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她,是在几年前刚开学的九月,学校组织一次全校性的工会活动——参观刚落成的苏州市博物馆。那时,博物馆新开馆,每天参观人数不计其数,其实大家都知道,都是冲着馆是贝聿铭设计而去开眼界的。
排队、进馆、参观……每一处都是人头攒动。博物馆内名目繁多的稀奇东西真多,但都不是我等之人所感兴趣,于是混在人堆里走马观花,图个新鲜。大家三五成群,边聊边看。像我这样历史没学好的人,更是提不起多大兴趣,除非听解说员解说。说也巧,正好看到总务处的几个工人师傅跟着一位新来的会计边走边笑,好不开心,看他们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凝神注视……好像都成了一个个鉴赏家,连六十多岁的花匠师傅也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走过去,也一起旁听,原来是新来的汪会计正和这些工人师傅讲解呢。每到一处,汪会计总是滔滔不绝,耐心细致地跟师傅们讲,好象她就是经过培训的讲解员,旁征引博,大到文物的历史背景,小到文物的花边新闻……那时,我就细细观察她:娇小的身材,白皙的面庞,举手投足,儒雅知性,很有江南女子知书达理的气质。因为是刚来学校不久,与之没什么接触交往,对她,还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但那次博物馆之行后,我对她的佩服感就渐渐萌生了。
后来,我慢慢开始知道一点关于她和她孩子的事。她原本在一家单位上班,据说做的就是会计专业,待遇丰厚,收入可观,丈夫在局宣传部任要职,为了女儿入学有个照应,大材小用,进了学校。心想:很多妈妈也真是不惜一切代价,为的就是照顾孩子。我哪里知道,她的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孩子,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她女儿是个严重智障孩子。身为老师,见过智障的孩子也不少,有的孩子就是智力上有些障碍,学习有困难,但孩子有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将来若有个适合的岗位,也是可以自己谋生工作的。但她的孩子,不是一般智障,就是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也没有:吃饭像撒珍珠,掉的到处都是;不会与人交流,因为她所讲的话别人根本听不懂;上课不能控制自己,有时会哇哇大叫……一次听课,孩子们在上课,她在课桌上吐口水,边吐边玩,嘴里还嘀嘀咕咕。她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却不知道她想什么。这是我见到她孩子的第一印象。我也似乎明白了一点,她放弃优越工作的原因与决心:只因,她是孩子的母亲。
其实,对孩子有个照应,也就是生活上的照顾与帮助吧。因为孩子智障,属于随班生。孩子这样,要说正常的学习是不可能了。那为什么她定要孩子和正常孩子一样入学呢?后来听她说,是为了孩子的童年快乐一些。她说,残智学校一般有两种人:一是残疾;二是智障。因为孩子生活成问题,去那等于是把孩子活生生放弃了,她舍不得,她总是希望尽自己的能力,让孩子尽可能过得好一点,哪怕没有什么改变,也要努力试一试。说话时,她眼里充满了坚定。
于是,校园里就多了一位母亲的身影——每天定时为孩子送水杯、添衣服、上厕所……每天上午第三课,我会去带一年级孩子上课,也总会在连廊里遇见她,招呼一下,闲聊几句,她是去为孩子送水;每天中午,她上孩子班级,帮孩子打饭、端盘,带孩子到办公室一起分享午餐;每次放学,她和所有的父母一样,在教室外面等自己的孩子放学回家。每次遇见她,我内心总是很复杂,为她生有这样的孩子而难过,但她传递给你的:永远是微笑。每个做母亲的都深深的知道,孩子就是妈心头的宝。有时,很想上前安慰她,但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自感惭愧:她的豁达与坚强无须多言,在她脸上看不到消极与悲观。只要你和她多聊几句,你就知道她有多满足:小时孩子体质差,常往医院跑,现在强多了,健康就好。
有一次去财会室,一见孩子在凳子上自个儿玩,我脱口而出:哇,小菲养得真好,白白胖胖,个儿也长高了。汪会计反应也真够快,接上就说:是啊,尽长个儿,也不长脑儿。说完,我就发现自己讲话真没有水准,尽挑人家短的说。正巧,小菲一会儿叫我王老师,一会儿叫我屈老师,在小菲胡乱的称呼中,我尴尬渐少。又一次,汪会计告诉我,小菲在音乐课上学唱歌,对我们校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回家一直在那瞎唱。于是,汪会计学着孩子模仿了一下:在那古老的运河之畔……呵呵,这不是我的杰作吗,趁高兴,我对着小菲唱起来,她睁大眼睛看着我,那么安静,那么专注……然后,小菲居然和着我的歌声也轻轻唱起来,这回我听懂她唱什么了。后来,我每次去汪会计办公室,只要见小菲,我就唱“在那古老的运河之畔……”她就知道我是周老师,有些条件反射。最近一次我做了新发型,头发卷了,小菲冲着我叫“屈老师,屈老师……”我奇怪了,汪会计解释说:“都是你头发惹的祸,教小菲一年级的屈老师是卷发,所以她把你当屈老师了。”终于明白过来,小菲是这样记忆老师的。我不得不又唱起“在那古老的运河之畔……”小菲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她能否在她仅有的记忆里找到那个周老师。
有时,我对自己的孩子极没有耐心,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够称职的母亲,特别是有了对比过后,这样的愧疚感更是。记忆里,我对孩子残忍过几次,我都不愿意再提。看到汪会计,我便知道我做母亲还是稚嫩了点。所以我觉得:选择做母亲是应该年龄大点为好,心理会更成熟一些,对孩子的教育也会更理性一些。我发现,学校每一次假期组织旅游,汪会计总会带着孩子一起参加,坐车、骑马,爬山、涉水,她都要和孩子一起经历,一起体验,那时,孩子脸上露出的是和所有孩子一样灿烂的笑容。有时,我暗想:这孩子还算是幸福的。有次和孩子妈开玩笑,说不是没有条件,还是再要一个孩子吧,一是让小菲有个伴儿,将来可以相互照应;二是父母终将老去,以后你们也会有个照顾你们的孩子。孩子母亲说,“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思前顾后终究还是放弃了‘再生一个’的念头,一是对小菲不公平,因为随着第二个孩子的出生,说实话,照顾小菲的精力肯定会受牵制;二是不想影响第二个孩子的生活质量,要不,孩子来人间的任务太重了,既要照顾姐姐,又要照顾父母,实在不忍心这样去做。现在,只要我们活着,条件允许,我们是不会亏待小菲的,给她吃好、穿好,给她快乐,尽力把她抚养大,攒点钱,等我们老了,照顾不了了,就把孩子送到福利机构,留的那笔钱够她用就是了。”孩子母亲说得那样淡定,丝毫没有忧伤,好象这一切原本就是这么安排的。为了把孩子照顾得更好,她放弃了“再生一个”的念头,只因,她是孩子的母亲。
最近一次和我们学校网管闲聊(据说是我们学校智商最高的人),他说学校最聪明的不是他,是汪会计。他说这话时,我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在后来的工作接触中,我已不止一次领略她的工作能力,动作之迅速,反应之灵敏,思路之清晰……是我遇到的人中最厉害的一个,再复杂、再繁琐的帐目,只要是她经手,基本要不了多长时间,一定准确完工。那时,我负责学校周六艺校班工作,每学期都要涉及一块结算辅导费与发动费的事务,看着她协助我一起完成,将长长的结算单在计算器上一阵盲打,噼里啪啦,一气呵成,一分不差,我领教了她的专业基本功。我还知道,她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拥有双学历的本科生(好象是会计专业与汉语言专业),她还拥有教师资格证;她喜欢音乐,戏曲更是精到拿手……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在接触中了解知道。她有才情,却不张扬;她有很好的家庭条件,却总是很低调;她含蓄,性格里更多的是内敛与与坚持;她美丽,有一种淡淡的古典气质……
现在小菲正上六年级,她也陪着她读了六年,风里来,雨里去,经历着孩子的点点进步与成长。教孩子说话,教孩子认字,教孩子做操,教孩子游戏……虽然孩子真的没法和一般孩子比,那从她脸上,我依然感受到了一个母亲的欣慰与乐观。也许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只因,她是孩子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