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他。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继续学业,现在怎么样了呢?工作的话,一切都还顺利吗?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叫陈凯,现在仔细回想一下好像还挺帅。他是我见过最叛逆的学生,没有之一。打架斗殴、抽烟喝酒、整夜泡网吧都是常有的事。他是我们学校学渣魔王天团成员之一,但他比其他魔王更可怕的地方在于没有人管得了他。据说他父母离异,抚养权归年迈的爷爷。天呐,头发花白的爷爷怎么降得住这个大魔王?!
(一)
当我被通知和他做同桌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都灰暗了许多。
因为曾经亲眼目睹过他一脚把同桌踹飞到过道的经历,自从坐到他旁边我一直殚精竭虑、小心翼翼。但是,BUT,有些灾难是小心就能躲得过的吗?呵呵,你太小瞧老天爷了。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周五大扫除一个灰扑扑阴沉沉的下午。因为大扫除所有的座椅都被倒扣在桌子上,所以我打扫完,回到自己座位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把椅子放下来。而一切的悲剧就此发生,我个头小举着椅子没看见他在旁边,“哐”地一声,椅腿就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我真真切切地听见了那一声巨响,我放下椅子看着他捂着头嚎叫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了。
果然,他一脸愤恨地瞪着我,食指指着我的鼻子,怒火中烧地咒骂道:“你是不是想死?放学给我等着!”
你让我等着我就等着?我不等,我得跑路!所以一放学,我就特别孙子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回家躲了起来。
回家坐在沙发上的时候,脑袋里还不停地回想着他在学校里各种暴力场面。据说他最辉煌的战绩是他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把初三的毕业生给胖揍了一顿!想着想着竟然有些不自禁地哆嗦起来,现在想想真没出息。
后来我实在没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姐姐,因为我跑得了周五,跑不了下周一啊,再说了我不能天天都跑路吧!不过好在我还有一个姐姐,我姐那时在初中部,在学校也是属于不读书、混得特好、身边一大堆狐朋狗友的那种。
我姐一听这事特愤慨,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义愤填膺地告诉我说,老妹你放心,下周一让那臭小子给我等着!
周一的时候我颤颤巍巍地去上学,果然这人特小气还没忘周五的事,凑过来死亡威胁地说道:“周五你跑啥?咱俩的事可还没说清楚呢!”
我胆小,一吓就结巴,“我,我才不跑叻。我姐说了,让你今下午别走,给我等着!你知道我姐是谁吗?”
“谁啊?”他笑,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笑。
我姐在初中部混得很好,手下再怎么说也有好几个小弟吧,于是乎我理直气壮地报上我姐的名号,等着他被吓得变色的表情,可没想到他竟然说:“谁啊?没听过。”
what?没听过?不至于吧。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放学,谢天谢地我亲姐没有骗我果然一早就等在学校门口。老姐特意带了副墨镜来给我撑场面,可能在她眼里很酷,不过我却感觉有点略显尴尬。她一个人来的,我心里有点没底,因为我知道下午的时候大魔王就已经和其他班的魔王天团商量好收拾我们姐妹俩了。
我跑过去拉着我姐悄悄问,“你一个人来的?他们很多人!”
我有点急,我姐却很淡定。直接走到我们教室里拍着大魔王的桌子说:“我妹一会儿还有事先走,这账我和你算。”
那一刻我觉得我姐特帅,特飒!
我姐对我说,她的小弟还在路上解决大魔王绰绰有余,再说了她“身经百战”就她一个人也能撂倒大魔王,让我放心回家。然后我就神经很大条地安心回家了。
那天姐姐回来得有点晚,不过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老姐还特别嚣张地说:“那小子有什么好怕的?我两三下就把他干掉了,完全不用别人动手。”
“真的!”我高兴极了,一下子找到了大靠山。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神采奕奕,一脸神气。大魔王斜睨了我一眼,“这么高兴,你姐挨打的事儿没告诉你?”
“我姐挨打?别骗人,明明是我姐打你好不好?”
“笑话,昨天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明明是我们把你姐姐打趴了好吗?”
“真的?”
大魔王冷笑,“不信自己回去问你姐好了。再不信,那就再打一架好了。”
我天,这是又下了挑战书?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特意跑到初中部去等我姐放学,她身边确实有很多追捧她的小弟,吆五喝六地十分有面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大魔王的话带到,一脸担忧地问:“姐,你真的没有挨打吗?你真的没事吧?你别骗我,虽然我们是姐妹,但是这件事因我而起,就算要挨打也得我俩一起挨啊,对吧?。”
“没有!我怎么可能!好,那你就给你那同桌说,周四下午,咱们再会!”
嗯?
后来不知怎的,大魔王好像竟然和我姐约架约上瘾了,一来一回,我就只成了中间的传话人。我是我们家小孩子里,唯一一个立志读书的人,我姐怕影响我成绩爸妈怪罪下来,所以这样的打架斗殴这样的事一次也没让我参加。所以到底他俩谁厉害,我无从得知。但是我知道的是,大魔王对我的态度好像好了很多。
虽然他依然每周叫嚣着要和我姐干架,但是在我们班上谁要是收拾我他第一个不同意。下课去小卖部买零食也会给我捎一份,笔芯、橡皮、修正液也都一排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方便我随时拿取。笔记没抄全他也会去帮我借,虽然他从来不学。慢慢地我感觉和他相处并不是很困难,有时候甚至会觉得他表面上的冷酷都是装出来的。
(二)
有一次,他和前排一个男同学发生了矛盾,他还是不改一贯的作风,直接上去把人胖揍一顿。不过那次他也没讨到好,眼角被抓了一道大口子,血糊糊的,看着有些渗人。
两人被叫到教导处挨训回来之后,前排那个男生显得很委屈,哭得稀里哗啦,不过大魔王已经习惯了,他不在乎地撕了一张纸出来开始写检讨。
前面那个同学哭得差不多了也开始写检讨。我自保为上从头到尾大气都不敢出,夹着尾巴谨慎做同桌。
写到一半的时候,前排的男生修正液不见了,左左右右来回不停地找。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眼就看见了大魔王脚边的修正液,我没敢说话,不过大魔王顺着我的目光也发现了。
我想以他的脾气肯定又要借题发挥,心中暗自为前面的男生祷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用脚尖将修正液踢到前面那个男生的座位边。
我有些诧异,这好像很不像大魔王的风格耶!
我有些惊讶,欲言又止,他抬头看着我,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低头写检讨。
没一会儿前排的男生就发现了座位边的修正液,当他俯身捡起来的时候,我俩默契地对视一笑,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埋头写检讨,做作业。
我好像重新认识了大魔王。我开始越发坚定地相信大魔王的冷酷是伪装的面具,他就是喜欢耍帅。
之后我更加肆无忌惮,偶尔还跟他开个小玩笑,下课能嘻嘻哈哈地乐一乐,我们那个角落的气氛终于没那么凝重了。
我不像他那么有钱,买零食可以买双份,不过我也会很有良心地给他留一半。一开始我以为他会嫌弃,没想到他竟然照单全收了。既然吃了我的,我自然不会再和他客气,什么笔芯、练习本只要他有的我都随便拿来用。虽然他平时都不怎么学习但是他的笔芯、练习本之类的文具储备量非常丰富,我想爷爷唯一能表达对孙子的期望和爱的方式就只有物质上不亏欠了。不过爷爷一定不会想到其中一大部分都被我这个穷酸的同桌贪污挪用了。不过我省下来的钱买了零食也是和他孙子一起分的,想想他也不亏。
(三)
原本以为我们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完小学最后一个学期,然后顺利升上初中,不论怎样九年义务总得读完吧。但是大魔王怎么会让人省心呢?
那天中午午休完从家回到学校刚一走进教室,我就敏锐地察觉到班上的气氛好像很凝重。讲台被同学里外三层围了个严实,我走近一看果然大魔王再一次不负众望地成为主角。站在旁边的班主任面带愠色,胸口剧烈起伏看来很生气的样子。我捅了捅旁边的同学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凯还能有什么事,打架呗!”
我:“这不很正常吗?”
同学:“这次不一样,他说他要杀老师!隔壁班很温柔的那个王老师!”
我:“不可能……吧!”
同学:“你是他同桌你还不清楚?要不是你姐你不知道被他欺负多少回!反正他爸妈都离婚了,谁也不要他,通知了他爷爷到现在也没来,谁管得了他……”
同学的话音刚落,只见陈凯一个飞毛腿直接将那同学踹得飞了出去。同学吃痛地倒在地上,在同学的目光下脸被羞得通红。我吃惊地看着眼前飞出去的同学,明显能感觉到大魔王那虎视眈眈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身上。
下一个轮到我了吗?在这么多同学面前被踹翻多丢人啊!我两眼一垂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努力地憋着气,彷佛我的呼吸声小一点再小一点我就能变成隐形人,他就看不见我了。
就在我憋气憋得快断气的时候,大魔王被班主任气急败坏地一把拽了出去。我的危机解除了,但是大魔王却真正大难临头了。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回来,但是大魔王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教学区,一有间隙大家就三五成群地畅聊起来,一时间竟有好几个版本,但似乎没有一个版本是站在大魔王这边的。课间的时候,前排的男生转过来对我粲然一笑,说:“这下我们解脱了。”
我点点头,笑得有点勉强。
下午放学的时候,听说大魔王还在教务处,我没什么心思想回家,正好语文老师抽背,我主动请缨跟着去了办公室。
“他这样的威胁谁受得了?以后谁还敢管学生?”刚一跨进办公室,王老师咋呼呼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几个女老师围着王老师,还在讨论着中午的事。
“这才小学,都这样了以后怎么得了?”
“要不是看在他爷爷可怜谁爱管他?”
“反正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他打架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谁能保证我们老师的安全问题?”
我埋头盯着课本,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晚上回家,几番纠结我还是问了一下,“姐,你觉得陈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可是因为我成了老冤家,多少知道点底细。
“陈凯?就你那同桌?虚张声势呗!”老姐狐疑地瞄了我一眼,郑重其事地说道,“老妹,我再给你申明一遍,真的是我把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他就是死鸭子嘴硬不承认,他几斤几两?你老姐我什么分量!”
看着姐姐那一本正经,我“噗”地笑了出来。
压抑了一下午,突然感觉轻松了不少,倒进老姐的怀里,用力地点头,“没错,是他虚张声势!”
他根本就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人。
虚张声势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不承认,也没人愿意去理会他的虚张声势背后的模样。
一连好几天大魔王都没来上课。
我盼星星盼月亮最后把大魔王的爷爷盼来了。
花白的头发,满脸的愁容。课间的时候爷爷进来整理大魔王课桌里剩余的文具和课本。
我坐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很想拉着爷爷枯瘦的手问问:大魔王现在怎么样了?还好吗?学校处理得严重吗?多久能来?
不过最后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目送爷爷离开。
(四)
大魔王走后,班里风平浪静了,大家埋头读书仰头背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慢慢地,我也开始假装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平时关系好的朋友偶尔跑到我座位上来窜门。大家嘻嘻哈哈地聊着笑得没心没肺。
有次不知怎的又聊到了大魔王的光辉事迹,有个同学说:“其实陈凯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打人,他又不是疯子。我听他的朋友说是因为那个初三毕业生在街上骗了他爷爷的钱,他追了几条街捡了砖头就扑上去了。反正他那次也没捞到便宜,在家躺了好几天。”
我看不见当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有多么丰富的变化,但是脑海里却闪过很多片断。画面最后停留在那次我俩默契地相视一笑。
明明笑起来那么阳光的大男孩,为什么所有人都相信他是一个爆戾得无法调教的坏学生?
已经很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没头没脑地怎么会突然就想起他呢?
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潇洒摆手,放荡不羁地对我说:“读书,我没兴趣。你喜欢你就多读一点,把我那份一起读了。”
我低头自嘲一笑,将录取通知书拍照发给母上大人,然后又原封不动地将信封收好,束之高阁。
或许,陈凯只读完了九年义务,或者在那之后学业就终止了。但是他在四年级的时候就已经能保护自己的爷爷了,这勇气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