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我坐上列车。
车上人迹寥寥。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看不到真正的脸。
我把脸贴在窗上,一路上都是荒原。什么都没有让我觉得安心。
一个小时后,车到达目的地。我来到这条街。
这是条荒凉的街。一眼就能望到头。没有名字。北边旅馆、咖啡店、钟表店、红色的自助贩卖机。南边两把长椅、三盏路灯、四棵树。一台旧式纺纱机驻在街边与对面的自助贩卖机遥遥相望。它布满灰尘,像极了每个来到这条街的人。
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了。这样也好,少了许多选择。有时,我会给自己制定一些无聊的规则,不让自己有太多的选择,徒增烦扰。
不过,来到这条街的人,大概都无所谓选择吧。
想到这,我笑出了声。这笑,就像这条街一样,满是濒死的味道。
下车后,首先得去钟表店挑一个闹钟。必须随身随时携带闹钟是这条街的第一条规则。
钟表店,满墙满室的闹钟,各种颜色,各种款式,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只留狭窄的过道供人行走。简直是时间的坟墓。
我随便拿了一个离自己最近的白色闹钟就匆匆逃走了。
那些滴答滴答像漩涡般从四面八方汹涌澎湃钻进耳朵里的声音,仿佛人的呓语,轻易就会粘附在骨髓里啃噬你所有试图保持的冷静。太狡猾了。
走进旅馆,上二楼。楼道口一只破旧的纸鸢立在墙角,同样布满灰尘。左数第二间,转动门把手,门吱呀一身艰难地打开,如同一位耄耋老人,伴着咳嗽。放下包,我扑倒在床上。
心想,我又来了。只是,有什么意思呢。
翻身,仰面朝上,天花板一幅巨大的钟面画占据了整面墙。时针、分针、秒针,清晰得直刺入眼睛。偏偏又挪不开眼。就这样盯着它盯了两个小时。时间从没有过错,是我们太挑剔。
七点,起身,下床,离开房间。出旅馆,走到对面的长椅坐下。也没什么事可做,只是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发呆,想一些乱七八糟又无关紧要的事。
连天空中一动不动的云都是钟表的样子。
这条时间静止的街道,无处不在提醒着你时间的流逝。
九点,我站起来,活动活动酸涩的脖子,然后走进对面的咖啡店。门口的风铃随着门的开合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个“灰色”街道里,多么不合时宜。却也相安无事。
这条街的所有格格不入,都可以相安无事。
选择一个角落坐下,老位置。老板端来一杯咖啡,说:“你又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倒是很符合这条街。
“是啊,我又来了。”
“聊聊吗?”老板在对面坐下。
我们天南地北地聊,聊咖啡,聊电影,聊伏特加,聊所有客套、浮于表面的事。
就好像彼此刻意不显露什么,就这样消耗时间,也消耗所有的焦虑。一种持续下去也无妨的错觉。
虽然白色闹钟总在眼前挥之不去。
如果人生也像白衬衫的衣领那样纯白没有一点污渍和褶皱。我盯着老板白衬衫的洁白衣领,忍不住这样想。
纯白、干净。什么都不留下,什么都不想要。没有欢愉、欲望,也没有难过、挫败。
“怎么了?”老板的语气像叫醒熟睡的婴儿般舒缓。
“没什么。”我回答。我想问老板为什么开咖啡店,为什么沙哑的嗓音像受过伤,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有什么必要呢。
咖啡店老板有一双温柔但不会让人沉沦的眼眸。有星辰般点点深邃又明媚的温柔,更有冰霜般粒粒辽阔而疏离的冷漠。
无形中隔着一层结界。可以靠近,但绝不会过分亲昵。
或许就是因为这份冷漠,才能活在这条街吧。——不能爱上我,因为我不会爱你。
我们一直聊到中午十二点。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之后,我起身告辞。清脆的风铃声中,老板低沉磁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如残忍魅惑的梦语紧紧包裹住我。我不得不逃离。
在自助贩卖机买了薯片、可乐和巧克力。把食物抱在怀里往旅馆走。白色闹钟塞在小斜挎包内,在双脚的摆动中一下一下撞击着腿部,成为无法忽视的存在,带来一阵阵的不舒服。
有一个戴着面具的女人仰面躺在路的中央,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像一种仪式,也像发泄。我尽可能轻地从她身边走过,不去打扰她。
不跟戴面具的人产生任何交集是这条街的第二条规则。
咖啡店老板是这条街唯一一个没有戴面具的人。
旅馆的楼道,看见一个人蹲在墙角仔仔细细地用纸巾擦拭那只旧纸鸢身上的灰尘,动作轻柔而细腻,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来到这条街的人有不同的伤疤,不同的缺口,但都有相同的某一种气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牢笼里,你进不去,她出不来。笼内逼仄阴暗潮湿,怎么摸索都找不到出去的门。觉得生活幸福美满的人来不了这条街。
我们都不快乐,都被各自的困境磨得奄奄一息,即将枯萎。既盼望有人救赎,又不愿有人介入。
所以,在这条街,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奇怪。我们都没有心情管别人的喜怒哀乐。
我在电影和零食中浪费了深夜十点之前的时光。那感觉像微醺,在昏昏沉沉中清醒地意识到时间的流走,可是你无力抗争,只能任凭它正大光明地从你眼前消失得不留痕迹。
十点,关灯睡觉。天花板画出的时间终于在黑暗中模糊了界限。那只白色闹钟被安置在枕头边,一伸手就能触到。
辗转反侧,失眠。有一丝丝慌乱,正在体内渐渐苏醒。白天,它潜伏在身体最深处,不动声色。黑夜的潮水滋润它,梦魇唤醒它,它在血脉骨骼内不断流窜、游走,所经之处微微疼痛、发痒。
淡淡的微茫的一丝危机感,不生长,不膨胀,始终只有那么一点点。
可它就是在。会针一样扎疼你。
黑色潮水中,咖啡店老板说的话像是有实体般的愈发清晰起来,那些语言长出肢体,找到我,掐住我的咽喉,贴在我的耳边沉重地呼吸。一下。一下。
——你根本不需要人爱你,对不对。
——你要的,只是一场意外,或者事故,彻底打碎你停滞不前的生活。
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呼吸,怕惊扰到什么。鼻子微微发酸,却流不出眼泪。直到身体每个细胞都发出逃离的信号。不能在房间里呆下去了。
我迅速跳起来,跑出房间。
街上空无一人。没有风,只有路灯惨淡的光明明灭灭。在长椅上躺下来,天空没有星星。黑暗总是绵延不绝的,光,一碰就支离破碎。
——是。我觉得生活停滞不前。没有意思。
——我太糟糕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身上盖着一条白色毯子。是咖啡店老板有限的温柔。驻在街边的旧式纺纱机干净得看不出一点灰尘,闪亮闪亮的。会是那个在旅馆楼道擦拭纸鸢的人吗?有风吹过来,弥漫着咖啡的香味。
走到咖啡店的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推开了门。还是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咖啡。我开始不停地说。掏心掏肺地说。
——我觉得生活停滞不前,做不到安于现状,又无力改变。每一天穿梭在城市的阳光中,只觉得深深的疲倦。总有一个念头萦绕在心头,怎么都驱赶不走。生活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没问题吗?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生活从来都不会尽如人愿,我却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被若有似无的恐慌、焦虑、不安所笼罩,它们随心所欲,来去自如,每一次的到来都会引发不由自主的叹气,把当下的愉悦蒸发得一干二净。我对此无能为力。
——想要改变,可就算是改变,又能去做些什么呢?想去做什么呢?又到底是在不满什么呢?眼前的路似乎有千万条,可是没有灯光,没有星星,一片漆黑。这样的我,自己都讨厌。想撕毁、想尖叫、想消失。
——生活的面具,我们的面具,外表鲜丽,内里正在腐烂发出恶臭。
这一天,我把一切都说完了,说尽了。那些被我胡乱拧成一团扔进黑匣子里再深埋进洞里的所有不安、困惑、焦虑和迷茫,全部挖出来,倾倒出来,赤裸裸摆在眼前。无处可藏。比起说给老板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逼着自己要去清理。
它们一团乱麻,纠缠不清,乱糟糟的不堪入目。
咖啡店老板始终不发一言,沉默地听。握着咖啡杯的手指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眼神温柔,保持合适的距离。不会让人觉得不自在。扮演了一个完美的聆听者。
晚上七点,我回到旅馆房间。口干舌燥。筋疲力尽。喝了四罐啤酒,看完两部电影。
窗外下起了不小的雨。雨声绵密而悠远,宛若神的窃窃私语。我探出一只手,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手心。感觉很好。突然就想淋雨。
来到街上,雨水顺着脸颊流进衣领深处,头发黏糊糊贴在脖子和背部。想起那个躺在路中央的女人。我学她的样子躺下来,四肢张开到最大,瞬间有一种放纵、坠落感。雨点干脆利落地滴进我的眼睛,我的肌肤,我的心脏。冰凉、刺痛的感觉让我锥心刺骨的同时感到张牙舞爪的快乐。
是的。快乐。变态的快乐。极端的快乐。
好像雨水能把所有糟透的情绪连同空乏的生命通通冲刷掉。都带走吧。我什么都不想要。
很快就浑身湿透了。我在铺天盖地的雨里大口大口地呼吸,丝毫不设防,剥开表皮,袒露一切,如此酣畅淋漓。把身体和心灵都奉献给这场雨,不求回报,只要尽头,只要完结。
咖啡店老板撑着一把伞出现在我身边。他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代替天空变幻出了星星,指引迷了路不知所措的人。
我看着他,像从深深的海底寻找到一丝光亮。我用力抓住他的手。
咖啡店的二楼,老板用干净的白色毛巾擦拭我湿漉漉的长发。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把我拥入怀中,慢慢抚摸我的头。对方温热的体温通过皮肤传递过来,眼前起了雾。
这一举动轻而易举撞翻了我心里的水杯,那些水满溢出来,汇聚成汪洋大海,波涛汹涌,不可阻挡。
我终于放声大哭。
放肆的、爆发的,把身体里的水都哭干了。然后,沉沉睡去。
长久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一夜无梦。
来到这条街的第三天清晨,也是在这条街的最后一天,只能留三天是这条街的第三条规则。我们一起做早餐,一起吃完。像两个相识已久的知己。
“接下来做什么?”我问他。
“去捞云。”
“什么?”
“天上的云。”他用食指往头顶方向指。
“这不可能。”
“就算不可能,也要试一试,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我们开始满街地寻找一切有用的可以作为工具的事物。树枝、窗帘、筷子、胶布、笔、簪子,所有东西绑在一起做成一根长长的杆子,尽力地往天空方向延伸,试图去摸到云朵。
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但过程很过瘾,这种明知不可能却甘愿花时间花力气去实践的过程,有一种奋不顾身的冲动在里面,很过瘾。
这种赴汤蹈火的不管不顾,大概就是咖啡店老板想要让我切身体会到的对生活的热情吧。
黄昏时分,我向老板告别。我拥抱他,他没有拒绝。
“别再来这条街了。”他说。
我微笑,踏上列车。
车窗外一眼望去还是一片荒原。这条街应该只能是一场梦。身临其境的一场大梦。开在指尖的花终究不是真的花。
梦做完了。该回归日常了。
我想,归根究底,我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淡淡的拥抱和一种赴汤蹈火的不管不顾。这条街给了我。虽然生活还是处处都不得不与困境照面,但至少,跟这个世界稍微对抗一下也挺好的。有什么好怕的呢。
——别再来这条街了。
——如你所愿。
“我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