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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7微·虚构
本期作者
叶 森
浙江省作协会员。2013年开始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文学港》等刊物。出版有青春幻想类小说集《永夜森林》和现实题材短篇集《遗忘之书》。
孤独他们咳嗽出来叶 森
A面那天晚上没人有意要把她一个人留在房子里。但是出于种种原因，他们都离开了家。舅舅临时被叫去值夜班，舅妈接了个电话，拎着钱包去赴牌局。表哥坐在沙发上看体育新闻，直到几个男孩上门找他出去玩。表哥问她一个人在家害不害怕。她摸过遥控器悄悄换台到动画片，摇头说不害怕。
动画片放完她就跑到庭院里去玩。山茶树打了许多花苞，她把花瓣一层一层剥开，撒在水池里。水池沉甸甸地积了一汪深绿色的水，一些蚂蚁在搬运着一只蜻蜓的尸体。等天黑得看不清了，她又回到房子里，打开每一个抽屉，翻看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把玻璃橱上的套娃翻来覆去地套弄，把蜡制水果在小碟子上摆出不同的组合。她拖过一把椅子，踩上去拿柜子最上层的储钱罐。那个储钱罐是一个塑料风车小房子，可以把硬币从烟囱的凹槽放进去。打开窗户，就能倒出许多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来。她把硬币一摞摞叠起来，叠成十个一摞，十个一摞，计算着这些钱可以买多少糖果，多少彩色橡皮筋，多少气球。她捡出所有五分的硬币揣在裤子口袋里，想了想，又掏出一半放回去。裤子沉甸甸地往下坠，钝钝地打着腿。她从身上摸出一条手绢来，裹住硬币打上结，扎得严严实实。她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想找个地方存放这笔她觊觎已久的宝藏，是米缸后面，还是花瓶里面，很久仍然没能找到一处是私密的，独属于她自己的。最后，她把硬币一个、一个从储蓄罐小屋的烟囱塞了回去，放回到柜子顶上。
窗外好像有只猫在叫，是一只刚满月的小猫吧，声音还很细嫩，像呢喃，像撒娇。天已经漆黑了，隔着庭院，对面楼上透出灯光来。她两脚悬空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本卷边泛黄的画报，封面上画着一个人头马身的射手。画报里画了许多星星，她能认读出金星，水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的冥她不认识，直觉那个字很神秘。画报里写着美国人造了一颗星星，星星上有一个金盘子，装着给外星人的信。人们把星星射上了天空，它会一直飞一直飞，飞过火星，木星，土星，飞过冥王星，朝黑暗的深处飞去。
她踮起脚在白色瓷盆的盥洗台上洗手。水流过她的手，又哗哗汇入下水管。她看着下水管的入口，那是一个黑暗的洞穴。墙上挂着镜子，镜面泛黄有污渍。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有一缕绿色的光从她眼睛里闪了一下。客厅悬着的电灯发出橘色的光芒，桌子的影子拖在地上，椅子的影子，衣帽架的影子都拖在地上。她低头，看到自己脚边也拖着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她被影子追着跑进房间里，电视还在放，她用遥控器把声音调得很高，房子里一下子充满了正腔正调的热闹。她一下接一下地换台，把七八个频道换了一轮又一轮，形形色色的人脸在电视里晃动。等停下来时，她看到一只小猴子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打扮成医生模样的人给它做了两个假的猴子妈妈，一个是木头和铁丝做的，身上挂着一个奶瓶，另一个是棉花和绒布做成的。小猴会在有奶瓶的猴子模型上吃奶。当房间里发出刺耳的敲击声时，小猴会尖叫着跑到那个柔软的妈妈身上，四个爪子紧紧抓着绒布，蜷成一团瑟瑟发抖。那情形又古怪又好笑，她嘻嘻地笑了。但是镜头逐渐拉近，直到整个电视机屏幕都是小猴子的脸，倒三角形，两团干瘪褶皱的黑洞，一张没来得及长大就衰老了的人的脸，一双小孩子在黑暗中的眼睛。
她手一抖把电视机关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沙发已经有年头了，皮面裂开了黑色的纹路。寂静中听见有小孩的声音，她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看到楼道对面开着门，灯光斜出来落了一地。两个穿着一色条纹海军衫的小男孩蹲在灯影里打着小人卡。黑暗处有小猫的叫声，喵呜喵呜的。她说：“小猫，小猫。”一个男孩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另一个男孩瞪了她一眼。那是一对双胞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个像另一个的镜像。她说：“你们看见小猫了吗？”男孩没理她。她冲楼梯上方叫：“小猫，喵呜喵呜。”一个大人出来招呼两个男孩进去，男孩揣起小人卡就钻进光里面去了。门咯地一声合上了。好像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小猫的叫声，被闷住了的喵呜喵呜。她关上门，回到屋子里。
她想舅舅什么时候回来呢？值完班可能要半夜了。舅妈出去打牌，常常也要下半夜才回来。哥哥呢？哥哥常常玩很久的电子游戏，然后和几个少年去小卖部买汽水，一边喝一边坐在篮球场的台阶上吹风聊天。夜深了，说不定会直接去朋友家过夜。所以这个晚上大部分时间，她都会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她看了看挂钟，指针一圈一圈扫过钟面，像一个平静无风的湖面。时间走得如此缓慢，午夜12点好像永远等不来。她抬着头看着灯，苍蝇叮在灯绳上静止不动，她数着苍蝇，一只，两只，数到十只的时候，她的心变得很乱，再也数不下去。她想爸爸妈妈在哪儿呢？妈妈在毛里求斯。毛里求斯在哪儿呢？要乘飞机越过大海，在很远很远，冥王星那么遥远的地方。妈妈是春天的时候走的，走那天，妈妈在路边摘了一串紫荆花，把花枝弯成一个环，戴在她头上。妈妈要走三年，她心想，这三年，妈妈都不会问她那个问题了。以前妈妈总是问她：“我跟你爸爸离婚了，你跟谁过？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她去了毛里求斯就不会了。他们再也不会吵架了，也不会把她的瓷娃娃砸坏了。瓷娃娃搁在床头柜上，胳膊断了之后，她用透明胶把它粘起来，但总是掉下来，掉下来。妈妈走后，爸爸也去县城的工地打工了。县城她是知道的，爸爸带她去过，那儿有一条街，卖五颜六色的气球和用锡纸包起来的巧克力糖。她在那儿见过一个神奇的娃娃，穿着天蓝色的纱裙，单腿立在一个叮咚作响的八音盒上。她双手扬起，一圈接一圈地旋转。隔一会儿，她就用一种奇怪的调子说一句奇怪的话：“孤单，他们咳嗽出来。”“孤单，他们咳嗽出来。”“孤单，他们咳嗽出来。”
为什么孤单就会咳嗽出来呢？她孤单的时候从来咳嗽不出来。她只是有点想家。她家在离镇上十里路的村子里。中间要经过田野，一片山林，一个采石场，一座小庙。她对这些再熟悉不过。那片采石场的中央积着一潭雨水，她曾在那里发现墨绿色的小蝌蚪。那座庙里有一群穿着灰色僧袍的和尚，他们在灯光幽暗的地方行走，身影飘忽如微风。她在山林里采过野葱，马兰头，荠菜。路的这头是镇上，是舅舅家，路的那一头是她的家。奶奶病了，爸爸把她带到舅舅家住，住一个星期了，没说让她回去，她就这么住着，晚上睡在沙发上。来之前，爸爸叮嘱她被子要自己叠，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吃完饭后要帮着洗碗。可来了后，舅妈嫌她洗得不干净，只让她做完作业自己去院子里玩。住了几天，舅妈见她带来换洗的白裙子泛出一块块黄色的汗渍，就拿出表哥小时候穿过的短裤衬衫来给她换上。表哥上初中了，也放着假，白天大人出去上班，表哥会偷柜子里的黄桃罐头，打开和她一起吃。表哥有一个游戏机，可以玩俄罗斯方块。他不玩的时候，她可以玩，如果电池没用完的话。舅舅家的卫生间贴了白色瓷砖，卧室里铺着红色毡毯，这些都是她家里没有的。她家是个老木头房子，在一条阴暗潮湿的弄堂里。开门就是一条散发恶臭的水沟，后院是用碎砖瓦围起来的一小块地方，接了自来水龙头，依着一口水缸，墙上爬着金钱草，墙头长出一簇仙人掌。她在墙根下的石板上尿尿，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蚂蚁排着队在爬。他们睡在楼上，一张床，一个不能遥控的黑白电视机，一个大衣柜，柜子上镶嵌着巨大的穿衣镜，那是全家最华丽的东西。她总是把塑料花戴在头上，把纱巾裹在身上，对着镜子想象自己是公主。爸爸离开家的时候把门锁上了，但是没关系，她知道钥匙在哪里。他们没有养猫，房门旁边却照例开了一个小洞，方便猫狗进出。她每次回家，都会把手伸进猫洞里掏出钥匙来。钥匙永远在那里，就像家永远在那里。爸爸妈妈都不在家，但是奶奶就住在她家隔壁。奶奶睡在挂着白帐子的满顶床里，奶奶的手皱皱的，布满了灰褐色的斑。奶奶给她打着扇子，一下，一下，像瞌睡时的眼皮，像绕着灯火飞的蛾子翅膀。奶奶的枕头边有一个玻璃瓶，里面放着冰糖和干果。奶奶从不问那些问题：“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跟谁？”“你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了，你怎么办？”奶奶从来不说。奶奶总会在爸爸妈妈吵架的时候，把她拉到自己屋里，把她搂在怀里。
她坐在床上看墙上的钟。秒针在钟面上跳动着，喀的一下，喀的一下。8点了，8点半了。快9点了。9点，那真的是很晚很晚了呢，差不多就是半夜了。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们去哪儿了？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要是他们不回来该怎么办呢？是不是他们商量好了，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呢？要是谁也不要她了，该怎么办呢？她把电视打开又关上，把房子里所有的灯都点亮。所有的灯，把屋子里照得雪亮，近乎奢侈。平时在家的时候，屋子里只能开一盏灯。他们总是在灯下说话，在饭桌上争吵，互相骂对方没用。他们说我们家穷，没钱。无论什么事情，他们都会归结到穷，没钱。穷和没钱仿佛与生俱来，永远无法改变。只要一听到穷，没钱，她都会感到肚子深处一阵空虚的抽搐。舅舅舅妈从不说穷，没钱，只是偶尔会在饭桌上说，这个肉多少钱，这个蛋多少钱。他们说笑的时候，她听不懂他们笑的是什么。有时候她在屋子里，舅妈总像突然发现她的存在似的，带着苦恼的神情让她出去玩。出去，到院子里去玩。在家的时候，她有一整片天空和田野，但是这里，只有一个庭院和庭院上方的一角天空。树的影子一重重的，像许多立着不动的人。影子，到处都是影子，裸露在刺眼的灯光下，黑色的下水管，瓷娃娃身上黑色的断口，悬在黑暗中的巨大星星，长着孩子眼睛的猴子脸……硕大的头颅安插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层层褶皱的眼皮下那深而黑的光。它从电视里蹦出来，跳到她身上，四个爪子扎进她的肉里，撕扯着她。到处都是猴子的影子，在天花板下悬着，在墙壁上晃着，用洋娃娃的古怪语调尖叫着：孤单他们咳嗽出来！孤单他们咳嗽出来！孤单他们咳嗽出来！
她爬上沙发，用毛巾毯盖住全身，抱着头，把自己和那些恐怖的想象隔开。可是一旦被黑暗罩住，她就被拖着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下水道。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只猴子就会蹦出来，抓住她撕扯她，可是睁开眼睛，全世界只剩下了这空荡荡的房子，每一处光照不到的地方都有许多闪着绿光的眼睛。挂钟还在响着，一圈一圈转着，爬过她的脖颈，沿着脊背下去，一只湿而冷的手。
她想，我要回家，回到奶奶身边去，挨着她的胳膊，睡得像只柔软的小猫。爸爸说奶奶病了，所以得把她送去舅舅家。奶奶以前也生过病，只要用风油精在头上涂一涂，或者吃几粒像小黑豆一样的仁丹就会好的。这么多天过去了，奶奶的病一定早就好了。一想到奶奶，她的心突然安静了。奶奶永远在那里，就像家在那里。可是她动不了，全身都动不了，只有心在狂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恍惚中，她看到自己站了起来，像走在水中央，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飘忽感，一步步走过去，沿着墙按灭了一盏一盏的灯。卧室的，客房的，卫生间的，杂物间的，客厅的。关上最后一盏灯后，整座房子一下子消失了，变成了真空。门咯地一声合上，空中传来小猫的叫声，在灯火阑珊的夜晚，那声音遥远而凄凉，像从遥远的星空传来。
B面“你说，‘孤单他们咳嗽出来’是什么意思？”池薇说。
汽车在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龙。这是小长假的第一天，所有人都急着离开家门去找个地方，拍几张表示自己活得很幸福的照片发朋友圈。按时节已经是秋天了，太阳仍然是夏天的太阳。林可在遮光板有限的阴影下刷着手机，有口无心应了一声：“嗯？”
“这应该是一句英语，‘孤单’我总觉得是‘goo’，就是猜不出后面半句。”
“不好意思，我读书少，别跟我讨论这么高深的问题。”
他们已经迟到了。计划是8点半出发，但是一家人找齐大包小包上车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后备箱都是林可的足球装备：各种颜色的球鞋，不同号码的球服，球袜，护膝，护腿板。野营装备挤不下，几个箱子码到了副驾驶座上。池薇和若若坐在后排，若若脚边放着猫笼，一只猫在里面不安地叫着。
若若问：“妈妈，你说浩浩哥哥会喜欢小喵吗？”池薇说：“不知道啊。”若若说：“一定会的，小喵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池薇说：“到山上一定要管住它，走丢了，小喵可就变成野猫了。”若若格格笑了：“野猫，哈哈，野猫。”
“有个小女孩走丢了，七岁，和若若一样大。朋友圈都在转，昨天晚上的事，到现在还没找着。”林可说。池薇没接话。林可又说：“气象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雨。”池薇看了看刺眼的太阳，提醒说：“绿灯了。”
人工湖边的露营地全是五颜六色的帐篷和野餐垫。李芮和文欣一家人早到，已经在一棵大树下铺开了满满一野餐垫的零食。林可下车过去和他们说话，若若喊：“浩浩哥哥，快过来，这儿有小猫。”浩浩正埋头玩着平板电脑，文欣拍了拍他，他才起身拖着脚步走了过来，眼皮抬了抬，说：“好丑的猫。”
若若说：“可是它很萌啊。”浩浩说：“这么丑，还是黑色的。”若若说：“它的肚子是白色的。”浩浩说：“我大哥哥家的猫全身都是白的，比它可爱多了。”若若说：“我的小喵也很可爱。浩浩哥哥，帮我提过去吧，我一个人提不动。”浩浩说：“好臭，我才不要。”若若愣了一下，下眼睑微微涨红了。浩浩撇下她跑了开去。
若若挨到池薇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腰。池薇说：“妈妈来帮你拎小猫。”若若点点头。池薇拎起猫笼，远远冲林可喊：“过来拿东西。”
李芮和林可一起过来，和池薇打了声招呼。从外表看，李芮身材高壮，斯文白净，戴一副金边眼镜，有种养尊处优的公子派头。和他相比，林可显得又黑又瘦，像个做体力活的打工仔。其实正相反，林可家境不错，从小被宠到大，永远像个大小孩。李芮事事靠自己努力，花了许多年才熬出这淡定自若的气质。
他们在李芮家的帐篷边安顿下来，池薇还在整理瓶瓶罐罐，若若已经把小猫从猫笼放了出来。猫乍一恢复自由，登时撒开腿乱跑起来，从别人家的野餐垫上噌噌窜过。林可和若若追在猫后面大喊：“小喵，站住，别跑！”浩浩坐在绳床上，玩一会儿平板，抬头看他们一眼，玩一会儿平板，又抬头看他们一会儿。
“你们家这父女俩，倒是能玩在一起。”文欣说。
“是的，心理年龄差不多大。”池薇说。
文欣轻轻笑了，她年轻时是校花，保养得好，三十出头的人仍然有少女的窈窕身材，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衫裤，衬得皮肤光润洁白。池薇打开一罐烤牛肉让她，她摇头说怕上火发痘痘，又问池薇吃不吃芒果。池薇说她对芒果过敏，折中吃了几片糖水黄桃。说话的当儿，林可双手抓着猫，拎着回来了。
“小喵，真是太淘气了！”若若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作势去戳着猫的额头。小猫喵呜喵呜叫了两声。若若从塑料袋里拿了小鱼干去喂它，浩浩也凑过来看。若若说：“饿了吧，乖，给你小鱼干吃。要做乖猫咪哦。”浩浩说：“猫应该吃猫粮的。我大哥哥说了，吃鱼它会拉肚子的。”若若没理他，只顾和小猫说话，浩浩看了一会儿，也悄悄拿了一片鱼干，凑到了猫鼻子底下。小猫来者不拒，一口叼了去，用两个前爪护着啃了起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撸它的耳朵，顺它背上的毛，想尽办法分散它的注意力。
绳床被风吹得一荡一荡，若若过来扯了扯池薇的衣服，说：“妈妈，我想去上面玩。”浩浩说：“那是我的。”文欣赶紧说：“若若去玩吧，来，阿姨抱你上去。”若若被抱上了绳床，浩浩说：“我也要坐。”文欣又把浩浩也抱了上去，问：“坐稳了吗？别乱晃哦，浩浩，别乱晃，听见没有？”浩浩一坐上去就叉开手脚晃起来，若若开始有点慌，后来晃得更带劲，脚快要踢到天上去。
四个人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人工湖在阳光下闪着光。李芮和林可聊着他们高中时的同学，这个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个在做房产中介，这个结婚了，那个离婚了。暂时没有话题的时候就各自刷一会儿手机。树的影子夹着细细碎碎的风，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心不在焉。
文欣问：“池薇还在写小说吗？”池薇正挽着袖子，拿刀肢解着一个柚子，说：“写着玩的。”文欣说：“现在网络小说不要太赚钱哦。”池薇说：“不写网络小说。”李芮说：“什么时候给我们欣赏一下。”池薇笑了，说：“你们不会感兴趣的。”林可一边在手机里打着泡泡星，一边说：“这不一定，李芮以前可是我们班的大才子。”文欣笑了，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风大了起来，一片云的影子罩在湖面上，湖水变成了深绿色。文欣说：“这天该不会下雨吧。”林可说：“是说要下雨，还是大雨。”文欣说：“不会吧？气象预报真不靠谱，昨晚看还说是晴天。要是下雨可麻烦了，衣服还晒在外面。”林可说：“有一个小姑娘失踪了，就在附近山上。”文欣说：“我朋友圈也有人转发，是下面村子里的。农村的孩子，大人都不大管，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贩子抱走了。”停了停，又说：“对了，池薇老家也在这附近吧？”池薇把柚子一瓣瓣撕开，分给每个人，说：“早没了。几年前就拆光了。”
李芮问：“你写什么题材的故事？言情小说？”池薇笑了笑，林可说：“她啊，在写一个和尚去西天取经的故事。”文欣笑起来：“太厉害了，写西游记啊。”池薇说：“别听林可胡说。”林可说：“哪儿胡说了，不是你硬逼着我看的嘛。一个和尚从长安出发去取经，半道上遇到土匪，被打伤了。养伤的时候收养了个小孩，天天给他洗脑，说长安有多么好。后来主角死了，小孩是路痴，以为只有取了经才能到长安，就接着往天竺方向走。所以说，没学过地理害死人啊。”文欣说：“太有趣了。池薇写的小说林可都拜读过吗？”池薇说：“他才不屑读，他只看起点大神，老婆的东西看不上。”李芮笑说：“是看不懂吧？”林可也笑：“没错，看不懂，太深奥。”
文欣问：“那小孩是不是从河上漂来的，名叫江流儿？”林可看了看池薇，池薇说：“不是，隋朝的，比玄奘早。”文欣说：“我孤陋寡闻，还以为只有唐僧去取过经。”池薇说：“很多和尚都去过，名气没他大。”林可见缝插针说：“唐僧也是靠《西游记》包装宣传出来的，不然，有几个人知道他？”
每次谈话的间隙，文欣都会喊：“若若，浩浩，饿了吗？过来吃点东西。”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表示不屑：“不饿，不要吃。”他们已经从绳床上下来，在树下研究一只蚱蜢有多少条腿，还合作用干草和树枝做一个鸟窝，准备放到树杈上去。因为中途出现分歧，决定各做各的鸟窝。被冷待的猫在笼子里使劲扒拉无果，弓起身矜持地撒了一泡尿。
林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手机不时发出打怪兽的噼噼啪啪声。那声音清脆得恰到好处，能唤起人听觉上的快感。文欣说：“林可，你家若若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特别是一双眼睛，又大又水灵。”林可毫不谦虚：“那是，我们老林家遗传基因好。”文欣对着池薇笑：“明明像妈妈多一些。”池薇表示不争这个功劳，只礼尚往来说：“听说浩浩奥数又得奖了，小小年纪又练钢琴又学英语，将来一定是上清华北大的料。”文欣很谦虚地笑：“这可不指望。浩浩也是成天想着玩，一捧上iPad就放不下来。我怕他眼睛看坏了，所以给他报了几个班，学不学得进是一回事，收收心也好。”
李芮背靠树干，若有所思地说：“后来取到真经了吗？池薇写的那个故事，那个小孩。”林可嘿嘿笑起来，说：“后来他遇到飞碟了。”文欣笑道：“怎么，还是科幻小说？”池薇抓起一块柚子皮朝林可砸了过去：“林可你个狗蛋再胡说！”林可自顾自说了下去：“你自己写的嘛，在沙漠上看到人造卫星飞过……唐朝有个鬼的人造卫星，不是飞碟是什么？要么就是时空穿越了。”池薇双手并用，笑着：“隋朝！是隋朝！”林可左闪右避防御飞来的柚子皮，一边说：“隋朝和唐朝，也没差几年嘛。靠，你丫还砸！”
李芮说：“隋朝遇到飞碟也可以理解啊。宗教的起源众说纷纭，说不定佛教本身就是外星文明。”池薇指着林可说：“听听，这才叫有见识的话。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林可以手为枕躺得四平八稳，道：“那是，这学霸和学渣之间，就是有本质区别的。”池薇笑骂：“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咯？”
他们都在笑，那种笑，好像能听到笑声之外的寂静。猫在笼子里扒拉着，发出喵喵声，两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过来要水喝。一口气喝完了半瓶矿泉水，若若偎在池薇腿上，由着池薇用湿巾擦她的脸和手，央求道：“妈妈，我想给小猫洗个澡。”池薇说：“小猫洗澡会生病的。”若若说：“不会的，我们会很轻很轻地洗，我还会给它梳毛毛。”池薇说：“猫怕水，会抓疼你的。”若若想了想说：“那爸爸帮我一起去洗。”林可说：“让妈妈去，爸爸才不去。”若若当即爬过去，驾轻就熟地跨坐在林可身上，叫着：“爸爸一起去，我就是要爸爸一起去。”林可赖不过，终于还是带着若若和猫一起到水边去了。浩浩也要去，文欣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树下只剩下了李芮和池薇。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人工湖上的云正在汇聚，阳光在云层中间时隐时现。空气里有一股草木气味，夹杂着各种卤味和烧烤的香味。池薇看自己的脚，在深蓝色的裙摆下面，脚踝和脚掌都很粗——谈不上胖，只是粗壮，是一双在野地里奔跑的村妇的脚。
“那个人造卫星，是什么？”李芮问。
“是旅行者1号。”
“美国发射的那个飞船？”
“一个探测器。”
“你是想象，它飞到隋朝去了。”
“是的。我小时候见过它。”
“你见过旅行者1号？”李芮笑了，礼貌周到的笑。
“我7岁的时候，这里还不是湖，就是一片采石场。在夜晚，整片采石场都是莹白色的，像月亮表面一样发着光。旅行者1号就从采石场上空飞过，它是一个镀金的圆盘，拖着彗星一样长长的尾巴。”
“噢。”李芮挪动着换了个姿势，好像某个正式场合开会的时候，要时不时提醒自己挺直脊背。
“我还看到过那些僧人，他们穿着灰色的袍子，举着火把从那片树林走过。他们穿过的地方留下了橘红色的光，连成一条火龙盘曲在山脊上。”
李芮表情很认真地听着，但是人假装认真的时候，常常会显得很狼狈。池薇想，还好，他从不像文欣那样，总是说“太有趣了”“真有意思”“真厉害”。文欣在小学教书，那些词语总是藏在文欣衣服下某个不碍事的地方，等着在某个无话可说的时刻抽出来：“你太棒了！”“你说得真好！”“太厉害了！”她总是在想办法让人觉得很愉快。
“还记得他们说的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吗？”池薇问李芮。
“记得，怎么了？”
“我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她父母外出去打工了，她一个人被留在亲戚家。她很害怕，就跑了出来，想去找奶奶。她认识路，可是白天的路和晚上的路是不一样的。夜晚的秘密白天永远说不出来。她迷路了，现在还没找到。如果我们留下来过夜，今晚就能和她遇到。”池薇说，村妇一样神秘的笑。
李芮说：“你们搞写作的真厉害。”停了停，又笑着补充：“说着说着就入戏了。”
池薇也在笑，轻轻的，干掉怪兽时那清脆的噼啪声。
雨并不是突然下起来的，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收拾东西回家了。但是雨点落下的时候，还是有种兵荒马乱的嘈杂感。猫在笼子里盘腿而坐，舔着身上湿漉漉的毛。李芮和文欣已经把他们的东西放上了车。池薇对着吃了一半的食物发了一会儿呆，感到肚子深处传来一阵空虚的抽搐，最后还是把它们全扫进了垃圾袋。文欣说：“回去吧，今晚再叫几个朋友，一起去吃大排档。”池薇说：“不了，我们晚上在这里过夜。”李芮也说：“回去吧，雨下大了不安全。”林可一向无所谓，只是说：“手机快没电了。”若若从帐篷里伸出一个脑袋来，大声说：“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要和浩浩哥哥一起睡在帐篷里！”
浩浩被带走的时候回头了好几次，眼神恋恋不舍。雨很快下大了，偌大的营地上只剩下了三个彼此分开的帐篷，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三个孤岛。若若把猫抱出来，用毛巾擦它的毛，对着它絮絮说着话。林可的手机接通了充电宝，他的一小块世界就安宁了，没有什么可以烦扰他了。池薇感到一阵重重的疲惫，很快也躺了下来，探出手去摸索着林可的身体。林可的腰瘦削而坚韧，属于一个还没来得及老去的少年。她挨过去，把头靠在他背上。
池薇说：“我奶奶死了。”林可嗯了一声，说：“什么？”池薇说：“林可，我奶奶死了。”林可说：“你奶奶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池薇说：“是的，很多年了。”林可转过头，他倒三角形的脸，两颊起了褶皱，眼睛黑得深进去。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留意到他的眼睛，空无一物，似乎永远在往无边的未知深陷。雨正密密地落下，在帐篷顶上造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声效。林可忽然安静了，说：“你早上说的那句话什么来着，goo——”
“孤单，他们咳嗽出来。”
“是不是Goo，time gose by？”
“time什么？”
“Time gose by，时光飞逝。”
孤单，他们咳嗽出来。Goo，time gose by.这就是答案吗？也许是吧？但是，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幽暗中，她看见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单腿立在八音盒上。发条拧紧，时光飞逝，齿轮咬合，Time goes by.远处，一只猫在叫，旅行者1号在空中飞过，一群僧人走向西方，一个女孩奔跑在泛着荧光的田野上。
“你说，‘孤单他们咳嗽出来’是什么意思？”池薇说。
汽车在十字路口排起了长龙。这是小长假的第一天，所有人都急着离开家门去找个地方，拍几张表示自己活得很幸福的照片发朋友圈。按时节已经是秋天了，太阳仍然是夏天的太阳。林可在遮光板有限的阴影下刷着手机，有口无心应了一声：“嗯？”
“这应该是一句英语，‘孤单’我总觉得是‘goo’，就是猜不出后面半句。”
“不好意思，我读书少，别跟我讨论这么高深的问题。”
他们已经迟到了。计划是8点半出发，但是一家人找齐大包小包上车的时候已经9点多了。后备箱都是林可的足球装备：各种颜色的球鞋，不同号码的球服，球袜，护膝，护腿板。野营装备挤不下，几个箱子码到了副驾驶座上。池薇和若若坐在后排，若若脚边放着猫笼，一只猫在里面不安地叫着。
若若问：“妈妈，你说浩浩哥哥会喜欢小喵吗？”池薇说：“不知道啊。”若若说：“一定会的，小喵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池薇说：“到山上一定要管住它，走丢了，小喵可就变成野猫了。”若若格格笑了：“野猫，哈哈，野猫。”
“有个小女孩走丢了，七岁，和若若一样大。朋友圈都在转，昨天晚上的事，到现在还没找着。”林可说。池薇没接话。林可又说：“气象预报说，今天可能会下雨。”池薇看了看刺眼的太阳，提醒说：“绿灯了。”
人工湖边的露营地全是五颜六色的帐篷和野餐垫。李芮和文欣一家人早到，已经在一棵大树下铺开了满满一野餐垫的零食。林可下车过去和他们说话，若若喊：“浩浩哥哥，快过来，这儿有小猫。”浩浩正埋头玩着平板电脑，文欣拍了拍他，他才起身拖着脚步走了过来，眼皮抬了抬，说：“好丑的猫。”
若若说：“可是它很萌啊。”浩浩说：“这么丑，还是黑色的。”若若说：“它的肚子是白色的。”浩浩说：“我大哥哥家的猫全身都是白的，比它可爱多了。”若若说：“我的小喵也很可爱。浩浩哥哥，帮我提过去吧，我一个人提不动。”浩浩说：“好臭，我才不要。”若若愣了一下，下眼睑微微涨红了。浩浩撇下她跑了开去。
若若挨到池薇身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腰。池薇说：“妈妈来帮你拎小猫。”若若点点头。池薇拎起猫笼，远远冲林可喊：“过来拿东西。”
李芮和林可一起过来，和池薇打了声招呼。从外表看，李芮身材高壮，斯文白净，戴一副金边眼镜，有种养尊处优的公子派头。和他相比，林可显得又黑又瘦，像个做体力活的打工仔。其实正相反，林可家境不错，从小被宠到大，永远像个大小孩。李芮事事靠自己努力，花了许多年才熬出这淡定自若的气质。
他们在李芮家的帐篷边安顿下来，池薇还在整理瓶瓶罐罐，若若已经把小猫从猫笼放了出来。猫乍一恢复自由，登时撒开腿乱跑起来，从别人家的野餐垫上噌噌窜过。林可和若若追在猫后面大喊：“小喵，站住，别跑！”浩浩坐在绳床上，玩一会儿平板，抬头看他们一眼，玩一会儿平板，又抬头看他们一会儿。
“你们家这父女俩，倒是能玩在一起。”文欣说。
“是的，心理年龄差不多大。”池薇说。
文欣轻轻笑了，她年轻时是校花，保养得好，三十出头的人仍然有少女的窈窕身材，穿着红白相间的运动衫裤，衬得皮肤光润洁白。池薇打开一罐烤牛肉让她，她摇头说怕上火发痘痘，又问池薇吃不吃芒果。池薇说她对芒果过敏，折中吃了几片糖水黄桃。说话的当儿，林可双手抓着猫，拎着回来了。
“小喵，真是太淘气了！”若若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作势去戳着猫的额头。小猫喵呜喵呜叫了两声。若若从塑料袋里拿了小鱼干去喂它，浩浩也凑过来看。若若说：“饿了吧，乖，给你小鱼干吃。要做乖猫咪哦。”浩浩说：“猫应该吃猫粮的。我大哥哥说了，吃鱼它会拉肚子的。”若若没理他，只顾和小猫说话，浩浩看了一会儿，也悄悄拿了一片鱼干，凑到了猫鼻子底下。小猫来者不拒，一口叼了去，用两个前爪护着啃了起来。两个孩子在一旁撸它的耳朵，顺它背上的毛，想尽办法分散它的注意力。
绳床被风吹得一荡一荡，若若过来扯了扯池薇的衣服，说：“妈妈，我想去上面玩。”浩浩说：“那是我的。”文欣赶紧说：“若若去玩吧，来，阿姨抱你上去。”若若被抱上了绳床，浩浩说：“我也要坐。”文欣又把浩浩也抱了上去，问：“坐稳了吗？别乱晃哦，浩浩，别乱晃，听见没有？”浩浩一坐上去就叉开手脚晃起来，若若开始有点慌，后来晃得更带劲，脚快要踢到天上去。
四个人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人工湖在阳光下闪着光。李芮和林可聊着他们高中时的同学，这个开了一家进出口公司，那个在做房产中介，这个结婚了，那个离婚了。暂时没有话题的时候就各自刷一会儿手机。树的影子夹着细细碎碎的风，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心不在焉。
文欣问：“池薇还在写小说吗？”池薇正挽着袖子，拿刀肢解着一个柚子，说：“写着玩的。”文欣说：“现在网络小说不要太赚钱哦。”池薇说：“不写网络小说。”李芮说：“什么时候给我们欣赏一下。”池薇笑了，说：“你们不会感兴趣的。”林可一边在手机里打着泡泡星，一边说：“这不一定，李芮以前可是我们班的大才子。”文欣笑了，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风大了起来，一片云的影子罩在湖面上，湖水变成了深绿色。文欣说：“这天该不会下雨吧。”林可说：“是说要下雨，还是大雨。”文欣说：“不会吧？气象预报真不靠谱，昨晚看还说是晴天。要是下雨可麻烦了，衣服还晒在外面。”林可说：“有一个小姑娘失踪了，就在附近山上。”文欣说：“我朋友圈也有人转发，是下面村子里的。农村的孩子，大人都不大管，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贩子抱走了。”停了停，又说：“对了，池薇老家也在这附近吧？”池薇把柚子一瓣瓣撕开，分给每个人，说：“早没了。几年前就拆光了。”
李芮问：“你写什么题材的故事？言情小说？”池薇笑了笑，林可说：“她啊，在写一个和尚去西天取经的故事。”文欣笑起来：“太厉害了，写西游记啊。”池薇说：“别听林可胡说。”林可说：“哪儿胡说了，不是你硬逼着我看的嘛。一个和尚从长安出发去取经，半道上遇到土匪，被打伤了。养伤的时候收养了个小孩，天天给他洗脑，说长安有多么好。后来主角死了，小孩是路痴，以为只有取了经才能到长安，就接着往天竺方向走。所以说，没学过地理害死人啊。”文欣说：“太有趣了。池薇写的小说林可都拜读过吗？”池薇说：“他才不屑读，他只看起点大神，老婆的东西看不上。”李芮笑说：“是看不懂吧？”林可也笑：“没错，看不懂，太深奥。”
文欣问：“那小孩是不是从河上漂来的，名叫江流儿？”林可看了看池薇，池薇说：“不是，隋朝的，比玄奘早。”文欣说：“我孤陋寡闻，还以为只有唐僧去取过经。”池薇说：“很多和尚都去过，名气没他大。”林可见缝插针说：“唐僧也是靠《西游记》包装宣传出来的，不然，有几个人知道他？”
每次谈话的间隙，文欣都会喊：“若若，浩浩，饿了吗？过来吃点东西。”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表示不屑：“不饿，不要吃。”他们已经从绳床上下来，在树下研究一只蚱蜢有多少条腿，还合作用干草和树枝做一个鸟窝，准备放到树杈上去。因为中途出现分歧，决定各做各的鸟窝。被冷待的猫在笼子里使劲扒拉无果，弓起身矜持地撒了一泡尿。
林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手机不时发出打怪兽的噼噼啪啪声。那声音清脆得恰到好处，能唤起人听觉上的快感。文欣说：“林可，你家若若长得越来越好看了，特别是一双眼睛，又大又水灵。”林可毫不谦虚：“那是，我们老林家遗传基因好。”文欣对着池薇笑：“明明像妈妈多一些。”池薇表示不争这个功劳，只礼尚往来说：“听说浩浩奥数又得奖了，小小年纪又练钢琴又学英语，将来一定是上清华北大的料。”文欣很谦虚地笑：“这可不指望。浩浩也是成天想着玩，一捧上iPad就放不下来。我怕他眼睛看坏了，所以给他报了几个班，学不学得进是一回事，收收心也好。”
李芮背靠树干，若有所思地说：“后来取到真经了吗？池薇写的那个故事，那个小孩。”林可嘿嘿笑起来，说：“后来他遇到飞碟了。”文欣笑道：“怎么，还是科幻小说？”池薇抓起一块柚子皮朝林可砸了过去：“林可你个狗蛋再胡说！”林可自顾自说了下去：“你自己写的嘛，在沙漠上看到人造卫星飞过……唐朝有个鬼的人造卫星，不是飞碟是什么？要么就是时空穿越了。”池薇双手并用，笑着：“隋朝！是隋朝！”林可左闪右避防御飞来的柚子皮，一边说：“隋朝和唐朝，也没差几年嘛。靠，你丫还砸！”
李芮说：“隋朝遇到飞碟也可以理解啊。宗教的起源众说纷纭，说不定佛教本身就是外星文明。”池薇指着林可说：“听听，这才叫有见识的话。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林可以手为枕躺得四平八稳，道：“那是，这学霸和学渣之间，就是有本质区别的。”池薇笑骂：“你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咯？”
他们都在笑，那种笑，好像能听到笑声之外的寂静。猫在笼子里扒拉着，发出喵喵声，两个孩子跑得满头大汗，过来要水喝。一口气喝完了半瓶矿泉水，若若偎在池薇腿上，由着池薇用湿巾擦她的脸和手，央求道：“妈妈，我想给小猫洗个澡。”池薇说：“小猫洗澡会生病的。”若若说：“不会的，我们会很轻很轻地洗，我还会给它梳毛毛。”池薇说：“猫怕水，会抓疼你的。”若若想了想说：“那爸爸帮我一起去洗。”林可说：“让妈妈去，爸爸才不去。”若若当即爬过去，驾轻就熟地跨坐在林可身上，叫着：“爸爸一起去，我就是要爸爸一起去。”林可赖不过，终于还是带着若若和猫一起到水边去了。浩浩也要去，文欣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树下只剩下了李芮和池薇。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人工湖上的云正在汇聚，阳光在云层中间时隐时现。空气里有一股草木气味，夹杂着各种卤味和烧烤的香味。池薇看自己的脚，在深蓝色的裙摆下面，脚踝和脚掌都很粗——谈不上胖，只是粗壮，是一双在野地里奔跑的村妇的脚。
“那个人造卫星，是什么？”李芮问。
“是旅行者1号。”
“美国发射的那个飞船？”
“一个探测器。”
“你是想象，它飞到隋朝去了。”
“是的。我小时候见过它。”
“你见过旅行者1号？”李芮笑了，礼貌周到的笑。
“我7岁的时候，这里还不是湖，就是一片采石场。在夜晚，整片采石场都是莹白色的，像月亮表面一样发着光。旅行者1号就从采石场上空飞过，它是一个镀金的圆盘，拖着彗星一样长长的尾巴。”
“噢。”李芮挪动着换了个姿势，好像某个正式场合开会的时候，要时不时提醒自己挺直脊背。
“我还看到过那些僧人，他们穿着灰色的袍子，举着火把从那片树林走过。他们穿过的地方留下了橘红色的光，连成一条火龙盘曲在山脊上。”
李芮表情很认真地听着，但是人假装认真的时候，常常会显得很狼狈。池薇想，还好，他从不像文欣那样，总是说“太有趣了”“真有意思”“真厉害”。文欣在小学教书，那些词语总是藏在文欣衣服下某个不碍事的地方，等着在某个无话可说的时刻抽出来：“你太棒了！”“你说得真好！”“太厉害了！”她总是在想办法让人觉得很愉快。
“还记得他们说的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吗？”池薇问李芮。
“记得，怎么了？”
“我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她父母外出去打工了，她一个人被留在亲戚家。她很害怕，就跑了出来，想去找奶奶。她认识路，可是白天的路和晚上的路是不一样的。夜晚的秘密白天永远说不出来。她迷路了，现在还没找到。如果我们留下来过夜，今晚就能和她遇到。”池薇说，村妇一样神秘的笑。
李芮说：“你们搞写作的真厉害。”停了停，又笑着补充：“说着说着就入戏了。”
池薇也在笑，轻轻的，干掉怪兽时那清脆的噼啪声。
雨并不是突然下起来的，之前已经有不少人收拾东西回家了。但是雨点落下的时候，还是有种兵荒马乱的嘈杂感。猫在笼子里盘腿而坐，舔着身上湿漉漉的毛。李芮和文欣已经把他们的东西放上了车。池薇对着吃了一半的食物发了一会儿呆，感到肚子深处传来一阵空虚的抽搐，最后还是把它们全扫进了垃圾袋。文欣说：“回去吧，今晚再叫几个朋友，一起去吃大排档。”池薇说：“不了，我们晚上在这里过夜。”李芮也说：“回去吧，雨下大了不安全。”林可一向无所谓，只是说：“手机快没电了。”若若从帐篷里伸出一个脑袋来，大声说：“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我要和浩浩哥哥一起睡在帐篷里！”
浩浩被带走的时候回头了好几次，眼神恋恋不舍。雨很快下大了，偌大的营地上只剩下了三个彼此分开的帐篷，就像漂在水面上的三个孤岛。若若把猫抱出来，用毛巾擦它的毛，对着它絮絮说着话。林可的手机接通了充电宝，他的一小块世界就安宁了，没有什么可以烦扰他了。池薇感到一阵重重的疲惫，很快也躺了下来，探出手去摸索着林可的身体。林可的腰瘦削而坚韧，属于一个还没来得及老去的少年。她挨过去，把头靠在他背上。
池薇说：“我奶奶死了。”林可嗯了一声，说：“什么？”池薇说：“林可，我奶奶死了。”林可说：“你奶奶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池薇说：“是的，很多年了。”林可转过头，他倒三角形的脸，两颊起了褶皱，眼睛黑得深进去。她想起来，她第一次见到他，就留意到他的眼睛，空无一物，似乎永远在往无边的未知深陷。雨正密密地落下，在帐篷顶上造出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的声效。林可忽然安静了，说：“你早上说的那句话什么来着，goo——”
“孤单，他们咳嗽出来。”
“是不是Goo，time gose by？”
“time什么？”
“Time gose by，时光飞逝。”
孤单，他们咳嗽出来。Goo，time gose by.这就是答案吗？也许是吧？但是，那又能代表什么呢？幽暗中，她看见穿着蓝色裙子的女孩单腿立在八音盒上。发条拧紧，时光飞逝，齿轮咬合，Time goes by.远处，一只猫在叫，旅行者1号在空中飞过，一群僧人走向西方，一个女孩奔跑在泛着荧光的田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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