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参军入伍后的第二个春天,1992年清明节的前夕,突然接到了“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就在前一天,我刚收到一封家书,是妹妹代笔,信中说母亲癌症转移到淋巴组织,已经做了第二次手术,身体恢复良好啊!怎么今天又来电报病危呢?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母亲病情可能非常严重了,不知道能不能及时赶回去,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让我终生懊悔的是,当兵一年多时间里,没有回家看望过一次疾病缠身的母亲。不是我不想家,而是想回回不去。当时我是第二年义务兵,每月津贴费21元,购买洗漱用品后就所剩无几。新兵下连后任文书不久,选调到师政治部机关,春节前领导给了十五天假,本来可以回家看看,却因为路途遥远,难以承担往返路费,只好无奈地放弃了。正是为了减轻家庭的经济负担,我放弃了自己的大学梦,母亲手术后第五天,参军入伍来到了东北辽宁。一年多来,我担心母亲的病情,母亲担心我的成长进步,母子心连心的亲情牵挂,就靠频繁的“两地书”报喜不报忧,通过七八天路途漫长的鸿雁传书,相互给予情感寄托和心理安慰。

  我当机立断,立即找到同批入伍的战友借来路费,赶到盖县火车站,登上当天最早的一班火车,经过三天三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从辽宁省盖县赶到了四川省犍为县医院。等我赶到医院时,癌症晚期疼痛难忍的母亲已不能进食,凭着一股顽强的求生欲望和惊人意念,硬撑着最后一口气,坚持着等我回来。听到我悲伤急切的呼喊,母亲刚开始还有所反应,眼皮微微地动一动,流出一滴清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那是人临终前回光返照的生理感应,母亲有太多的话想对我诉说,有太多的牵挂要向我交待,却已经熬到油尽灯枯,没有力气说出一句话来。

  一个小时后,母亲离开了人世,临终前混浊的眼神里满是不甘和不舍,给我留下无尽的悲伤和遗憾。整理母亲遗物时,从病床枕头下发现了200元钱,这是我向高中同学甘晓军借来邮寄给母亲的,希望她买些营养品补补身体,可是母亲知道我的经济状况,已经猜到是借来的钱,她一直没舍得用。

  27年光阴过去了,母亲临终前那种绝望无助的眼神,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挥之不去,眼神里充满着对生命的渴望、对儿女的牵挂、对命运的无奈,多年刻骨铭心的痛心和思念,时常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依稀见到母亲伤心绝望、痛苦悲泣的面容,让我多少次肝肠欲断、欲哭无泪,多少夜辗转反侧、早生华发。

  我可亲、可敬、可怜、可悲的母亲,为何命运对您如此不公平?您一生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却没能过上一天安稳富足的日子。您一辈子忍辱负重、无私善良,却没有换来别人的尊重和感恩。您总是为别人考虑的多,为自己考虑的少,宁愿自己吃苦受累、吃亏受气,也要维持家庭的平静和谐,最终牺牲自己、成全他人,也没有看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好人一生平安”成了一厢情愿的幻想,现实生活中事实却是恰恰相反,“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倒是随处可见。母亲一生多灾多难、命运多艰,经历了多次亲人的悲欢离合,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我愧对母亲的养育之恩,无力帮助母亲度过人生劫难,永远失去了报答母亲恩情的机会。

  回想当年情形,家里真是困窘之极,父亲年近六旬身材瘦弱,本该到了退休养老的年龄,为了生活仍然坚持在镇上的搬运社做苦力,挣取一点菲薄的收入维持家庭最低生活。我还在上高中,没有经济收入。妹妹初中未毕业,就辍学进厂打工挣钱,家里常常是入不敷出,连吃饭都成了问题。母亲那年刚过53岁,吃了大半辈子的苦,眼看着我们逐渐长大了,生活终于有了一丝希望,她的心里该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啊!作为母亲最亲近的儿女,我们何曾不想挽回亲人的生命,多么舍不得母亲离开我们啊!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悄悄躲到一边暗自悲泣。只能怪儿女无能啊!当时不仅没有钱及时送母亲去医院救治,就连母亲去世前表达过土葬的临终愿望,也没有能力去满足老人的遗愿。即使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是我心中一个永远的伤痛。

  母亲的英年早逝,时时让我自责不已,常常夜不能寐。而母亲临终时的绝望悲伤的眼神,成为我今后人生拼搏进取的动力。几十年过去了,无论是军旅生涯的艰难困苦,还是日常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一路走来不抛弃、不放弃,不畏难、不怕苦,都来自于母亲的精神动力。从母亲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强自立,务必要为母亲、为自己争口气,不管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要干出点名堂、能有点儿出息,以此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2019年清明节,我抽出年假时间,专程回老家给母亲扫墓。在故乡的县城里,见到母亲的发小八孃,陆陆续续又获知了一些母亲和外祖母当年的尘封往事。她们母女二人接力照顾舅舅、表哥、表侄(女)三代人,承受了常人难以经历的生活艰辛和社会压力,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年华,牺牲了个人的幸福生活,最后疾病缠身,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而英年早逝,给我们留下终生痛苦和无尽遗憾。静心回顾反思后,写下一点文字,聊以抚慰思念之情。

  (2)

  上个世纪30年代末(1938年春),母亲出生于四川岷江边的一个名叫麻柳场的川南小镇。外公从重庆来到犍为,以贩姜经商为生,发妻生下舅舅不到两岁,就因病去世了。不久外公又续娶了我的外婆,帮助养育照顾幼年丧母的舅舅。那个时代男尊女卑、重男轻女,外公可能担心外婆有了自己的孩子,舅舅会受到委屈,一直没再要孩子。直到舅舅16岁快长大成人了,才让外婆生下了母亲。同父异母的舅舅聪明努力,考上了武汉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回到家乡附近的宜宾市法院担任法官,娶了一个时尚漂亮的妻子。母亲九岁那年(1947年),舅舅的大儿子(大表哥)出生了,随后接连生了六个孩子,老四、老五是女孩,出生不久生病夭折,剩下四个男孩存活下来。那时候生活虽然清苦,还算安定和谐,母亲很知足。

  这种平静的生活很快就打破了,随之而来母亲经历了人生无尽的坎坷和艰辛、太多的折磨与苦难!十岁时,母亲的眼疾发作更严重了,眼睛总是发红流泪,看不清东西,虽然学习成绩很好,只好辍学回家做些家务。同年,外婆由于多年操劳成疾,没有得到及时有效治疗,不久就病故离世了。母亲失去了人生的第一位亲人!也就是从那时起,母亲开始了独立自强的生活。给她最深的印记是,一次在她晾衣服时,因为竹竿太高,个子矮小够不着,不小心把衣服连同凉衣杆一起掉在地上,刚冼的衣服全沾上了泥。一位邻居想走过来帮忙,被旁边的人拦住了。那个人摇摇头说:“没有娘的孩子真的是可怜啊!今后的路长着呢,总要面对人生的苦难,只能早日自立吧。”泪水在母亲的眼中转动,她强迫自己忍住!那一刻母亲知道了人情冷暖,也懂得了苦命的孩子更要坚强,生活只能靠自己!

  解放后,作为曾经任职过国民政府的法官,经过一番学习班思想改造后,国学基础扎实的舅舅,改行成为犍为县师范学校的语文老师。舅妈养尊处优不做家务,母亲就像童养媳一样,接过外婆的班,在这个家庭继续奉献自己,为孩子们洗衣做饭,在家辛劳操持家务。六十年代初,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四川“粮食关”闹饥荒,普通老百姓都吃不饱饭,外公在饥饿中故去了。母亲失去了第二位亲人!

  舅舅教书一直小心谨慎,没想到祸从天降,两个女学生诬陷教案里有几个文字,倒着看是一句反动口号(后来两名女学生可能良心不安,相继患了精神病),舅舅含冤受辱,被错判为“反革命”锒铛入狱,随后开始了不断地上诉、又反复被驳回的十五年铁窗生涯!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舅妈承受不了生活的压力,绝情地抛夫弃子,改嫁给舅舅的同学。而就在前天晚上,舅妈还对母亲信誓旦旦地说,要和小姑子患难与共、同甘共苦,一起照顾养育四个孩子!没曾想一夜之间,舅妈就改变了主意,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受不了十五年活守寡的困苦滋味,更经不住舅舅同学落井下石的引诱,狠心地抛弃了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当时最大的表哥14岁,最小的表哥2岁,他们既要忍受作为“反革命”子女的社会压力,又要面对失去妈妈的亲情冷漠,处于孤苦无助的境地。心地善良的母亲收留了他们,像母鸡一样张开温暖的翅膀,竭尽全力呵护着孩子们,让他们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那时母亲还是22岁的大姑娘,收留了四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既当爹又当妈,撑起了这个频临倒闭的家!

  俗话讲“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四个表哥的命运也是坎坷不幸的,舅舅身陷囹圄、失去自由,孩子们正渴盼母爱时,舅妈却狠心地抛弃孩子、改嫁出走,突然间家庭就四分五裂,孩子们面临无依无靠、生活无着的窘境,如果不是姑姑(母亲)收留,最小的两个表哥那时还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只能被抱养到不同的家庭,可能会改名换姓不知所终,兄弟四人要想重新团圆,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时过境迁,事后想来,他们又是极其幸运的,遇上了心地善良的母亲,不顾自己身体残疾、自顾不暇,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虽力不从心,却是一件积德行善、功德无量的事,街坊邻居都发自内心的佩服敬重母亲的善举。

  (3)

  生活条件的艰难困苦吓不倒母亲,最让她心痛如割的是,改嫁的大嫂那时仍住在镇上,有时上街走在路上,两岁的小表哥一看到舅妈的影子,就会飞奔着跑上前去,哭着喊着要妈妈,而他的母亲却形同陌路,惟恐避之不及快速离开。看到这个场景,母亲的心就如被千百把刀子撕割一样,为幼小可怜的小侄儿无比心痛!天底下竟有这么自私狠心的妈妈啊!母亲难以理解舅妈的无情无义,只能抱着瘦弱幼小的表哥,一边哄着哭泣的孩子,一边向家里走去。为了避免再次遇到这种尴尬难堪的场面,也是逃避街坊邻居们的背后指责,不久舅妈随着后夫离开了新民,迁居到了石棉县。

  为了照顾四个未成年的小侄子,母亲不敢考虑自己婚姻大事。时间过的很快,转眼母亲到了而立之年,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一些好心人为她牵线搭桥介绍对象,但是对方一看到母亲带着四个孩子,都知难而退了。有位石溪镇的老师敬重母亲的人品,提出条件是如果放弃孩子,才能考虑婚姻,这样的要求被母亲断然拒绝了。她说:“我绝对不能丢下任何一个孩子!如果我离开了,这个家就散了。”就这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迟自己的婚姻大事,忍痛放弃了追求自己人生幸福的机会。直到32岁那年,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父亲。父亲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是一个随遇而安、自由散漫的人,以前是沐川县大楠乡高山顶的小学老师,后来响应国家“精简下放”政策,离开学校去了运输社。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提出任何要求,愿意接受我的母亲和四个孩子。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我两岁时,又有了一个妹妹。

  母亲有眼疾,年年发作,一到春天万物萌发,眼睛就开始发炎红肿,不停的发痒流泪,视物出现模糊,既有生活不便的困扰,更有担忧失明的压力。因为身体残疾,母亲没有正式工作。生活困苦不算什么,母亲忧心的是失明,就不能织毛衣、做手工,真的成为家庭的负担累赘了。为了维持生计,母亲每天编织毛衣到很晚才休息,更是加重了眼疾的病情。

  在我3岁那年,医生说摘除右眼,才能保住左眼,母亲听从医生的建议,在医院摘除了右眼。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不等不靠,力求自力更生,多年来靠着自己心灵手巧,平时给街坊邻居编织毛衣贴补家用。遇上赶集的日子,向邻居借一百元做本钱,带着妹妹背着大背筐,迎着下山的农民走2公里山路,收购我们当地的特产白姜,背着一百多斤重的湿姜,转运到镇上的集市卖掉,用自己的力气钱挣点差价贴补家用。

  (4)

  四个表哥相继长大了,最大的孩子——大表哥已经结婚生子了,小侄女儿比妹妹小两岁。大表嫂是一名乡村教师,大表嫂让母亲去她任课的学校,帮他们带半岁的女儿,离我们家有三十多公里。因为父亲要挣钱养家,白天不能在家照顾我们,只好把四岁的我和两岁的妹妹托付给邻居吴阿姨照看,去大表哥家里照顾侄孙女,用她本该喂给自己女儿的奶水喂给了侄孙女!大表嫂的同事家也有一个小孩儿无人照顾,大表嫂就让母亲顺便照看那个孩子,每月收点钱补贴生活费。母亲知道替人照看孩子的责任有多大,但想到只有这样才能挣得自己的口粮钱,给侄子家里减少一点生活负担,她只能更加劳心费力的辛苦,小心翼翼地照顾两个弱不禁风的婴儿,直到表侄女上幼儿园了,母亲才回家和我们团聚。

  由于我和妹妹太小,扔在家也不是长久之计,不久大表哥回来,把我和妹妹接到了母亲身边。母亲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照顾侄孙女两个小婴儿,就顾不上我,不几天就经历了两次劫难。我是男孩,比较活泼好动,一次追随几个大孩子用竹杆粘蜻蜓,不小心被竹尖刺破了下嘴唇,送到医院缝了五针。还有一次,我在学校的台阶上玩时,撞上了打开水回来的表嫂,当场一壶开水从我头上淋了下来,一层头皮就下来了,左后颈处留下了一块拇指大的伤疤,至今寸发不生。母亲心疼不已,自己的孩子受伤还好,表嫂的孩子受伤怎么办?她说当时照顾幼小的侄孙儿、孙女时,担惊受怕的心情,就像是头顶着一盏油灯,走快了怕灯油撒出来,风来了怕灯火被吹灭了,无时无刻、时时处处不是夹着小心哪,生怕出现一点闪失无法交待。后来,我上初中、妹妹上小学时,三表哥的儿子没有人照顾,送到母亲身边,他们才放心,母亲又照顾了三年侄孙子,直到孩子上小学才回到表哥身边。母亲照顾侄孙女的同时,不会有一点轻闲,除了洗衣做饭,总要利用自己的手艺,力所能及地多做点事,尽量为侄子们节省开支。母亲心灵手巧,不仅编织毛衣远近有名,手工做的布鞋也是一绝,既轻巧灵便,又结实耐用,非常受大家欢迎。母亲买来针线,利用家里的旧衣服、边角布料,为几个表哥的孩子做了很多手工棉鞋。母亲就是这样勤劳一生、受累一世,默默无私地奉献了自己大半生的青春和幸福,倾尽毕生心血照顾了舅舅、表哥、表侄(女)三代人!

  1976年文革结束,舅舅终于平反出狱了,落实政策重新安排到犍为县第一中学教书,政府还给几个表哥也安排了工作,并给予了一些经济补偿,母亲分得了舅舅给的几尺布料,做了一套新衣服(我爱人听到这事曾说,谢谢舅舅的仁义,还记着母亲为他们家付出的心血!)。虽然生活依然清苦,但兄长终于含冤昭雪,母亲为兄长的苦尽甘来感到高兴,一家人终于可以抬起头挺起胸膛做人了。由于十五年铁窗生涯的压抑冤屈,舅舅患上了舌癌,等到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两年后(1982年秋)离开了人世。母亲第三次失去了她的亲人!

  (5)

  1982年秋天,原来租住的房子不能住了,房东的儿女长大了,结婚成家也需要房子,要收回自己住。其实“租”住的房子,本是外公与第一任妻子从岳父手中买的,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办理过户的房契,但是长辈们相继去世,其儿子(表叔)便不承认了,连同其亲妹妹(四表姨)一家都给赶了出来。我们没有了住的地方,面临无家可归的窘境,只好到处找房子。正好三堂叔一家搬迁去昆明,留下的三间瓦房、两间草房要出售,一同搬离老房子的四表姨,1100元买下了三间瓦房。因为没有钱,我们选购了较为便宜的草房需要550元,四个表哥一人凑了100元钱,还差150元房款,父亲跟着三表叔去了昆明,在钢厂工地打工一年还债。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算是安定了下来。母亲精打细算过日子,虽然生活很艰苦,但我们感到很温馨满足。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放学到家,我帮着母亲生火洗衣做饭。在学校,我非常珍惜学习的机会,努力地读书,只为了期末考试得第一,能给母亲一点喜悦和安慰。每当母亲到学校开家长会时,她总是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坐在我的座位上,听着老师在全班同学家长的面前表扬儿子,母亲露出自豪欣慰的笑容。那是母亲难得开心的一段日子。

  1983年9月,我小学毕业会考取得第一名,已经拿到了新民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大表嫂在县二中教书,她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替我办理转学手续到县二中上学,我的学习成绩优异,将来考上大学工作后,能够承担赡养母亲的义务。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很激动很高兴,当即决定把四个表哥给她的20元生活费(每个表哥每月5元计20元),作为我寄读在大表哥家的学费和生活费。

  转眼就到了初三,我的成绩一直保持在二中重点班的前三名。1986年春节前夕,发小胡炜来串门,说县一中是全县最好的高中,只招四个班200人,县城的中学报考一中,会照顾性的降低20分,只要能考上一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听到这个消息,大表嫂立即帮我办理转学手续,说凭自己本事去考,不能在县二中参加中考降分录取,只有考上省重点一中才能上,如果考上普通高中就别上了,不要浪费家里的钱。初三最后一学期,我又回到了新民中学。新民中学的老师很诧异,见我中考的关键时节转学回来,以为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刚开始一段时间,受到了一些误会和冷遇。母亲担心我能否经受住这个打击。

  在多灾多难、委曲求全的母亲面前,这点挫折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我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变压力为动力,放学回家后就坐在家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更加努力刻苦地学习,一心要靠读书改变自己乃至家庭的命运。中考成绩出来了,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成为新民中学86级1班唯一考上县一中的学生。就在别人求之不得羡慕的目光里,大表哥、表嫂说出了藏在心里的想法,他们要我放弃上高中,理由是将来高中生多的是,也不一定找到好工作,不如上技校或去学一门手艺。母亲文化程度虽然不高,却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眼光看的更远,知道主要是钱的问题,不能给表哥们增加经济负担。但是为了给儿子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母亲第一次没有受人摆布,硬着头皮说,“别的孩子想上一中,成绩不够还上不了,既然孩子考上了,就让他去上吧,不会增加表哥们的负担,如果学费、生活费不够的话,我们自己想办法”。就这样,在母亲的坚持下,我跨进了犍为一中的校门,这才有机会念完高中,为后来在部队考军校奠定了基础。时至今日,仍然感念母亲母爱如山、眼光长远。

  (6)

  本以为生活从此就会好转了,可是谁又能预料到,未来的日子又会出现什么磨难呢?1988年我正是高二下学期,母亲胸部发现包块时常疼痛,但她没有向我们提及,担心影响我的学习,只是自己默默地忍受。1989年在我高考的前夕,母亲的疼痛逐渐加重,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才到县医院检查,结果令家人震惊,母亲得了乳腺癌!我们哭着问母亲为什么不告诉家人?母亲说家里哪有钱看病啊!当时家里经济非常窘迫,父亲在镇运输社做搬运工,为了多赚些钱,有时也到江边替人搬东西,挣些零花钱。也因为正是这样的家境,母亲不愿增加家里的负担,所以一直没有对我们说起身体的不适。医生说如果及时手术,母亲的病是有望治愈的,但我们家拿不出手术费,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机会!母亲回到家里独自面对苦难,不愿影响我的学习,更不想影响表哥们的生活,默默忍受着身体和心理的痛苦,自己寻访当地的中医中药,寻求一点生存的希望。

  那时舅舅已经离世六年,四个表哥参加了工作,都已结婚生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也不是十分宽裕。母亲理解他们的难处,从来没有向他们提过治病要求。母亲的病就这么一拖再拖,直到拖不下去的那一天!三表哥和母亲从小相依为命,直到参加工作才离开家,对母亲的感情尤为深厚,得知母亲的病情后很是着急,来信要求赶紧给母亲治病,并邮寄了五佰元给大表哥。几个表哥商量后,决定每家凑五百共贰仟元,给母亲治病。

  当时我们在绝望中仿佛看到了希望,就如在黑暗中忽然点燃了一盏明灯,母亲有救了!可是兄弟们把钱交到大表嫂手里后,她没有送母亲去县医院手术治疗。因为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从儿时起很多大事都是大表哥、大表嫂做主,兄弟们一般都会遵从照办。大表嫂拿到钱后,从她清溪老家找来她舅舅,一个农村老中医,可以省下不少医药费。母亲一直服用大表嫂舅舅开的中药,很快半年时间过去了,未见一丝好转,病情反倒越来越重,最让人痛心的是,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机,一拖就到了癌症晚期。有人说“金钱是检验亲情的唯一标准”,在此之前,我还抱着那么一点希望,坚信生命、亲情远比金钱更重要。一个稍微有些常识、有点良知的人,一名具备职业道德、职业操守的医生,都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当儿戏,何况是自己纯朴善良的亲人啊!事实击碎了我的幻想,在金钱、利益面前,亲情竟然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庸医误人啊!最终事实证明,所谓庸医误人,实质上就是在谋财害命,谁都知道癌症的凶险,一旦到了晚期,就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啊!

  (7)

  我的心随着母亲的病情起落浮沉!就在这种希望与恐惧心理的交织中参加了八九年高考。结果可想而知,我落榜了!如果复读需要花钱,母亲治病需要花钱,我不能再拖累家里了!我只能放弃回学校读书的念头,跟着三表哥到石棉矿运输公司学习汽车修理技术。

  修车厂的学徒工作又脏又累,但想到我能自食其力,减轻家庭的生活负担,只要母亲的病情得到救治,这点苦算什么呢?人生的路还很长,只要母亲的病能治好,我想以后还会有学习机会的。工休时坐在大渡河边,看着滔滔的河水流向远方,我想:从小刻苦学习只为长大有好的工作和收入,可以让母亲过上富足的日子,可现在我的前路会是什么呢?母亲知道我的苦闷,可是她也无能为力啊!她的忧愁苦闷又向谁诉说呢?

  我知道母亲并不在乎富裕与否,只盼望过上安定舒心的日子。母亲自小承受了太多的冷眼,她都很坚强乐观,与邻居们相处和谐,不管年长与年轻的都愿意找她诉说、调解家庭事务。虽然生活苦难但还能操持,伤心的却是亲人的冷言冷语,都说婆媳难处,母亲那时还没有儿媳妇,但感受到了侄儿媳相处的难处。她背地里也流过眼泪,却从不让别人知道内心的苦楚,每次邻里街坊问起来,她都说侄子、侄媳们很孝顺。不管哪个表哥、表嫂回来,她都拿出家里最好的、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招待他们,赶上春节更是倾尽一年积蓄,甚至向邻居借钱买来好酒好菜,让大家高高兴兴地过年。母亲常对我说,她就是墙上的钉子,钉子没有了,就挂不了衣服,联系的纽带就没了,大家的亲情就散了。母亲说话的语气是那么无奈、苍凉!哀莫大于心死,母亲从失望到绝望,多次对我们说:“我都不如邻居家保姆,杨家保姆无儿无女,最终杨家知恩图报,一直善待老人,给保姆养老送终”。母亲很要强,自己要面子,更要给表哥们留面子,这些话只给家人说起过,从不向外人道起。

  大表哥和大表嫂是高中同学,记得和母亲一起走在路上,曾遇见大表哥的一位男同学,他很吃惊、很遗憾地对我们说,多才多艺、一表人才的大表哥,高中时好几个女同学喜欢他,怎么娶了大表嫂啊?大表嫂身高不到一米五,娇小的个子里却有一颗强大偏执的内心,同学们对她常常是敬而远之。有两个小故事,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有一次,她和女同学发生矛盾,一言不合就脱下布鞋,左右开弓抽打女同学耳光,那位女同学虽然高过半头,也无力反抗,哭泣着逃走。还有一次,是在知青下乡点,因为一个男同学背后说了她坏话,就举着一根长竹竿,从山顶上一路追打到山脚下,直至把男同学打倒在地、方才罢休。全家人都知道大表嫂精明强干、泼辣强势,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没有人敢于表示不满。因为舅舅错定为“反革命”,作为“地、富、反、坏、右”黑五类的后代,大表哥心底有些自卑,他的学业、工作、婚姻均受到很大影响。母亲理解大表哥的难处,更同情他的遭遇,不愿给他增添负担和烦恼。

  (8)

  转眼一年过去了,母亲癌症到了晚期,伤口破损出血,每天不吃止痛药难以入睡,经常半夜痛苦呻吟惊醒邻居。当地退休的公社老书记了解我们家的情况,更清楚母亲收留照顾四个表哥的往事,他看到母亲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实在看不下去了,找到在新民镇中学上班的二表哥,说你们四兄弟不能忘记姑姑的恩情,不能不管姑姑的死活,赶快凑钱给她治病,不然街坊邻居会在背后戳你们脊梁骨的。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母亲终于被送进医院进行了第一次手术。医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次手术费也是好不容易凑齐的,就安慰我们说,只要好好静养,身体会渐渐康复的。当时我们不知道有多高兴,仿佛天地都变宽了起来!

  在母亲手术后的第五天,我参军来到了冰天雪地的东北辽宁。母亲是一个顾大局、明事理的人,从来都是为别人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的少。为了不让我牵挂,入伍后每封家书她都违心地报着平安,从来不说家里的难处,不讲自己受的委屈,只叮咛我在部队安心服役,勤奋工作。在母亲去世后,妹妹曾哭着告诉我,期间母亲的癌症转移到淋巴组织,在县医院又做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前在大表哥家里洗澡,伤口的鲜血不小心流出来滴在地上,表嫂拿着拖布边拖地边说:也不注意点儿,把地都弄脏了!母亲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马上搬出了大表哥家。即使这样,母亲也没有在外人面前说过半句表嫂不好的话语。母亲就这样,把一切委屈都藏在心里,一切伤痛都独自一个人扛!

  直到母亲的癌细胞发生转移,已经扩散到淋巴组织危及生命时,才征得了母亲的同意,父亲发来加急电报催我速归!那时她已经卧床不起,预感快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的一个愿望,就是临终前还能和自己的儿子见上一面!

  (9)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母亲不思念远方的游子?可是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母亲始终刻意隐瞒着她的病情。等我从遥远的东北赶到医院时,母亲已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几天来一直处于昏迷之中,仅靠点滴和清水维持着生命,只有盼望儿子的信念在支撑着她。我走到母亲的病床边,她感觉到了,从昏迷中醒过来,但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用期盼和忧虑的眼神望着我,母亲嘴角微微地动了动。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别人可能猜不透母亲的心思,可是我能读懂母亲的眼神,这个时候她想的仍然不是自己,而是放心不下我和妹妹啊!我让妹妹赶紧跑步下楼去买一盒蜂王浆,想让母亲能再延续一点生命,哪怕是一小时也好,能有力气和我说一句话。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哭着向母亲保证:我们一定会自强自立,不会让她失望的,我会尽己所能地照顾妹妹!您就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母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永远离我而去!从此,我再也见不到慈祥善良的母亲,再也没有机会尽一个儿子的孝心了!我深深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痛彻心底的酸楚!一阵巨大的悲痛和自责向我袭来。我为自己不能早些凑够手术费,抢救回母亲宝贵的生命而深深自责,更为中途没有休假回家,见上母亲最后一面而终生懊悔!记得入伍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因为车队比预定时间提前出发了,当母亲和妹妹一大早赶来武装部送行时,我们坐的军用卡车已经缓缓启动,看到母亲和妹妹追着车子呼喊,我只能拼命地挥舞双手,母亲没来得及和我说上一句话,我就离开家乡到了相隔两千多公里的部队。没想到一年多时间以后,等我再见到母亲时已经是永诀,母亲仍然没能和我说上一句话!给我交代一个字!这成为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和心痛!

  为了节省丧葬费,大表哥决定将母亲的遗体火化,并对我和妹妹说“这是对姑姑最后的责任和义务,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认不到”,以后你们兄妹俩就自己走自己阳关道吧。我和妹妹相对无言、黯然无语,我们有胳膊有腿,也能吃苦耐劳,更有做人的良心和尊严,从今以后,决不会拖累表哥、表嫂的幸福生活。我们会自力更生,靠自己努力去打拼奋斗,同时赡养照顾我们的老父亲。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我一回到部队,就把每月100元津贴费的一半寄给父亲,毕竟父亲已经六十出头了,难也承受那种重体力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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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冬季,我带着爱人回老家探亲,小表哥召集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让我意外的是,前舅妈带着后夫也来了。我知道以前表哥们是不待见***,尤其是那个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后爸,街上碰见了对方也会躲着着走的。怎么转变的这么快?后来才知道,前舅妈二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当兵复员安置在县火电厂工作,女儿嫁给了当地有名的卤鸭子店老板的儿子,如今是百万资产、家财万贯,表哥表嫂们就尽释前嫌、趋之若鹜了。前舅妈是个阅历丰富、见个世面的人,没有半分尴尬,居然说“我不会做锦上添花的事,更愿雪中送炭,听说你妹妹生活困难,去沈阳投奔你们了,有几件旧衣服,给你妹妹孩子穿吧”。我谢绝了她的美意,舅舅牢狱之灾时,只见她“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不见她“雪中送炭”呢?做人总有最后的底线,最起码的骨气和尊严吧?难道钱真是万能的吗?何况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啊!我对人情世故有了更深的理解,对表哥表嫂们有了更新的认识。

  经过多年辗转漂泊奋斗,如今我们一家定居北京,妹妹也在乐山买了自己的房子,有了自己的小家,我们始终不忘母亲的嘱托和教诲,不求人生大富大贵,只求内心问心无愧,能有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足矣。而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我想既有个人的勤奋努力,也有母亲行善积德的因果报应,相信母亲上天有灵的话,也能在九泉之下安心瞑目了。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活在当下、忆苦思甜,我们感恩幸遇祖国和平盛世,感叹生活来之不易,更加感念母亲的人格魅力。在我的心中,母亲是一座山峰、一座丰碑,令我仰止!母亲做人的大仁大义,对人的至真至善,我永远都无法比肩!但她留下的这笔精神财富,特别是她勤劳朴实、乐观进取的生活态度,善良包容、重情重义的气度情怀,始终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我,教会我与人为善、随遇而安,积极向上、乐观生活。

  往事不能重来,人死不能复生,追悔莫及之后的痛定思痛,我不会推崇母亲忍辱负重、以德报怨的委曲求全,更加认同是非清楚、恩怨分明的处事原则,做人就要爱憎清楚、恩怨分明,嫉恶如仇、惩恶扬善,知恩图报、知足常乐,在平凡的生活中追求内心平静和心灵和谐。时过境迁,大表哥打来电话,说如今大家生活都好了,尽量把过去不开心的事都忘掉,希望表兄弟能坐在一起,通过沟通交流消除误会。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寻求谅解也要在真诚悔过的前提和基础上,目前我没有看到半点诚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母亲下葬时邻居吴孃孃放声大哭痛诉时的情景,时光过去二十多年,仍然历历在目、时时重现。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对于三观不合的人,大家思想不在一个层次,交流不在一个频道上,最好的办法:就此别过,此生不见。母亲英年早逝,临终前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我心碎不已。亲人已逝、音容尤在,亲情永记、风范长存。可亲、可敬的母亲,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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