剁椒与蛋的鲜辣,夹杂在米粉的甜里,热油逼出的葱香,洇染着豆芽的甘脆,在这一碗炒粉里,每一样食材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彼此包容,不增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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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丨连载11
张文第一次吃炒米粉,是外婆做的,米粉是猪油做底,格外的香。外婆做事总是慢条斯理的,厨下也一样。大白菜掰几片叶子洗净,由梗向叶细细地切成条,磕一个鸡蛋小碗盛着备用,舀一勺剁辣椒,再切些葱花。烧红锅子,炒白菜也有步骤,先炒梗子,软了再加叶子,炒好盛出;重新加油,放鸡蛋,再将米粉放入翻炒,加酱油、剁椒,白菜倒入时,是快要起锅了,洒些葱花再翻炒几下,海碗盛起端上桌。嫩白的米粉已呈深浅不一的褐色,其间嵌着金黄的蛋碎、嫩黄的芽白,青的葱花与红的剁椒点缀其间,热油逼出食物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一口吃下,剁椒的辣与咸打开味蕾,葱花提味,米粉被油温逼出的甘甜里夹杂着蛋碎的鲜,张文一口接一口地扒着,一海碗全吃下都不觉得饱。“慢点吃啊,细嚼慢咽对胃好。”外婆喜欢坐在桌边看张文吃,眉眼弯弯,笑出一嘴白牙。那是上小学时,外婆常常趁着暑期来家小住,帮着做几天事情。她每天起得很早,一个人去逛菜市。米粉便是外婆“发掘”出的食材,“这东西好多年没吃了,我年轻时吃过啊。”外婆买了米粉回,献宝一样给张文看,“乡里没得买咧。”“就是米粉啊,妈妈经常买的,煮给我吃。”张文有些疑惑,在他的意识里,这种食材毫不新奇。可吃过一回外婆的炒米粉后,他对米粉的看法完全改变了,那和母亲的葱花白水油汤做底的汤粉完全是两个味道,张文甚至一度认为母亲在糊弄他——这么好的东西,之前的做法实在太浪费了。某一天,他悄悄地将心里的想法说给外婆听,外婆听了哈哈大笑,“你妈不是慢待你,她也没吃过,不晓得搞啊。”外婆啧啧叹着,“我上一次吃炒粉,都是五零、五一年,划成分之前呢,陪你外公进货,去长沙,在黄春和吃的。”张文听不太懂,只知道很多年过去,外婆至今未忘,他使劲点头表示认同,很狗腿,想着外婆能多做些炒粉给他吃,中午、晚上都吃这个也吃不腻。“不行啊,天热,米粉放不久的,没到中午就馊了。”外婆摆着手,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在张文的印象里,外婆一直是清瘦的样子,齐肩的短发花白,戴着黑色发箍,穿着布钮的布衫,洗得发白,却也精精神神的。她到家来从不空手,提只鸡或两条鱼,另加一封纸包的鸡蛋,臂弯里还挎个小布包,里头装着换洗衣衫。每次外婆要来,都会托人捎信给母亲,“某月某日,你妈来看你。”捎信人把话带到,母亲初时还会嘱咐张文,“今天哪也别去,在家等外婆啊。”可外婆却不会直接来家,她会去母亲的单位,等母亲下班一起回来。于是,张文只能在兴奋逐渐消退的无奈中枯等,频繁地上阳台打望,直到看到那双熟悉的身影,亲热地相挽着出现在视线远处,就兴奋地在阳台上挥手,大声地喊着:“外婆!”他一直喊,直到外婆走到近前,听见了,抬头仰望。“莫探出来啊,外婆就上来。”外婆也高喊着,声音颤颤的,带着紧张。外婆来住的时间不长,两三天就走,来了就带着张文睡,只这一件事,张文有些抗拒,外婆会打鼾,又尖又脆,往往张文刚刚适应了,朦胧有了些睡意,外婆的鼾声就又变调了,一晚上能变几回,张文心里气闷,瞪着眼睛望天花板等天亮,气着气着就睡着了。可那时,也往往到了下半夜。为这事,张文没少跟外婆申诉,“外婆你别打鼾了要得不?我睡不着咧。”“真的啊?”外婆笑嘻嘻的,脸上的表情和语气的惊讶完全不搭,她指了指鼻子,“可是这里,我也管不住啊。”外婆回家时,会带上张文,“接我外孙去家住住。”张文乐意跟着去,婆孙俩总是清晨出门,走路回乡。早上天气凉快,外婆在前走,张文背着书包跟在后头。外婆的手里除了那个小布包,还拎着一大包母亲送她的东西,张文的书包里除了作业、换洗衣服,还塞着零食与童话书,也挺沉。二人穿过大半个城区,一路向西,出了城,再走7里路,就是七里桥。向西乡已经有了班车,七里桥是最近一站,但家里所有大人都觉得,为了区区7里路花钱坐车不值当,张文人小是没有发言权的,可体胖腿短又不堪长途,常常跟不上外婆的步伐,走一段就落下了,快跑几步撵上去,再走一段又落下了。“外婆你慢一点。”张文时常急得喊。外婆会停下来,转过身等等张文,她咧着嘴,笑出一弯白牙,“文妹仔你冇锻炼的啊,回去了叫你红哥带你爬山去。”张文后来常常疑惑,自己是个男孩,为什么外公、外婆乃至母亲家族的所有长辈都管自己叫“妹仔”,可当时自己也没问过,因为他们也管大表哥叫“年妹仔”,管二表哥叫“红妹仔”,管大外婆家的辉表哥叫“辉妹仔”,在那样的语境里,张文并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称呼有任何不合理之处,也就这么一路叫下去了。外婆的家在山冲里的一个小坡上,背倚大山,土砖房,一堂三厢,大舅两口子带着3个子女与他们住一块,原本小舅也住一起,后来当兵去了。房子前有一个小小的地坪,坪周栽着柿子、樱桃、石榴与木芙蓉。回家时,只要到得坡下,一只老狗就会蹿出来接他们,那狗高大,背上的毛色黄黑相间,眼神倦怠,绕着外婆摇尾巴。偶尔扑到张文面前,在他胸前嗅嗅,又走开了。外婆管狗叫“毛砣哩”,偶尔摸摸它,它会高兴得趴下,尾巴甩得欢实,张文看着直乐,对外婆的崇敬油然而生——这么吓人的生物都对外婆服服帖帖,外婆太厉害了。一条7里的归乡路,婆孙俩走了好几年,总是在清晨的和风中出发,在炎热的午后到达,张文始终胖,在望见大山的身影时总安慰自己快到了,却忘了望山跑死马。直到有一天,外婆越走越慢,她停了下来,扶着路边的树喘了会儿气,“文妹仔你帮我提一下包吧。”外婆不好意思地笑,话里带着恳请。外婆扶着树又歇了歇,打定了主意,走到马路上,拦下一台西去的班车,“师傅我实在走不动了,送我一脚(程)。”她讪笑着,低声请求着。司机骂骂咧咧,让她上了车。“外婆他骂你咧。”张文气不愤,等下了车,扛着外婆的大袋子,气喘吁吁地说。“他还是让我上车了啊,”外婆跟在张文后头,哈哈笑着,“骂两句有什么关系,记恨别人只会让自己心里不舒服。”“恨?”张文问。“就是记仇。”等张文上初中时,外婆就很少来家了,大舅做花炮发了财,起了二层小楼,带着外公、外婆住进了新屋,舅母辞了纸箱厂的工,专心回家操持家务,外婆便撂开手了。后来,母亲也会做炒粉了,但炒得少,出锅前还爱加点水焖一焖,吃起来介于炖粉与炒粉之间,又软又碎,张文吃得意兴阑珊,权当代替,聊胜于无。母亲固执地认为,一切炒制的菜品都容易让人上火,更何况是上锅炒的主食,加点水是去去火气,让人健康。直到上了高中,张文才又吃到外婆做的那种地道炒粉,因为他认识了一位同样爱吃炒粉的朋友——老三。老三与张文是同班同学。那个年代,老三还不叫老三。二人都在文科班,老三寄宿,张文走读。张文迷上了金庸,买了许多他的小说,就有许多人来与张文做朋友,以便借阅,老三就是其中一个。张文借书要看人,老三借,总是可以。老三大眼睛、大鼻头,很精神的长相,比张文瘦许多,与张文一般高,也一般懵懂,一样充满着对美食的热爱,一样总是饿。他是时常在早上就把打饭的盆子带到教室、放进课桌里的少数几个寄宿生之一,这样方便他在上午下课铃声响后,能急速掏出饭盆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食堂跑,其他寄宿生还需要折回寝室拿。张文虽走读,因父母工作忙,也常在学校吃中餐,他也带着饭盒,但总跑不过老三。到得饭堂,老三早已经开吃了,而张文还得去排队。食堂里桌椅不够,往往还得站着吃。老三吃起饭来,看上去极香。而且他护食,抱着饭盆,筷子飞快地扒动,嘴包得鼓鼓的,眼睛从盆上头瞟出来,四处睃,提防着,看到熟人来,还会退两步,生怕别人抢他的菜似的。而他的饭盆,真的是个小盆,足以装下一斤米饭,再盖3个菜,也不会冒尖,哪天不用了,填上土,栽株茉莉绰绰有余。老三的标准是8两米饭,张文是6两,不想吃时,4两也差不多了,所以对于自己如何成为胖子这件事上,张文一度十分疑惑。某一天,老三将借的一本《越女剑》还给张文,用力地呼气,将鼻孔撑得老大,癔症似的叹道,“这本书不好看,像不是他写的一样。”“一剑劈掉半座山,搞什么嘛?”老三像是生气了,“好像我们物理白学了一样。”“那《七龙珠》还可以打出陨石坑咧,较那个真干嘛?”两人偶尔也会说起女生。“204的某某,长得真好看。”老三跟张文说起自己心仪的女孩,“眼睛那么大,眉毛好长。”“嘴巴有点歪诶。”张文回。“我怎么没注意到?”老三愣道。“别逗了,瞟一眼就看到了。”张文叹道,“还是208的某某好看些,长得像关之琳。”当然,张文与老三要好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老三学习好,似张文这种严重偏科的学渣,交一两个成绩好的朋友,也是装点门脸。为讨好老三,张文请老三喝过门口小卖铺的荔枝冰水、99号的蒸菜、万里香的盒饭。而校门对面巷里吃的炒米粉,更是二人的最爱,常常晚自习结束后去吃。尽管多年以后,老三念念不忘的是,自己参加工作后,夜里独自踅去河边的杯莫亭吃的一碗炒粉。那里的炒粉张文也吃过,一大海碗,放了蛋和肉,油放得重,出锅时加干椒与葱花爆香提味,吃到嘴里,蛋鲜、肉香,米粉微微的咸中带着米的甘甜,还有些些辣劲,是一种很让人满足的食物。唯一让张文不满的是,那里的炒粉油放得太重,不粘锅。在张文的理解里,少放些油,不急着翻炒,火候大些,米粉粘在锅上再铲下来,一碗粉里,边边角角、星星点点的焦黄,才是它的精髓,扒一口进嘴里,糯软中带着丝丝的焦脆,那脆劲像包裹着米的灵魂,甘甜似乎完全地释放了,是一种被恰好的温度逼出来的,张扬的口感。就如校门对面的那一家。“老板,多放点粉啊。”老三总是说。“加1两啊,2毛钱。”老板回。老板矮胖身宽,站起来像半截门板,嘴里总叼着一根相思鸟,急速地吸,烟头在夜色中忽红忽暗。老板秃顶,半球在黄黄的路灯下反射着温暖的光,圆顶周围一圈似是舍不得剃,野蛮生长,冷风一吹,轻舞飞扬。老板炒粉,就在店门外的一个小煤炉上,如武林高手般从容、慢悠悠地扯去风罩,搭上锅子,舀一坨猪油,抓一把豆芽放进去翻炒,老板放猪油就像得了帕金森,手抖得厉害,摇下小半勺,剩的大半勺仍搁回油碗,豆芽炒软了扒拉到锅的一角,再舀一坨猪油,化了,磕两个蛋,快炒几下,再放一把米粉翻炒,加老抽、干椒粉、剁辣椒、葱花,急翻快炒,手势大开大合,还会颠锅,颠得很粗放,常有食材就回不来了。嘴上的烟烧到头了,手下不得停,偏脸吐掉,好几次迎着风,烟灰被风撞回来,呛他一嘴,就使劲地咳。米粉2元一份,老板是一份一份地炒。这是张文与老三爱去他那地方的原因,虽然老板不舍得放油,粉总是炒焦,也不舍得放米粉,多放一点都嚷嚷要加钱,可每一份炒粉的鸡蛋都是实打实的两个,“好多地方都只放一个咧。”老三说,“这个老板不抠。”“多吃一个蛋,我会记他一世的。”张文夸张地呼应,更何况,从内心里,他很喜欢炒粉炒得微焦的那份脆甜,像粉里面又多了一样码子一般,让人窃喜。为了回报张文,老三请张文看过一场“镭射”。彼时镭射是三级片的别称,老三家在农村,有兄妹二人,父母靠种地、农闲时去花炮厂打零工维持生活,供不起两个孩子,妹妹初中毕业就辍学打工了,老三一直过得很俭省,请张文看镭射的钱,得从不多的餐费里克扣。他们看了一部叫《聊斋艳谭》的录像,里面从女主到女配个个长得苦大仇深,于是一句与剧中人物产生强烈反差的台词,让张文记到如今,“凭你的这身姿色,去勾引男人岂非易如反掌。”而当时,录像厅里哄堂大笑。直到高中结束,张文与老三只看了那一场镭射,却不知道吃过多少顿炒粉,而他们心心念念的某某,仍旧是思之梦之的某某。张文努力了一把,写了一封情书,人还回信了,就一句话,“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女朋友。”张文捏着信想了半天,心里暗忖,“讲假话,干嘛这么讨厌我啊。”张文把信给老三看过,就一句话,老三看了好久,皱着眉头,怕是在想着怎么安慰张文,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要不要陪你喝点酒?”“就说我勇不勇?”张文顶着一脸喷薄欲出的青春痘,笑嘻嘻地问。“勇!”老三翘着大拇指,“她们以为跟胖子谈恋爱是忍辱负重,其实冬暖夏凉呢。”又过了好几年,一天深夜,张文打完一通电话,去厨房给自己炒了碗米粉,前女友去了上海,他以这种方式向她告别。那个女孩大大的眼睛,鹅蛋脸,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穿正装,与张文一般高,和张文在一起时从来不穿高跟鞋。张文说,“你穿一穿啊,治驼背。”又说,“我找的女朋友比我高,有面子咧。”女孩笑嘻嘻地穿过一回,跟张文去赴亲戚的宴席。女孩爱看韩剧,学那里头的做派管张文叫“哥哥”,张文初时听着别扭,怼她,“我显老,叫大叔。”后来就习惯了。两人在一起,期间总有争吵,再和好,张文少年心性,爱发脾气,女孩温柔,遇事先服软。“你太大男子了,这样不好啊。”女孩总劝他。女孩会做汤粉与炒粉,那是她唯一会做的吃食,还是跟张文谈恋爱之后学的,平日里多是张文做饭,她洗碗。某天张文感冒,请她煮碗米粉,她手忙脚乱地用电水壶烧了一壶水,将米粉倒进去了,用开水做碗底,氽了一个蛋,做成蛋花汤,又加盐、酱油,于是米粉煮烂了,汤咸得涩口,张文吃了一口,觉得病好了一半,爬起来去下了碗面条吃。女孩从此开始学做汤头、煎鸡蛋,又开始学做炒粉,慢慢知道炒粉不必放盐,放酱油就可以了。女孩的炒粉除了鸡蛋、粉、剁椒必备,还喜欢各种镶嵌,火腿肠切丁,洋葱切丝,牛肉切丝放在一起炒,就手的食材可以切出一堆,炒出一大盘四五人的份量,菜比粉多,常常得在菜里挑粉吃。周末,女孩常常陪张文去上网,张文呼朋引伴地打游戏,女孩在一旁玩冒险岛,操作着形象呆萌的游侠弩手,在二维空间里上蹿下跳,偶尔打到好东西,会高兴得摇手,她的工作强度比张文大,时常玩着玩着就累了,倚着卡座角落睡着了,大眼睛眯着,头略略下垂,额角的发丝垂下,挂在脸前,随着酣睡的呼吸荡起落下。两年后的夏天,一次争吵过后,女孩收拾东西去了朋友的出租屋,张文等着她服软,可这一次,她没有。半个月后,张文拨她的电话,成了空号,打到她女友的座机,“她走了,去了上海。”朋友冷冰冰地说,“换了号码,我都没有。”张文就是在打过那个电话后,去炒的一碗米粉。米粉准备在那里,本是作第二天早餐的,如今当宵夜了。米粉是二人份,张文以为和好了她会回来吃早餐。于是,那一顿米粉有个漫长的准备过程,他切了香肠、洋葱、葱花等一应在冰箱里能找到的食材,一大锅炒出来,一口一口地吃完,什么味道忘记了,只记得洋葱辣眼睛。张文拧巴了,转折托了许多朋友,终于拿到了女孩在上海的新号码,打了过去,女孩挂断了,张文反复打,女孩反复挂断。那天的深夜,张文收到一则短信,是女孩的,“我不恨你,只是累了。”这句话张文消化了许多天才想明白,他给女孩回了条短信,“对不起。”此后很长时间里,张文但觉时日漫长难以消磨,他知道这是自作孽,爱情是脆弱的杨柳枝,易折易抛。然而这般任性会伤害别人,反噬自己。而所谓成长,不过是道理听一万遍,不如走一遍,疼了就懂了。关于炒米粉,后来的故事都乏善可陈,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寻找与发现的过程。又过了许多年,张文觉得城里任何一家店的炒米粉都不够美味时,他决定自己去找一找原因,在厨房实验了无数次,两个蛋、葱花、剁椒、干椒、豆芽或芽白作料,细油快炒,还试过颠锅——这是件手艺活,得练,将大半锅炒粉洒在灶上后,张文终止了这种浪费行为。辛苦钻研,始终不得其味。从前的炒粉,细嚼起来甘甜,如今怎么都没有了。而时间恍然而逝,也让生活的变化显而易见。张文早已不再愿意走着去七里桥,出城7里路,不如坐车,七里桥的老屋早已出租又空置,柿子、樱桃、石榴、木芙蓉仍在,长得越发葳蕤,毛砣这条守了一世屋的老狗,也早已死去了。外婆将它葬在了石榴树下,它的窝旁边。外婆说,那一年石榴花开得特别艳,花期过后,结了许多果实,等石榴熟了,一个个在树上裂开,外婆都不准人去摘。几年后,外婆过世,外公日日守在灵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出殡前的一夜,他抚着棺念了一首外婆喜欢的诗:“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外公外婆成亲于解放前,是媒妁定亲,双方家境殷实,后来屡遭变故,一生相携,半世颠沛。那夜,张文值守,推着坐着轮椅的外公去了灵堂,外婆躺在棺木里,如同傀儡断线进了木匣,匠人收了山。前女友与张文早已和解,她在上海结婚成家,一双儿女,日子过得饱满,她运气太好,公司年会总能抽到奖,都寄给了张文,头一年是一个PSP,后来是诺基亚7710。张文投桃报李,托人熏了一堆腊鱼、腊肉寄给她。到如今许多年了,他们没有再见面。老三大学毕业回乡便与张文联系上了,常聚,依然是好友,后来关系铁的几个朋友结拜兄弟,张文行四,老三才真的成了老三。他们时常一起喝酒,聊天,友谊持续至今,老三在感情上比张文简单,初恋即正果,张文屡屡不顺,老三张罗着给他介绍,也不成,“这个事我自己解决,不劳烦你了。”某次酒后,张文对老三说。2015年张文股市亏惨了,拉着老三去重庆玩。2019年张文心情差,老三又拉着他去了成都。他们一路喝酒看景聊天,回味那些旧时光。“听说炒粉大侠早死了,肺癌。”某夜在九眼桥的一间酒吧,三个男人喝着一瓶红酒,老三告诉张文。“他那个炒粉好吃,”张文诚恳地回道,“是个实在人啊。”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管高中时宵夜的炒粉摊主叫炒粉大侠,为他在月夜下大开大合的炒米粉,也为他给学生仔放两个蛋。台上的歌者在唱着抖音红曲,张文叫过服务生,想点一首《大海》,翻包找钱。“不用的,大哥。”服务生抬手拒绝,“我去问下他会不会唱。”身形略胖的歌手接受了,用铿锵的节奏将它唱成了一首快歌,然而歌曲基调的悲伤难以抹去,张文放下酒杯,大声地唱着与他应和,烦恼哀愁带不走,只是短暂消失于酒后。老三若有所思地看着张文,猛然饮下一满杯红酒,像是下定决心一样,他告诉张文,当年的高中,他与张文一样,春情萌发忍无可忍给他的某某也写了一封情书,最后他们殊途同归,张文与他分享秘密的那一晚,他并不是单纯的安慰,是真想喝酒。“我记得她的样子,是我看过最好看的女孩。”老三高举着酒杯,与张文碰杯。“过去了。”老三说。尾声
成都之行回来后,机缘巧合,张文终于找到了原味炒粉的配方——原来是要用手工粉,那种一板一板的,自己切,切宽条,加辅料,细油大火快炒,出锅时,就是外婆的那个味道。剁椒与蛋的鲜,夹杂在米粉的甜里,热油逼出的葱香,洇染着豆芽的甘脆,在这一碗炒粉里,每一样食材都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彼此包容,不增不减。老三曾经的某某,是张文的微信好友,点赞之交。某日,某某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段弹钢琴的视频,张文转发给了老三。好半天,老三回,“好听,这人是谁?”张文愣了,不是说记得吗?半晌,还是回道:“我也觉得好听,就发给你看下。”那一刻,张文忽然觉得老三是人生的智者,有看穿一切又假装不知的聪睿。漫长岁月里,爱是消耗,恨会滋长,而遗忘,是抚平一切的良方。想来外婆也这么教过他。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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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 文
现居长沙,一个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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