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和老许侃大山时,护士叫我,说有我的快递。当时老许告诉我,男人过了四十,就守寡了。我正想告诉他,你说的不对,我三十岁后就开始守寡了。
我从护士手里接过快递,是一个盒子,很轻,除了盒子本身基本没有重量。我来到探视室,这里没人,我把盒子打开,是一份报纸。我拿起来,看了一会,把报纸扔了,盒子也扔了。它们没了用处,就成了废纸。 就像人,没了用处,就成了垃圾。
我回去想和老许继续侃,发现他已经不见踪影,我猜又是去下象棋了。我坐了一会,抽了根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里,这里的垃圾桶装着半桶水,所以扔烟头没事。
我站起来,找到王医生,说我要出去几天,想请几天假。医生问我,大概几天。我说,一星期吧。医生说,行,等我给护士说声,给你开门。
我在屋子里收拾东西的时候,老许回来了。他问我,出去几天。我说,没几天。他问我出去干什么,我说没事,家里有点事。我不能告诉他我出去杀个人,害怕吓到他。
我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一部手机,还有一个钱包放在医生那里,已经被我拿回来了。里面有身份证,公交卡,还有一千多块钱。
我脱下病号服,穿好衣服,照了照镜子,真的很普通,我看着镜中的我,感觉更像是一个工人或者一个没有工作的啃老族。我也希望我是,可惜我不是,我是一个精神病,兼职杀人。
我找到护士,护士给我开门,并嘱咐我,在外面小心点。我点点头,对她挥挥手,走下楼梯,走到大厅,风从门口吹进来,从住院部中穿过。都说风是自由的,哪有什么自由,还不是要从钢筋水泥中穿过,从高楼大厦中穿过。
我走出大门,让给门岗老头一根烟,老头对我说,出去呀。我把烟点着,说,出去有点事,过几天就回来。老头说,路上慢点。我点点头,走向路对面,这里是一个破旧的公交站,名字叫康复医院站。站台下有两个人,一个老头拉着一个年轻人,老头看上去很憔悴,年轻人看上去白白净净,却目光闪躲不定,好像有人在埋伏他一样。我能看出来,这人应该是自闭,他们害怕这世间万物,说话声音还没有我打呼噜声音大。
我进医院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到深秋了,树叶已经不剩几个,孤零零的像没人要的孩子。秋风瑟瑟,还没到夜里我就感觉到冷,真的是老了,身体像是一辆破车,到处都是毛病。
我们三个站在站台下,等待一辆开往市区的汽车,它永远都会晚点。老人对孩子说,明天去做残疾人鉴定时,你表现的憨一点。年轻人点点头。老头又说,别光点头,一定要通过,你还能补点钱。哎。年轻人无动于衷,好像游离在世界之外。老头接着说,光你这病,整年住院,你还不能挣钱,家里真没有办法了。我老了,不知道以后谁能照顾你。
车来了,门开了,老头拉着年轻人上车,我跟在后面,售票员过来收钱,我掏出十块钱,说,三个人的。老头看了看我,说了声谢谢。
车子开动了,我看向后面,精神病院像一个巨大的停尸房,长眠在夕阳下。
二
我下了火车,到了目的地。一个破败的工业城市,一切都显得很旧,就连天空也像一块旧旧的抹布。我看了看介绍,早些年这里也是重工业基地,无数的人涌进来,讨一份工作,现在人去城空,只留下一座破烂的城市,到处都是废弃的厂房和未完成的工地。
我和委托人见了面,一个老头,看着有五十多岁,弯着腰,被生活锤的永远直不起来,满脸皱纹,一双无奈浑浊的眼睛,生活早已弄瞎我的眼睛,我们看不见美好,看不见简单,我们只能看见金钱和利益。老头给我递烟,他的手指很短,手背上满是皱纹,看上去这只手就很有力气。
我接过烟,问他具体的情况。我知道大概,我在报纸上已经看到,如果是精神病或者脑瘫的是一个广告,如果是正常人就会是另一个广告。当然,他们的价钱相差很多,杀人也是个力气活,还要和委托人商量具体的情况。比如怎么死,还有尸体怎么处理,委托人一句话,我就要计划好久。
老头告诉我,我的目标是他的傻儿子。儿子从小就发现智力有问题,5岁那年他妈妈实在受不了了,在一个夜里跟别人跑了。老头说的很轻松,仿佛跑了一只兔子。小时候,我爷爷会给我捉兔子,我把它们放在一个水桶里,给它们一点青菜,可是第二天醒来兔子全跑了。第二次爷爷又抓到了几只兔子,我把它们放进桶里,又在桶的上面加了盖子,盖子上面放了个砖头,结果第二天又跑了个精光。后来爷爷再给我抓到兔子,我都直接放了,因为你留不住它们。兔子和女人很像,想走的时候你永远留不住。
媳妇跟人跑了,老头想不开,把孩子交给爷爷奶奶,自己去找媳妇。人都跑了,哪里还能找得到,老头找了三个月,连个屁都没找到。心死了,回家了,看见孩子,搂着孩子大哭一场。从此父子两个相依为命,还得伺候老爹老娘。
老天不会看你过得苦,就让你好过一点。老天只会让你苦上加苦。精神病院有个算命的,我们都叫他大仙。我问他,你说我能苦尽甘来吗。大仙告诉我,苦尽甘来不可能,苦上加苦还可以。
傻孩子越长越大,开始到处惹是生非,打人,烧东西。村民们不愿意了,老头没办法,只能把孩子用绳子拴起来,像一条狗。这一拴,就是十几年。我问老头,你打过孩子吗。老头说,打过,可是没有用。
老爹老娘相继过世,家里再也没有别人了,就剩老头和傻儿子了。老爹走的时候,流着泪对老头说,对不起祖宗,咱们家这脉断了,对不起祖宗呀。老头说着说着苦了,我想安慰他几句,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抽根烟递给老头,老头哆哆嗦嗦的接过烟。我给老头点上,老头赶紧说谢谢。
我问老头,为什么现在要这样。我没说的那么直白。老头说,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也没钱看病,医院也已经不收自己了。去医院,医生一看片子,就说回去吧,想吃啥就吃点啥,还有啥事赶紧办。我问过大夫,快的话三个月,慢的话也就八个月。
我们这辈人还有上一辈人,都是这样,小毛病不重视,都以为小病,忍忍就过去了。等到后来,发现了,都是晚期。
我问老头,想怎么个死法,溺死最好,不怎么受罪。还有别的,都比较残忍了,害怕老头接受不了。当然,你要是不要尸体,我有一百种方法杀死他。
老头想了一会,说都听你的。我最后问老头一次,你可想好了,不能再反悔了。老头说,恩,这几天疼的难受,估计自己也快不行了。
我说,行吧,你不用管了。哪天我办完事了通知你。
我站起来,走出来,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喧嚣,我抬头看了看太阳,恍如隔世。
三
雨下的有点大,深秋的夜里冷风像刀子一样,我四下望去,四处都是无边的黑暗,随着雨点落下来,我打着伞,世界好像就剩这一点。
小村里早已没了灯光,人们早已睡下,除了雨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我缓缓的走着,时刻注意脚下的水坑。
前几天我已经来看过情况了,疯子一个人被捆在村子外的一个小屋子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毛衣,下面是一个保暖裤,没穿鞋子。头发很长,不知道多久没有理过发。老头拉着我说,想趁自己还活着,把儿子埋了。要是自己死了,儿子估计死了都找不到尸体。村子里的人早已没了耐心,只希望他早点找不到。前几年大队掏钱让他去住院,住了半年,大队也不管了,没人愿意出钱,就又被送了回来。 我问老头,他会游泳吗。老头说,不会。
我推门进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差点把早上吃的饭吐出来。我看了看四周,妈的,都没地方下脚,我要是再不出去,感觉会被熏死在这里。我看向疯子,他正在睡觉,一个屁股对着我。即使是个傻子,是个疯子,也会有自己的感情。可能隐藏在他们疯狂的行为里,也可能隐藏在他们呆滞的眼神里,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我把他脖子上的绳子解开,他没有发现,还在呼呼大睡。被子脏的像个抹布,一股股的酸臭冲进我的鼻子里。我给了他一脚,他猛然惊醒,转过头看我。我揪着他的头发,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张大嘴准备叫唤,我掏出一个旧毛巾直接塞到他的嘴里。他惊恐的看着我,却发不出声音。 我给了他一巴掌,他想要反击,我又连续给了他几巴掌,他接受了现实,不说话了,只是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当年还有个傻子被我拧断脖子之前,没有露出一丝胆怯,就是被我拧断脖子,眼睛还是凶戾的,我合上他的眼睛,把他像狗一样扔下山崖。也许过不了多久,也许会过很久,他的尸体会被发现,谁知道呢。
我拽着他,走到一家农户的门前,这里有一瓶农药。可惜他并不知道这瓶液体代表的是什么,我拿起来,让他跪下来,又给他几脚,他老实了许多。我把旧毛巾取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捏开他的嘴巴,灌了几口,他剧烈挣扎,想要挣脱,可是他在我面前就像个小老鼠。我把农药瓶扔在地上,农药流出来,混进雨水里。雨下的小了,空气中都是泥土的腥气,我想会有许多蚯蚓钻出来。
小时候,我家的狗都是吃了老鼠药死的,临死前,这只狗跑到家里,嘴里狂叫着,把家里的每一个地方都跑了一遍,叫声越发凄厉。最后跑了出去,死在水渠里,当时我问奶奶,它怎么了。奶奶告诉我,它快死了,再回家来看一眼。
我拽着疯子,往河边走去。他的步伐越来越沉重,走到最后基本就是我在拖着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终于走到了河边。我松开他,他已经站不了了,我把他扔进河里,就站在岸边看着。
他连挣扎都没有挣扎,水面上什么也没有,他就像一滴水一样掉入河里。我站在岸边,看了一会,什么也看不见,转身走掉。我要回去拿我的伞,它可能还挂在小屋的门口。
四
火车上,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外面一成不变的风景,无非是农田和村庄,眼睛无处可放,手机我又不怎么玩。记得以前坐火车人们都会没完没了的聊天,有时候陌生人也会变成朋友,现在不行了,每个人上车都是一部手机。车厢里除了父母训斥孩子的声音,没了别的声音,以前车厢里乱糟糟的,现在再也没有了。人们像是神游太虚,再也没人和你说话了。我无聊死了,我站起来,在车厢里走来走去,也没有人理我,我像一个漂泊在人群中的野鬼。
一个孩子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孩子的妈妈放下手机,把孩子抱起来。我想起我杀的第一个人,一个孩子。
那天天气很好,我看着我眼前的孩子。这是一个傻子,出生前三个月前都是好好的,后来发现孩子不会翻身,去医院检查发现孩子不仅运动神经落后,连智力也不正常,吃饭都是个问题,他的妈妈在他三岁那年跑了,没人怪她,她跑掉就像呼吸一样平常。每天醒来迎接你的不是希望,不是无聊,不是失望,是永远看不到头的折磨,这种折磨像一根绳子勒在你的脖子上,一点一点的,你连反抗的欲望都没有,你只希望解脱。
我把他放到副驾驶上,开车出去,在一个偏僻的地方制造了一起车祸,我把车开进了一个深沟里。我受了轻伤,孩子伤的重,我醒过来的时候,他还没醒,闭着双眼,头上有个伤口。后来他醒了,发出一种可怜的叫声,他的眼睛无力的看着我,我闭上眼睛,不去理他。后来他快不行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声音也渐渐地消失了。我开始打电话求救,救护车还没到,他就咽了气。他最后看向我,发出痛苦的声音,我走开了,不去看他。 太阳快落山了,树林里静极了,我抬头看,连只鸟都没有,只有落日的余晖洒在地上。
我走进精神病院的大门,门卫和我打招呼。我递给他一根烟,他说,回来了。我说,恩。我想起老许说的关于男人四十岁就守寡的问题,我要告诉他,我三十岁就开始守寡了,因为孩子他妈在孩子三岁的时候跑了。我开始上楼梯,我想那孩子最后可怜的叫声应该是爸爸救我。
我敲了敲门,等待护士来开门,就像那天在树林中等待死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