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轻寒
陶然和苏舒的婚离得很意外。离婚是苏舒提出来的,陶然没过多纠结就同意了。苏舒婚前就是个文员,工资只有三千出头,嫁给他这个研究生毕业在大公司上班的老公后,便辞职在家相夫教子。
陶然觉得苏舒整天在家闲着,做做家务带带孩子最轻松不过了,所以对女儿的教育要求很高。但凡家里有一点事没做好,他就摆脸色,一副都是大爷我养着你的样子。好在七岁的女儿佳佳能歌善舞,播音主持、钢琴、美术、英语样样都拿得出手。
冲突发生在一个月前,苏舒的爸爸妈妈要到城里来看病。病看完后,想到结婚这么多年,春节都回陶然老家过,每年只有国庆回去和她爸妈住几天,苏舒便竭力留他们住上一两个月再走。
苏舒提出把主卧让给她爸妈住,因为主卧有厕所,老人晚上起夜方便,也不会影响别人睡觉。再者,除了主卧就只有另一个小房间,女儿住着。房间是一套上下铺,下铺并没有放床,而是做成了读书间。上铺是一米五的床,老人爬上爬下不安全。
陶然断然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他有洁癖,他不能忍受别人睡他的床。苏舒心里很不舒服,他有什么洁癖!他就是看不起她爸妈而已。他每天回家往沙发上一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到他在外打拼的辛苦,苏舒从来不抱怨,把家里收拾得纤尘不染,他就是好日子过惯了,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了!
陶然主张在小区门口的快捷酒店,定一个房间给岳父母住。他说的时候,苏舒都不敢抬头,果然爸妈一听说要去住酒店,便一个劲地说太浪费钱了,说什么也不肯去住,坚持第二天就要回家。
苏舒知道他爸妈一辈子节约惯了,在农村靠种地养大他们兄妹三个不容易。要不是这次苏舒强烈要求他们来看病,他们怎么会舍得到大城市里来。
他们一天天老了,对苏舒有种来日无多的眷恋和不舍。苏舒不知道怎么给他们解释,陶然有洁癖这个理由。她小时候在家里,三个小孩哪个不是光着脚在地上奔来跑去,天黑了双脚相互蹬几下,就往被窝里钻。要是给他们说陶然嫌弃他们,他们会多伤心啊。
苏舒小心地提出再买一张折叠床放在小房间下铺,爸爸睡下面,妈妈睡上面。女儿就跟着他们睡。
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是陶然依然天天都在憋屈地忍耐。早上吃饭时苏舒爸把稀饭喝得稀里哗啦震天响。吃完一头的汗,他举手袖子就在额头上擦。
最难忍受的是,苏家爸妈总是把拖鞋穿出门去倒垃圾,无论怎么提醒他们也记不住。回来后走得满屋都是脚印。
苏舒再三求陶然忍一下,爸妈不会长住,陶然最后还是没忍住。周未休息在家,苏舒爸妈天不亮就起来做早饭。他们在厨房大声说话,在家里走来走去。
陶然起来的时候,苏妈妈正在拖地。陶然看见她将拖把放在洗菜的水龙头下冲,热水器轰轰地响着。
他走过去一把关了水。说:“妈,洗拖把有专门的拖把池,怎么能在这里洗?太不卫生了!再说了,拖地也用不着热水啊!你家苏舒嫁的就是个普通人!我不是大款,不是土豪!这么大一个家就靠着我一个人上班!你以为我的钱,是捡的吗?”
苏妈妈直说人老了,记性不好,老不记得要去拖把池洗。而用热水洗拖把,是因为她总搞不懂水龙头往哪边开是热水,哪边是冷水。
苏舒听见争吵立即起身来,苏爸正在和佳佳吃稀饭,佳佳也学着外公的样子吃得呼哧呼哧地。陶然走上前一把夺过她的碗往地上一摔。佳佳吓得哇哇大哭。
陶然拿上衣服摔门而出。等他晚上回来时,家里黑灯瞎火的,苏舒一个人座在黑暗里,爸妈已经走了。
苏舒的声音凄凉又决绝,她说,离婚吧。她知道他其实就是看不起她,才会对他父母那样嫌弃。他认为是他养家糊口,作为家庭妇女,她也是靠他养活,所以她无论付出多少,在他眼里都是应该的,是廉价的,她不过就是他的免费保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家庭主妇也未必会成为她必然的选择。但是她的牺牲,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许是一惯的骄傲在作祟,陶然没有挽留苏舒,他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苏舒想要佳佳的抚养权,陶然高傲地说,佳佳上的私立小学,一个月的学费和兴趣班的费用就是四千多元。他可以给佳佳最好的教育,她能给吗?
苏舒确实给不起。在婚姻里待了几年的她是赤贫,挣扎和纠结都是无力的,抚养权便让给了陶然。
离婚后,媒人踏破了门槛。虽然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经济欠发达的地区光棍一大堆,但是想往上一阶层嫁的女人比比皆是。陶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收入稳定,在这个房价贵得让人砸舌的城市还有一套房子,光这两点就吸引了一大堆待嫁女子的青睐。
陶然很快选择了同单位的贺芸。贺芸只是个普通职员,工资六千出头。但陶然觉得还是职场女性好,精神生活与灵魂层面的交流和他都更合拍。关键是佳佳似乎也不讨厌她。
他们很快结婚了。摆在他们面前的第一个难题是佳佳的接送和作业辅导。他的高薪不是白拿的,基本上每天都要加班到很晚。贺芸工作时间虽然固定,但是和佳佳上学放学时间衔接不上。
于是他们找了个托管中心把佳佳送过去。过了一段时间,陶然收到女儿班主任电话,说佳佳成绩一落千仗。家庭作业都完成得不错,可是考试时什么都不会做。在班上也不活跃,希望陶然多关心孩子。
晚上陶然特意早早下班,吃完饭和贺芸去托管处接佳佳。在一幢黑乎乎没有电梯且发出霉味的旧楼里,贺芸敲开了一扇门。一个黑皮肤长得五大三粗的女子站在门口。陶然一眼瞥见桌上几个大盆子里装着黑乎乎的菜。
几个小孩子正挤在电视机前看动画片。陶然的脸色十分难看,因为最初商量好的是,送佳佳到小区门口的一个大型连锁教育机构去托管。陶然去看过,那里环境好、教学质量也有保障。
陶然和贺芸爆发了婚后第一次争吵。贺芸不但把佳佳送去没有资质的托管,还停了佳佳的钢琴和舞蹈课。
面对陶然的指责,贺芸冷笑道:“陶然,你一个月才给多少生活费啊?佳佳现在成绩跟不上,这样也要学,那样也要学,是学钢琴重要还是成绩重要?学舞蹈时间和学英语时间有冲突,你说取消哪个吧?再说了,以后我们还得生个小孩,只考虑佳佳一个人吗?”
陶然说他努力挣钱,不就是为了教育好下一代吗?在他的坚持下,贺芸同意把佳佳送到了之前看中的托管中心去。但是条件是陶然每月要多给贺芸两千元生活费,因为这个托管中心比之前的贵了近一倍,还不包括晚餐。
想到贺芸每天晚上要做好饭,给佳佳送到托管中心去,陶然也就不好反对了。毕竟她是后妈,需要她付出什么,是要他拿东西交换的。陶然隐隐地觉得再婚的烦恼,远比他想象的大。
不久后,贺芸怀孕了。陶然只感觉到肩上的压力更大了。他更加拼命地工作,争取一切出差的机会,加班更晚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贺芸孕吐严重,吃不好睡不好,应付上班都很吃力。回来还要照顾佳佳,家务便更加顾不上。陶然每晚回来看到地上的脚印,心里便觉烦躁,他拿起拖把拖地,拖把池在阳台上,他需要一趟趟地往返于阳台和屋子里,而厨房的水龙头更近。
心里略微挣扎了一下,他便在厨房的水龙头里洗拖把。当热水流出来的瞬间,他想起了苏舒的妈妈。
生活是多么琐碎啊,曾经那么苛求完美的他原来是那么的狭隘。他知道全球经济走势,知道最先进的IT技术,可是那又怎样,他不知道他精英的生活,正是因为苏舒甘当不起眼的垫脚石,才让他无后顾之忧地、从容地去竞争。
可是,即使是眼下这样不完美的生活,也需要拼尽全力,陶然觉得十分疲倦。对于贺芸提出让她妈妈来照顾一段时间,他便欣然同意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贺芸妈妈前脚刚来,她爸爸就在家扭伤了腿。贺芸妈妈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贺爸接过来同住。要么她回去,陶然请保姆。
陶然去打听了一下,被吓了一跳,住家保姆得要六千元一个月,而且做家务和带新生的孩子只能干一样。不住家保姆也要三千五。如果贺妈妈走了,坐月子还得请月嫂,费用是一万二一个月。
陶然和贺芸商量,觉得请全职保姆照顾孩子又不放心,请做家务的保姆呢,贺芸上班又没法带孩子。算来算去,只有贺芸全职是最划算的。相当于她放弃了六千元的工资,在家把家务和带孩子都兼顾了。
可是,贺芸断然否决了。她说:“让我当全职主妇,像你前妻苏舒一样?我才不干 ,我不想有一天被你嫌弃!”这话说得陶然哑口无言。
最后陶然只得同意贺芸爸爸过来一起住。陶然和贺芸把主卧让给他们住,他们则搬进小房间,佳佳搬到阳台上。
好在阳台很大,陶然做了护栏和玻璃把阳台封起来。把佳佳的东西搬过去那天,陶然看到一年级时佳佳得的奖贴满了房间的角落。她曾经像小公主一样夺目,而现在,她灰败得让人心疼。他曾经以为即便离婚、再婚,他也有能力做一个最好的爸爸,给女儿最好的保护。
而现在,女儿被赶到冬天冷,夏天热的阳台上去住。愧疚噬咬着他的心。美好理想是一回事,现实则是另一回事,他鄙视自已,他终究把亲爹当成了后爹。这是一个多么无可奈何又无辜的变化。
至于把床让给岳父岳母住,他没有半点犹豫和纠结。在高昂的月嫂、保姆费下,那点洁癖算个屁啊。
旧时的记忆像是鞭子狠狠地抽打他,明明在家人面前放下一些无谓的坚持,给予一份理解并不难。但是往往人啊,偏偏就是要受够生活的打击,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只有现实能让他学会如何取舍。
贺芸的爸妈过来后,生活就更加地热闹了。贺芸生了儿子休完产假后又去上班。贺妈妈根本忙不过来。最后还是请了个不住家保姆帮着做家务。
陶然每天晚上回来,看到的是一个乱遭遭的家,但是他不敢抱怨,一切的舒适都是要靠钱去换的。嫌脏,他有能力再请一个保姆吗?嫌住在一起太吵闹,他有能力买一个大点的房子吗?在一次次的自问中,他终于学会了忍耐。
经过生活的坑坑洼洼,他彻底地像一个中年人了,每天早出晚归,一心里只有赚钱、养家。
偏偏等待他的还是更为致命的打击。有一天他出差回来,还没来得及给贺芸说便先回公司。在公司楼下咖啡厅里,他看见贺芸正在低着头,肩头一抽一抽的,对面的男子递纸巾给她,她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那人正是公司一个曾经追求贺芸好几年的同事!他不明白,他拼命为一个家付出,为什么换来的是爱人的背叛?
他痛苦、失望。可是却像个驼鸟一样转身就走,他把头深埋起来。他还能再离一次婚吗?再留一个婚姻破碎后的小孩,在生活里挣扎?就像佳佳?
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佳佳作业本上满篇的红叉叉让他焦头烂额。给佳佳讲解,她又不住地打瞌睡,他忍不住动手打了佳佳。
阳台不隔音,佳佳哭得震天响,楼下过路的邻居都指指点点,他曾经坚信他能给佳佳最好的照顾。他觉得只要他肯付出,就应该收获最好的结果。
可是生活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想起和苏舒的离婚,为什么婚姻一出问题,他不能选择积极地去解决和面对,而是任性地抛弃它?
错过一次的他,不能再错了。他等着夜色降临,好好和贺芸坦城地沟通,一起解决问题。经过生活的沟沟坎坎,他明白了生活和美需要的不止是付出,还有包容,妥协和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