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连绵的雨,侯府里的人都潮潮的。
“这雨都下了一整天了,也不个见停!”廊子里端着汤的老妈子带着怨气说。后面的小丫鬟迈着步子赶,“阿妈,走得急了!”那老妈子半低着头,只抬起眼来,晃着两片眼白环了四周,侧着头压低声音对小丫头说:“翠儿啊,你莫不是不知道这府里的情况?老爷最宝贝的玉扳指让贼给盗了去,现在正气着呢!连少爷夫人都紧着,管家是四处里跑,要逮不着那天杀的,那老狐狸,指不定做出什么来搪塞老爷,我们这做下人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拉出去,做了那替罪的羊羔!”王婶越说越气,直说的唾星子四溅,眼白翻飞。小丫头吓得紧紧跟在王婶后头,脸埋进了胸脯里去。
进了门,点着一串串的灯,可这屋里比外头还阴的怕人。
“老爷,夫人说天寒气湿,吩咐着熬了参汤。” 王婶把汤端到那老爷面前。
侯老爷脸色本来发黑,这会儿泛了紫,“我还有心情喝个汤!”木头拐杖戳的地板咚咚响,王婶差点把汤洒地上,小丫头拿着勺碗的手抖得厉害,勺子碰的碗沙沙响。
侯老爷猛咳了几声,一口浓痰吐地板上,喝了一声“出去!”旁边站着的一群人,手都缩进了袖子里。
柴房里比以往热闹,不过却不敢点灯。
一张椅子摆在正中央,椅子上坐着个人,人戴一顶瓜皮小帽,留两撮小胡,正眯着细长的眼审视面前的人。那人正跪在地上,手捆在背后。左右两侧各一壮汉,拿手腕粗的棍子,随时准备招呼。看看这下跪之人,不仅是这情势可怜,就是长得也……左边眼皮子上一道疤,左眼就几乎睁不开了,皱巴巴的脸上疙疙瘩瘩的,这人怎么会有癞蛤蟆皮似的脸?背上鼓出一个包,赛过那拉货的骆驼。就只看这模样,也定是犯了什么不可赦得罪,老天要这样惩罚嘞!
那驼子开口了“老爷,我驼子虽然穷,但从不动歪心思,更不敢去偷咱家侯老爷的扳指!我连那宝贝长啥样儿也不知道!还得请富贵老爷明查啊!”说完就在地上磕起头来。
那富贵老爷翘着二郎腿,脚尖转悠着,奸笑一声,“哼!张驼子啊,现在可不是你偷没偷,而是老爷我觉得你偷没偷。”
驼子抬起头来对上富贵狡猾的双眼,这才明白,人这是找了自己平事儿的!顿时,这驼子的心反而不那么吊着了。感情这祸要来,躲也躲不过。什么飞来横祸!
“不过——”富贵拖长了语调,饶有兴味的看着驼子,“不过,老爷我听说,你家阿妹生的甚是好看?”驼子的心霎时间沉了下去,惊慌的眼神又有着逼人的气势。“老爷!老爷!富贵老爷,您明查啊,我家阿妹软弱无能,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知竟然何时得罪了老爷!”
富贵的眼神变得更猥琐,呵呵笑着,探身子去靠近驼子的脸。“你这癞蛤蟆,怎么会有个仙女似的妹妹!张驼子啊,你可得好好想想,你的这条贱命,可是攥在我的手里。你要是乖乖的去给侯老爷认错,我还能给你求个情,你要是不识好歹,你觉得你还能保命?到时候,别说你妹妹,就是你那破茅屋,不都是我富贵的?”说完就嘿嘿笑起来。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打在屋顶的瓦上啪啪直响,油纸的窗户纸被风吹的嘶嘶着,刚一道雷声过去,接着闪电就亮起来。这突然的强光,照亮了富贵狰狞的脸,也让驼子低着的头,显得更加落魄和丧气。之后,便是雷鸣前的死寂。
“好……我只求你放过我妹妹。”驼子低着头颤抖着声音说。
“嘿嘿嘿,是个识相的人!”富贵手一招呼,两旁的汉子抡起棍子来,对着富贵一阵打,直打的破烂衣衫从驼子身上落下来,青紫的棒印像是要渗出血来。
雷声赶巧了“咔嚓”就想起来,那场面像极了小说里阴曹地府那儿,阎王爷审小鬼的情景。隆隆的雷打着,呼呼的风吹着,哗哗的雨下着,恐怖又肃穆。
眼见着驼子瘫在地上要不行了,富贵又一抬手,棍子停了。
“老哥儿,别怪我下手狠,这要先把你交给咱家侯老爷,指不定你这条小命就没了!挂点彩,让老爷先消消气。我也好给你求情嘛!”方才还嬉皮笑脸,直起身子就冷着脸,说一声“带走!”
雨下的太大了,廊子里溅上水,湿漉漉的。
进了房门,富贵作了揖,赔着笑说:“老爷,贼,我给您抓着了。”
侯老爷的脸色刚从紫转成黑,这下又紫了。
“东西呢?”一对浑浊的黄眼珠儿就要从松垮的眼框子里掉出来了。
富贵走上前一步,说:“老爷,这贼就是码头上的张驼子,前两天来家里送货,见老爷的扳指像个好东西,就顺了去。前天,早倒卖给码头上的商人了。怕是……”
老爷子越听脸就越难看,听完就剧烈的咳了起来。“人!那贼人呢?”旁边丫鬟一手托着绢子,一手捋着背。
打的半死的驼子又被那两壮汉拖到堂上,往地上一扔。
侯老爷本来火气都上来了,但是见着驼子这幅惨模样,曲着背伏在地上,背上已经看不出皮色儿了。
“这副倒霉相!是他偷了东西?”侯老爷似乎不信。
富贵连忙到跑上去,趴到侯老爷耳根子说:“老爷,您别看这驼子长得老实,心里可鬼的很。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看这驼子,就明白得很了!他驼着背,在码头能干得了什么活?赚的俩钱还买不了一顿饭,可是我却听说,他还有个妹妹要养呢!”
“咳咳咳……”丫鬟给他捋着背。
这侯老爷,本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只不过,这枚玉扳指来头不小,对侯家也算是意义很特别的。非要追溯的话,可是得从侯家的祖奶奶说起,还是皇帝的赏赐呢!不过,既然说来话长,那么不说也罢。
“去查啊!这码头还能不给面子吗?再查!能查不出来?”侯老爷缓了气儿,侧脸瞥着富贵。
“老爷,您也知道,那码头上过的,外地商人居多,两天卖了货,起身就走了。再说,这人来人往的,去找那买家,不就是大海捞针吗……”富贵小声嘟哝着说。
侯老爷长叹了一口气,又可劲的咳起来。
侯夫人从后面帘子里钻出来,碎步跑过来,边捋着,边软着声音劝:“老爷,佛说,这世上之事啊,皆讲因果。二媳妇这身孕多时了,或许就是菩萨特意把这扳指收了去,给孙子积福呢!这往日啊,都是虚名,咱孙子要是得了菩萨保佑,那是要光耀咱老侯家的门楣的!”侯夫人边说着,眼睛边看着侯老爷,谨小慎微,不敢出错。
“你懂什么。”侯老爷又叹一口气,“这扳指从咱家祖奶就带着,谁不知这是圣物,我接过来,不敢离身。偏那庸医说什么药浴治咳……”说着像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驼子说,“莫非你与那庸医串通,就为干那盗贼之事?”
驼子这会稍稍缓过来,抬脸要张嘴,侯夫人立刻说:“老爷,那哪是什么庸医,李大夫镇子上数得上名儿。定是老爷这几日急火攻了心,咳嗽没压住。再说,看这驼子这幅可怜模样,那精明的大夫,怎会与他串通。老爷,咱就当为孙子捐了福。”说着使眼色给富贵。富贵立刻从偏门跑出去。
侯老爷也不说话,呼呼喘着气。
片刻,二媳妇挺着大肚子来了。“爹。”就要欠身请安。
”坐着吧。”侯老爷一招手,脸色稍缓。
二媳妇抬眼看了看侯夫人,就低着头坐到椅子上。
“哎呀,老爷,你看这几日儿媳气色多好,定是菩萨显灵了,硬要把这福气给咱孙儿呢!祸福相依,我说这孙子平安富贵,才是天大的事儿。折腾几日了,您身体吃不消的。算了吧,老爷。”见侯老爷没言语,侯夫人连忙对福贵说:“愣着干什么,把这丧气东西拉出去啊。”
富贵就带着驼子出去。
到了侯家大门口,那两大汉把驼子往外一扔,驼子滚在地上,喘着粗气。
富贵走到驼子跟上,威胁他,“张驼子,今日之事,若是走露一点儿风声,你就想想会有什么后果。哼!”
说完这话,富贵甩了袖子,转身回府,大汉跟着。
李记药铺里,胖虎的娘又开始忙活。几大包药已经包好了,她还在药柜子里挑选着,单挑那最好的。
“娘,爹爹今天还去侯老爷家吗?”胖虎问他娘。
“是啊。亏了侯夫人仁慈,不然你爹爹少不了牵连。”胖虎娘带着感激说,又像还不放心似的,嘱咐胖虎“这药好生拿好了,可不敢丢了!”
胖虎点点头,“知道,娘。”
“娘,驼叔怎么被打成那样儿了?”
驼子正搁里屋趴着,胖虎爹给他擦药。
“小孩儿别管大人的事。”胖虎娘继续拿药。
“娘,那日我和爹爹去侯府,爹爹施药,我想尿尿了,就跑到院子的旮旯里。回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黑影,从侯老爷卧房里飘过去。高高瘦瘦,腰板儿可直,不像是叔。头上……头上顶着个瓜皮帽,倒像是他自家管家!”
胖虎娘听了像被草药蛰了似的,缩了手,捂了胖虎的嘴。“话可乱说不得呦!”拉着胖虎坐个木凳子,往屋里瞥一眼,压了声音说:“你不见驼叔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啊,这些话可不敢乱说。哎,这世道,天不开眼,指不定谁就被扣个啥名,落一身的伤呢。我也信你驼叔,谁不知道他老实?哎,是这世道不公啊。”胖虎娘慈爱的看着胖虎,散着草药味的手摩挲着他的头。“你只管好好给你爹拿着药包,不许多说一句话。可记住了?”
胖虎就点头。
侯府里,后花园假山背面,有女子啜泣的声音。
“呜呜,你可是说过,事儿办完了就带我走的,如今又找那些事儿来搪塞我。”原来是侯府里的一个小丫头。
“哎呦,你别哭啊,引人来就死了!”一个男人抬起袖子给小丫头擦眼泪,又给她揽怀里,“这事儿刚过去,咱俩现在要是走了,那老不死的可精得很,他有多少人脉?我那底细他明白得很,骗了他,天涯海角也给咱俩揪出来啊。这次蒙混过去,全是享了那未出世的孩子的福。你别心急,我的心肝儿。”
“你就混我!”
“嘿嘿!阿香,咱找个别地儿,这地儿都是稀泥。”
“小翠,你听说那驼子的事儿了吗?”阿香眼一骨碌,悄声问小翠。
“那事儿谁人不知了?”小翠也悄声地说。
“可是,我看那驼子像个老实人……”阿香试探着说。
小翠四下望望,这才回,“我也不信他就是那贼人,可是要真找不到一个顶罪的,咱们还得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那可怜人怎么得罪了管家,就被拉了出来。”说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香就笑起来,“哎,这也不是咱们管得了的。夫人叫我去给小少爷把衣服定了,我得走了。”
阿香前脚刚走,王婶就从后面来了。
“翠翠,阿香跟你说什么?”
“就问驼子的事儿。”
“别与她多说。”
“王婶?阿香……”
“那日,我见她和管家在后花园搂搂抱抱的,保不准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啊?管家?”小翠一脸的不可思议。
“总之,你别跟她太近。”王婶说着拉起小翠的手,“走吧,李大夫来了。”
两人来到侯老爷药浴的偏房里头,李大夫已经开始泡药了。
伺候好了老爷,两人就退出来,只留下大夫再给侯老爷施针。
门口坐着个小孩,捡了石子儿在地上画着玩。
小翠见那个小孩胖乎乎,长得可爱。就上去问他:“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玩儿?”
胖虎老实回答,“我跟爹爹来的,他给侯老爷治病。”
“是李大夫的儿子。”
“翠翠,别只顾着逗孩子,忘了干活。”说完就离开了。
小翠就带着胖虎玩起来。
“姐姐,我叔在你们家被打的好惨。”胖虎跟翠翠玩的开心,忘了娘的嘱咐。
“你叔是谁?还有……这里,不是我家。”
“我叔,人都叫他张驼子……”胖虎还没说完,翠翠倒吸了一口气。
“那驼子?可真惨呢!”
“对!我驼叔是绝对不会偷东西的!他还教导我做人要诚实呢,他自己怎么可能偷盗!”胖虎说着声音大了起来,翠翠赶紧捂着他的嘴。
“姐姐,为什么连说话都不可以?”胖虎实在是疑惑,娘不让他说话,这个好姐姐也捂他的嘴。
“嗯……别叫人听见。”小翠朝胖虎笑。
“那姐姐,我只偷偷跟你说,我知道偷东西的人,是那个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