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瞬即逝,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三年后,故地燕都。
细雨作缠绵态,裹挟着丝丝凉风,席卷了这座沃野国度上的喧嚣之城。
燕都四地,城北有一大好去处,乃秀衣坊。六国有名的风花雪月之地,正所谓美人与酒,委实男人两大好。秀衣坊自三年前的惊天变故之后,便汇聚了六国上下出名的歌姬玉人。乱世人命如草芥,尤其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唯美唯态,歌喉甚妙。秀衣坊中便有了官家之女,贵族之女,伶俐之女,百姓之女。秀衣芳之名,亦得自于其众多的芬芬燕燕,所谓秀色可餐中。
这日,秀衣坊外一阵喧嚣啼闹,走得近来一看,原来是隔壁破屋旁的乞者又来这闹。这是常有的事,乞者约莫是两年前突兀的到了燕都。近些年秦国势大,自赵国被灭,一国上下俱成了秦王宫中最精妙的藏品。虽五国合纵,暂抵秦氏锋芒。时下战事也偶有胜负,但当兵的打仗当民的吃土,各地流民流兵便是不断。燕都的乞者也多了不少,多是蓬头垢面,有手脚残缺者,难以自食其力,索性舍了面皮,讨的一二口残食果腹吃。只是燕都虽不曾遭得兵戈灾乱,也仍是有心而力不足。乞者是换了一茬又一茬,致使城外的乱葬岗都快堆成了山丘。遥遥望去,磷火四飞。于是连燕国最勇猛的壮士侠客,到了晚上,也不敢肆意的过得乱葬坟。燕人虽不及楚地那般崇尚巫祝之术,但以鬼神灵异之说,也仍旧入骨三分。
说来也是奇怪,这城中的乞丐是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说残疾者,便连健全者也死了不少人。唯独这人,自打两年前来了燕都,时缺一臂,足跛,脸上有划痕,初来时腐肉都翻了出来,委实狰狞恐怖。偏偏周围乞者死了死,逃的逃,走的走。独他一人,不知何故,偏生赖得了秀衣坊门口,也不进去,也进不去:门口的两壮汉虎视眈眈的盯着一切行人,就怕哪家穷鬼不开眼,冲撞了里面的贵人。
乞者便是其例,且还是死扎的钉子户,打死了也赶不走的类型。今日是惯例,每逢一月初八初九两天,乞者便横挤开拥挤的人群。其身有味,被挤者虽骂骂咧咧,也无奈的迫开。乞者不顾,至步了门前三丈远,看那恶汉眼神愈发凶恶。于是止步不前,又在此处紧紧注视着秀衣坊的门口。时人多猜测,怕是叫花子起了春心,要尝一尝秀衣坊姑娘的味道。闻者俱大笑,又多是燕都的一大奇闻趣事。
且说乞者,蓬头垢面下眼神直冒金星,或是暗淡无色,此时也点缀了一二光亮。门口人来人往,但都往两侧走,远远避开了门前的乞丐,脚步匆匆的唯恐避之不及,有良客唾沫垂下,低低骂咧两句:“又是这个臭疯子。”但也没人愿意作践了自家身份,去与一个乞丐冷眉横眼的计较这些。主子得有主子的样子,这些烦心事,自有下人操手。
这不,门前两汉见周围的宾客态度便知了应该如何做,遂恶了眼神,伙同着周遭的小吏小仆,一步步紧逼的朝乞者渡去。乞者跛脚,这般境遇往常也遭逢过数次,门清了熟路。这时见机不妙,也不与几伙人多做纠缠。当下果断的转过身子,三下五除二,便挤过了拥挤的人群,扬长不知所去。两汉见状,喝止了周围几人欲追的小仆小吏。其中一仆诧问:“这是何故?何不一棍子打死,省得公子们再惹心烦。”
左边那汉眼底含着忌惮:“那贼厮别看是一介穷衣,又是跛脚,但身手不凡,曾有兄弟几人追上前去,反仍被他走脱。”说此,这汉顿了顿。
又一小吏插嘴:“兄弟几人,都是江湖上好手,便是遇上精兵百人,也能挡得一二,还怕走脱了一个小贼?”小吏语气轻蔑,话语中藏着浓浓掩饰不住的骄傲。那右边的汉子补充:“非也,吾曾见城东鬼手为求泄愤,尾随而去,但自第二月,这贼厮又来,而鬼手却不再现踪迹。”
众小吏小仆大惊,齐声暗呼:“嘶,多谢谢兄台的提醒,不然……”
那汉子最后道:“无妨,只要不碍了各家公子办正事,一个区区小民,我们做了姿态,守着就行,此行,不若等值班结束,哥几个喝一杯。”
众人哄笑,齐声应道,:“那自然是极妙,兄弟们几个便等着哥哥的好意。”
这边告一段落,周围的人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俱都散了。只有群外一人,穿得玄衣,素服朝身,腰间搭一玉环,别着短剑,这时听的众话眼神微微闪烁,略微一思索,便也悄无声言的混着人群退去。再看那乞者,一路疾行,左弯右拐,不多时竟转进了一阴暗的死胡同中。周遭潮湿寂寥,墙边甚已附了点点青苔,分明一看,便知久未有人来此。这乞者何意?来此送死乎?只听乞者开口,声音嘶哑:“阁下,久追我这老乞一路,不知是何用意?老乞我也无财,也无本事,高人何为?”一连两问,声音沙哑低沉,许是久不曾与人语,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别扭。声音回档在沉闷的空气中,半晌不曾有人回答,莫非真是痴傻疯子在此胡言乱语?当让那前的汉子说中?乞者见久不传音,脸色微微一沉:“落吟梅雪,踪影全无。阁下是影字辈的何人?”
“啪——啪”寂静的小巷里陡然传来一阵鼓掌声,一位青年别着腰中短剑,玉环相配,缓缓自阴影处渡步而出。虽是青年,然此人面须毛发旺盛,实遮了青年脸庞,骤显老态。只听那青年道:“阁下又是何人,我墨家隐门八字,乃门中私密,俱不外传。阁下从何而知?”言语间笑面迎风,只是一点寒芒轻颤,腰间宝剑凭开了道拇指大的口子。乞者见状眯了眯眼,再去细细打量了番青年,只见峨眉赤目,轻点红星,妖艳异常。身材修拔,十指洁净。再回望自己,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十指漆黑,过的人鼠不分,遂叹道:“往事不可尽追,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是一个秘密。”
青年微微沉默了小会,他一路跟行至此,岂非只为了这般答案,便索性直言:“阁下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噢?那你的那位故人恐怕早已死了。”
“此话何解?”
乞者笑言:“不死你怎么会在此处看到我。”
青年恍然,继而又猜测:“老先生可是在那秀衣坊中有故人?我墨门在燕都尚有些门络,或可帮得老先生一二。”
乞者稍一沉吟,也不作回答。那青年见状一喜,继而高声重音:“老先生,狄某在此立誓,倘我一日尚存,便护得先生的故人周全,哪怕我死,也定为先生故人觅得周全之处。”
乞者污迹斑驳的头发之下,那双浑浊的双眼终于绽放出一抹光彩,缓缓点头:“那孩子唤做灵儿,今年十二,在秀衣坊的秀衣间做事,缝功灵巧,最是聪颖。”说到这,乞者叹息一声,“她本是故人之女,奈何老朽今遭这般模样,也无力护得她周全。况秀衣坊背后,错综复杂,我暂且还能容灵儿一二,若有朝一日——天下没有不变的道理,这秀衣坊终究还是一个是非之地,我也不堪久负,这两年寻寻觅觅,久成痴疯魔状,也是奇异之景,终是于此难得等来一人。”
乞者抚须轻笑,语气松缓,似是松了一口气。青年愕然,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不禁无奈轻语:“q——”
“嗯?”音还没吐全,乞者就冷目看来,青年转而道:“老先生高见,可谓心细如发,忠情义胆,后辈末进诚恳拜服。”
“哈哈!”
“对了,”笑声不逾几个呼吸,乞者停下来,满意地看着俊秀妖异的青年:“我在易水河畔埋了一物,状是漆令,上书侠义,背画天地。乃墨家隐门象征,你自有空,便去垂头枯榕树底下,取了罢。”
青年听言却是嗔怒道:“我敬老先生为人,老先生何自如此看我!”
乞者轻笑:“你取了隐门令,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尚有一袭之地。何况墨门本是天下游侠的汇聚之地,奇功淫巧,俱在其内。当今天下百家除法家外,便属我墨门势大。你取了隐门令,也不过独掌一支,不如此,如何护得灵儿周全。”
青年有所感叹:“先生高智,在下委实佩服。”
“话已到此,你且自去吧,只盼这乱世早日结束,你小子,活命长点。”乞者叹息,说罢缓缓朝巷口走去,踏踏的脚步声惊醒了尚在沉思的青年。眼见老先生即将迈过自己身侧,青年略微顿了顿,脑中思绪千万,终是不忍沉声:“老先生,秦王扶苏业已扫清内乱,平定内忧,天下时局待不可定,当年之举……”
“当年之举,为忠为义,不为人。为人不义,子姑且拭目以待之,则天下苍苍,岁月悠悠,白云苍狗,且看他风云变幻,世事皆有定数,而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语闭,人音渺渺。再往前看,只见落红晚阳混杂着夜色,悄悄覆盖了这片巷子口。漆黑带着点点烛光,给这片黑暗的小巷子里带来缕缕光明。世人又怎知道,这即将到来的夜,是白天之后的黑夜,还是白天之前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