他在不朽之作《南方》开篇所写下的那样,并最后“在两个格格不入的家世之间,……选择了浪漫主义的先辈,或者浪漫主义的死亡的家世。”[ii]因此当博尔赫斯写下“博尔赫斯与我”时必然是诚恳的——博尔赫斯是另一个人,但也是同一个人,他接着将这种分裂拓展到宇宙,再寻找神秘主义倾向的二元哲学,便得到了他写作主题的原型、幻影与回音,那些我们为之深深迷恋的东西。

  与此种分裂相维系的是博尔赫斯风格中尤为明显的重写技巧,正是这一技巧帮助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博尔赫斯在诗歌写作陷入危机后成功开启了小说的写作:假设要写的事件都已全部发生,假设要写的已被另一个人叙述成篇,博尔赫斯所要做的就是重写、转述或者评论这些人物、事件和书籍,这种技巧最具代表性写法是用随笔代替小说,包括从序言起就开始虚构。而即便是在写诗上,博尔赫斯也运用了重写的技巧,一开始是历史故事和人物,接着是书籍,一些诗甚至直接题名为“xxx第x节”[iii],或者他自己叙述两次,“阿尔维托·伊达尔戈……说我写作上有个习惯,即每一页要写两次,两次之间只有微不足道的变化。”[iv]然而一种技巧若只是技巧便不足为奇,当博尔赫斯写道“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v]“特隆的学派之一甚至否认时间,他们这样推理的:目前不能确定;将来并不真实,只是目前的希望;过去也不真实,只是目前的记忆。另一个学派宣称,全部的时间均已过去,我们的生命仅仅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衰退过程的回忆或反映,毫无疑问地遭到了歪曲和破坏”[vi]时,重写就与内容和风格彻底融合了。转述如同《圣经》乃是转记上帝之语而非人言般带着某种神谕的性质,在看似简洁的风格之中,博尔赫斯抵达的实际上是以复数的折叠形式展开的文学本质,而小说,归根结蒂是一种间接和远离的艺术。博尔赫斯最终为我们呈现的,有如《地图册》中描述那些相片的其实十分遥远的文字,相片已经是对现实的截取,而描述相片的文字离现实就又更远了一层,是影子的影子,镜子的镜子。我们通常假定现实是第一位而且客观的,然而经由博尔赫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影子乃至影子的影子并不比现实更为虚幻。

  在主体与客体的重新区分与重新混同中,我们离博尔赫斯所叙述的人物其实十分遥远,更不要说当博尔赫斯选定一个主题,他往往会在远离核心的地方开始他的叙述,再层层叠叠去逼近(从书籍到书籍,从语词到语词,文学及其思量不能依循“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古训,而是需要经过越长越好的中间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一唱三叹,层层叠叠),这并非博尔赫斯德行的谦卑或性情的羞怯,而是重写技巧生成的实际效果。他大部分小说的一个特点是距离和恍惚,故事在行进,但是仍旧和读者隔着一层或数层,使其无法在文中占据一个位置(无论是人物、情节、叙述者,甚至是作者本人的位置),然后得以认清故事。考虑到作为小说人物(而非作者)的博尔赫斯与小说里其他人物的关系形成的那种微妙反应,他用虚构的博尔赫斯讲述故事这一间接的叙述方式来加强这种距离(尽管博尔赫斯曾说过他写下的所有人物都是他自己,唯我主义的地狱),而一般小说通常采用直接叙述,从而使得读者和小说(包括人物)的关系也是直接的,因而博尔赫斯的文本最终呈现的感觉是恍惚,造成这种恍惚的根源还有其他因素,譬如他探讨的主题,其风格又多杂糅小说、诗歌、随笔三种体裁,以及采用陌生的诺斯替教派的思想,诸如此类。他的作品就如同他写下的诸多精妙比喻中的一个:“(他)一面抚摸猫的黑毛皮,觉得这种接触有点虚幻,仿佛他和猫之间隔着一块玻璃。”[vii]

  现在,依循阅读博尔赫斯时的此种间隔与距离,从曼古埃尔的文本中,我们得到的不是一个二手的博尔赫斯,恰恰相反,我们站到了观看博尔赫斯的恰当位置上。曼古埃尔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他想要做的不是一名见证人或记录员,“这些文字不是回忆;是对回忆的回忆的一种回忆,而能够证明这些回忆存在过的事实都已日渐模糊,只依稀留下一些图像,一些我也不能确定准确记得的只言片语。”[viii]在这本对象并非作者自己或者说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作者自己的回忆录中,曼古埃尔先是将自己与博尔赫斯的接触接着是将博尔赫斯推到了模糊与精确双重钳制下的记忆之域,并在那里准确地将博尔赫斯与柏拉图勾连,让博尔赫斯的整个一生都变成了回忆:对目盲之前的电影的回忆,对卡萨雷斯友谊的回忆,对母亲莱昂诺尔的回忆,对柏拉图式知识的回忆,对阅读经验的回忆(“由于他的记忆太过庞大,所有的阅读对他而言都变成了重读”[ix]),当然,还有对图书馆、迷宫、镜子、梦、老虎以及对文学-叙述的纷繁复杂的记忆。

  “‘先生,我的记忆,’富内斯对叙述者说,‘就像一个垃圾场。’”[x]使曼古埃尔或者说博尔赫斯不致在记忆之海中迷失的,是语言,“博尔赫斯的世界完全是由语言构建的,很少涉及音乐、色彩或是形状。”[xi]前面已经提及,博尔赫斯成为语词并非仅有目盲的原因,人们更愿意相信视觉不是语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语言被当成二级的东西,书籍和语言是死物,而现实则是活生生的,然而重写不似传统作家那样从假设为真的现实中提取,而是从假想的书籍和他者的言谈中提取,是博尔赫斯阅读偏好行为的延续,那是他幻想的自幼年起就从未离开过的父亲的图书室。以后当自幼恐惧镜子的他命定地彻底失明,便更是与此种方式相依为命,那些视觉影像及其回忆逐渐模糊褪却,发生在博尔赫斯那里的终于只剩下映衬在残缺的老虎的金黄背景下的以声音呈现的语言,声音的稍纵即逝属性会使这些语言不是记忆也会很快沦为记忆,而“正是这些经历和体验,构成了博尔赫斯世界里的时间节点、它的历史和它的概貌:一切是过去,‘当下’很少出现。”[xii]然而与博尔赫斯所设想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相反,人之记忆浩瀚却并非永恒,在汹涌的流逝中,博尔赫斯活在哪里呢?幸运的是,只要语言还在,人与书就永远不会消失,“对于博尔赫斯而言,永生不朽存在于作品中,存在于他的宇宙梦想中……‘如果有一本书会永远消亡,那么一定有人会再重写一遍。’”[xiii]

  “对于博尔赫斯而言,现实存在于书中,存在与读书中,存在于书写中,存在于谈论书中。”[xiv]由于博尔赫斯的一切(包括那太过珍贵而迟迟未来的爱情)都来自或即将变身成为书籍与语言(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之所以能够自如地将形而上形而下化呈现,亦从假想的书籍获益:书籍首先是一件物品,而写书则是一个具体行动),他(让自己)成了二十世纪的堂·吉诃德。也正因为此,想要仰赖日常生活去还原一个日常生活缺乏或被吞噬殆尽的人是不可能的,试图以此为基写作一部传记也是不可能的。传记无非社会学或者思想两种类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通过日常生活社会学式的考察作者生平也并非不能抵达作品,然而只能抵达其最低层次,显而易见的是,一部作品可以而且必须脱离其人生轨迹与社会背景而永存。不过曼古埃尔依旧为我们回忆了博尔赫斯生活中的诸多细节——他没有描述目盲的博尔赫斯如何在旅行中观景,那属于玛丽亚·儿玉的工作——博尔赫斯如何听别人讲述故事、如何向人口述作品,博尔赫斯的书房、卧室以及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博尔赫斯与独裁者的往事,我们还从曼古埃尔的记忆中知晓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曾见过博尔赫斯、知晓“在瑞士的一家医院,护士为他阅读了最后一本书,是诺瓦利斯的《亨利希·冯奥夫特尔丁根》。”[xv]这一切回忆都与阅读(听读)和写作相关,这不仅是因为日常生活的无关紧要,也不只是为博尔赫斯阅读的身份给予了曼古埃尔裁剪与舍去的理由,按照塑型所需予以保留和呈现(而且我们不能忘记,作为回忆的叙述也比作为叙述的现实拥有更多演绎的自由),而是曼古埃尔把握了博尔赫斯是回忆与语言的博尔赫斯这一核心,在尽可能多地涉及迷宫、镜子乃至博尔赫斯的文学贡献之外,他要做的,是试图将多重的博尔赫斯合一,也只有回到了分裂的前提,我们才能理解何以曼古埃尔会在结构上采取的是一种双重的进路:回忆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场景;回忆博尔赫的阅读、博尔赫斯的作品,回忆那个更为广阔复杂的博尔赫斯,那个无限的博尔赫斯。

  “安田朴讽刺地说博尔赫斯是‘应该被剔除的’,因为他的作品对‘作者的身份’这一概念构成了威胁。”[xvi]博尔赫斯作品中的作者之死不过是现实中自我之死的延伸(但无疑所有的作品都需要一个作者,他利用重写技巧巧妙地绕过了自己成为作者-主体这一难题),也正是此种分裂与自我否定,曼古埃尔关于书即一切的博尔赫斯家中藏书却不多、而且自己的作品一本也没有(博尔赫斯甚至试图收回早年出版的所有作品并付之一炬),他还“喜欢想象一个不需要书籍的世界”[xvii]等等回忆才能得到解释。我们看到博尔赫斯从众书中走来,激励并引领我们继续往前行进,而最后他让我们抵达的也无非是一本书、一座图书馆而已。书是这世上最美好同时也是最危险的东西,当博尔赫斯最后拥有了一整座图书馆时他已目盲,他同时拥有了黑暗与光明,分裂的博尔赫斯一定会想起诺斯替三重分离与圣书中的三位一体,试图将博尔赫斯合一的曼古埃尔则延续博尔赫斯看到了Doppelgänger和Fetch,“在英国,它被称作fetch(生魂),或者说得更书卷气一些,wraith of the living(生者的幻影);在德国,它被称作Doppelgänger(面貌极相似者)。我猜测它最早的名称是拉丁文里的alter ego(另一个我)。”[xviii]

  与我们离博尔赫斯笔下的人物虽然遥远但那些人物却没有更不真实相类似,最终曼古埃尔所勾勒的博尔赫斯也是一个活生生的博尔赫斯。但曼古埃尔以简练笔法为我们追忆出并留待我们印证与加强的,与其说是我们已知或将知的博尔赫斯形象,不如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词条。“书架最开始的位置摆放着百科全书和词典,博尔赫斯对此很自豪”“他是一位无序的阅读者,有时只喜欢阅读故事梗概和百科全书的词条。”[xix]博尔赫斯在《<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中想象了重写技巧的顶峰,他让虚构的梅纳尔试图重写《堂·吉诃德》,最终抵达的却是只字不改的宿命,在同一篇小说里,博尔赫斯还不客气地写道:“一种哲学理论开头是对宇宙的可信的描述;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沦为哲学史的一章,甚至一节或者一个名称。在文学领域,那种最终趋于老朽的情况更为明显。”[xx]不过现在我们知道,成为一个词条实非贬义,它实际上是一种命运与荣光。

  库切曾提示说,晚年的博尔赫斯更为主动地重回了阿根廷的文学传统,并试图在其中确定自己的位置,博尔赫斯也确实“为西班牙带来了革新……这让他能够将其他语言的特点融入西班牙语”,而他凭借的也有重写之技,“‘如果打算翻译莎士比亚,’他说道,‘就应像莎翁自由创作一样自由地进行翻译。’”[xxi]事实上博尔赫斯不只是成了阿根廷文学字典中的一个词条,他在创造无数文学先父之际,也成了这些人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每位作家都创造了他自己的先驱者。’这样的论点让我们能够把博尔赫斯和如今我们觉得带有博氏写作风格的一大串作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甚至一些经典作家,他们的创作和主张如今看来都像是阅读博尔赫斯的延伸,就像在皮埃尔·梅纳尔之后阅读塞万提斯一样。”[xxii]一个作家催生另一个作家,一个文本衔接另一个文本,在文学的环形废墟中,博尔赫斯给予我们的是近乎神谕的言说,有如天体的运行一样完美。曼古埃尔写道,“尽管无意为之,博尔赫斯却永远改变了文学的概念,也改变了文学史的概念。”[xxiii]更准确地的修辞是,那个多重的博尔赫斯永远地改变了我们与文学——或不如说与书籍——的关系。

  如同博尔赫斯只是宇宙轮替中的短暂一环,曼古埃尔只是博尔赫斯生命中的一个短暂瞬间,通过对这些瞬间的追忆,曼古埃尔架构了他的文本,我们模仿他站在远离却逼近的位置上重写并拓展了它,因为尽管文本有可能出于节制而显得简洁,探寻和恢复其中的繁复却是我们实实在在的乐趣。世界是多也是一,“每本书、任何一本书都涵盖着其他所有书其他书”[xxiv],文学,唯有文学,“即使已经论及净化要义,仍能超越文字的疆界留存下来。”[xxv]

  注释:

  [i]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李卓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P40

  [ii]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杜撰集》,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P83

  [iii]如:《另一个,同一个》中的《<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第三十节》《<约翰福音>第一章第十四节》(两首)《<奥德赛>第二十三卷》,《天数》中的《<传道书>第一章第九节》《<地狱篇>第五章第一百二十九行》

  [iv]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另一个,同一个》,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8月,P2

  [v]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P88

  [vi]同上,PP.12-13

  [vii]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杜撰集》,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P87

  [viii]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李卓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P91

  [ix]同上,PP.37-38

  [x]同上,P37

  [xi]同上,P18

  [xii]同上,P8

  [xiii]同上,P89

  [xiv]同上,P34

  [xv]同上,PP.64-65,P91

  [xvi]同上,P81

  [xvii]同上,P47

  [xviii]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沙之书》,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P133

  [xix]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和博尔赫斯在一起》,李卓群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5月,P24,35

  [xx]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6月,P38

  [xxi]同上,PP.50-51

  [xxii]同上,P75-76

  [xxiii]同上,P75

  [xxiv]同上,P79

  [xxv]同上,P92

扫一扫手机访问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