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同学聚会的地点在天台酒吧。三十二楼,夜晚的风嗖嗖地穿堂而过。
这是屈丽大学毕业三年来第一次参加的同学聚会。
她坐在酒吧靠边的位置,双手搭在栏杆上,腿从玻璃下方穿出去吊在外面,小腿旁边就是闪烁的霓虹灯管,脱掉了鞋子的脚底凉飕飕的。
坐在这里,底下城市夜景一览无遗,川流不息的车辆在摄影师的延时摄影下连成一条条虚幻的线。
屈丽突然很怀念,大学校园从宿舍区通往教学区的那条天桥。曾经她和朋友最喜欢站在那里,朝着车流的方向,迎着风,感受数不清的车从背后呼啸而来,然后义无反顾的奔向目之所及的前方。
豁别三年,这座城市依旧热闹,只是和自己无关。
自己背后同样热闹。酒早已过了三巡,久未谋面的同学开始在酒精的怂恿下,吹嘘自己主推了什么大型项目、顶了多大压力自立门户、自己手头资金流水有多少百万…个中真真假假,除了造故事的人,谁又愿意耗费精力去分清。都是过眼云烟罢了。
屈丽曾经暗恋两年的班长,迈着虚浮的脚步走了过来,手中高脚杯里的红酒差点撒到了她身上。浓烈的酒味没近身就闻得见,大腹便便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当初令她怦然心动的倜傥模样。
应见她远离人群,想要尽旧日班长之责缓和起气氛,班长略带疏远的跟她客套了几句,来去不在乎都是“当初看你一往无前披荆斩棘在职场上杀出血路,同学们不知多崇拜你的勇敢无畏”云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是信手拈来的成年人社交法则。
只是除去话语表面的光环,屈丽看到的只有赤裸裸的讽刺。
像是察觉到她不感冒,班长自讨没趣地潇洒转身,重新投入到酒桌旁的觥筹交错中。
天台酒吧的灯光很明亮,却点亮不了屈丽眼中的黯淡。
逢场作戏鱼水欢,世间浮名不沾身。
身后的人们都在投入地经营自己的形象,没有人注意到屈丽的右手什么时候闪过一抹寒光。
刀尖在手腕皮肤上游走。
坊间传说,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意识里会有一盏走马灯,一幕幕地将或长或短的一生重演。
在很小的时候,屈丽就知道自己对家庭的认知与众不同。
小学生的圈子太小,语文老师们大多也懒得费劲去创新,《我的家》是亘古不变的指定作文题材第一条。
所有学生都对作文很反感,唯独这个题目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下笔如有神。家,可以写的东西太多了:总是笑眯眯的慈祥的爷爷奶奶、可靠又无所不能的爸爸、温柔又无微不至的妈妈,甚至还有调皮可爱的弟弟妹妹和粘人爱撒娇的小宠物……
可惜那只是别人家。和屈丽的家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家里唯一给予她温暖的爷爷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就驾鹤西去,留下一个支零破碎、不知还能否被称为家的地方。
爷爷的博爱并没有半分影响到和他相伴数十年的奶奶。从小屈丽对他们两个的印象就只是两位恰巧住在一起的老人而已。爷爷走后,奶奶隔三差五就在数落爷爷,嫁给他几十年,对自己的关注还没有街边的流浪猫多,临终前甚至没有半句话是留给自己的。大概是出于嫉妒,原本就一直想要个男孙的奶奶,对于家里爷爷关注最多的屈丽,总是爱搭不理。自己在奶奶的眼里,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吧。屈丽想。
长年得不到关注的奶奶,偏偏有着执拗到怪异的性格。像火星,纵使不起眼,但是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撩起一片火舌。比如将妈妈花费大半天整理好的东西,一样样搬出来,按她自己所谓的逻辑重新打乱。又比如挂着“不能浪费”的名号,在将一锅原本雪白的粥硬生生煮焦成一碗有着巧克力色泽的不可名状之物,还不让任何人拿走倒掉,自己一个掐着鼻子把碗里的东西扫光。每每这种时候,家里总有人暴跳如雷。
屈丽不是没试过硬着头皮帮劝,只是在三番五次失败甚至换来一顿怒骂的教训之后,她学会了视若无睹,不再惹火烧身。
儿子儿媳的责骂,并没有让奶奶有所收敛,甚至更加变本加厉的动作。屈丽不禁觉得这可能是这位老人颇为乐在其中的博得关注的方式。
大概是拜这种家庭环境所赐,屈丽爸爸的暴躁脾气,经常会让屈丽联想到日本志怪传说里头上长角满口獠牙的恶鬼。在信贷公司从事业务员的他,一天时间基本都是在公司配车和纵横交错的道路上度过。这种工作性质注定要和难驯客户打交道不可避免。肚子里憋着的火气没法对着单位领导发泄,于是回家后仿佛全世界都是交恶客户的帮凶,家里的人和物件总是难逃被牵连的命运。
无缘无故劈头怒骂,经历得太多,屈丽都已经麻木了。无论是坐在客厅还是回房间做作业,只要在这种特殊时期被爸爸看到,就不可避免的成为发泄对象。那男人在盛怒的时候有个习惯,只要他看到屈丽,就一定会逮着她“聊天”,如果不予回应,一顶大大的“目无尊长”帽子下一秒就能扣在她的头上;哪怕是斟酌再三的回答,也能够让火气遮蔽双眼的人从她的话语中嗅到压根不存在的挨骂点。屈丽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或者自己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
尽管屈丽很不想承认,但十月怀胎生她下来的妈妈,从各个方面看都跟一个疯女人无异。
斤斤计较到了极点的人,可以为了五毛钱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跟小贩理论两个小时,尖利的嗓音能在各种鸡鸭声还有叫卖声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功让自己和小贩成为整个菜市场的焦点。
“天杀的贱人”“你怎么不赶紧去死”各种粗鄙的骂声不绝于耳,跟机关枪一样扫射而出。屈丽真希望自己没有在现场。
怪异到极端的人,连行为模式都格外清奇。
屈丽的童年,印象最深刻的是挥舞的电子灭蚊拍。当然不是因为她住的地方蚊子多,这是用来她妈妈用来炮制她独一无二的法子,还曾拿来跟邻居大妈分享其出类拔萃的调教效果。
二十多年前的产品,虽然生产效率低下,但是每一样都展现了制作者的匠心。证据就是那个隔三岔五就在屈丽身上烙下数十个网格印子的灭蚊拍。
美国科学家富兰克林发现的电是个好东西,假如它不是用作惩罚人的帮凶。
是的,打到屈丽身上的电子灭蚊拍是通着电的。那盏象征工作中的小小红灯,在苦苦求饶的小屈丽眼里像极了透着红光的魔鬼之眼。
哪怕是长大成人,屈丽也想不明白,当时站在自己面前那个模样清丽的女人,怎么会在一瞬间和魔鬼的身影重叠。她只知道,后来哪怕蚊子再猖狂,自己也没有用过电子灭蚊拍。
那时的小女孩不知道,很多年后,“原生家庭的祸害”会被无数人拿来作为研究课题。她只记得,那一篇《我的家》作文,正文只字未写。
那是屈丽第一次交白卷,揭开了她曲折人生的开篇。
考试、测验,是每一个学生逃脱不了的命运。而在屈丽的高中,更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是该场考试不及格的学生,在完成三倍作业的同时,要把卷子给家长签名,次日上交。
高一,某次期中考试。
负责屈丽班级的原来的物理老师,铁了心要回家将造人工程进行到底。新学期开学,一位初出茅庐的新手老师临危受命。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对新人老师来说,教学业绩在绩效中的占比可谓举足轻重。何况珠玉在前,要是学生教出来的效果没有质的突破,面子过不去还是其次,甚至可能丢掉饭碗。新老师思来想去,最终卯足了劲,编写出一份期中考卷。
考前复习周,老师已经放了狠话,让所有人的认真复习。
老师给出的考试范围已经相当明确。屈丽平常的物理成绩还算不错,虽然比上不足,但是排行前二十的底气,比下按理来说还是绰绰有余。可是面对越明确的范围,她的心里越是不踏实。考前一周专攻物理,画出了范围的内容自然不消说,她还把课本上其他零零碎碎的知识点都过了几遍。
考前准备这种东西,总是宁滥勿缺。
物理考试当天,预备铃响起。
试卷、答题卡、草稿纸一张张紧凑地传到自己面前,屈丽粗略地浏览了一遍试卷,这是她考试的习惯。看到熟悉的名称在眼前划过,她略微安了心。
笔尖飞快地在草稿纸上进行演算,但是很快,笔的动作陷入停顿,草稿纸上被洇开了一团墨迹。
这不是他们所掌握的知识难度。用课堂上讲授的方法进行解题,屈丽运算了几遍,挠破头皮求出的答案,在选项中并无出现。
屈丽心里开始慌乱,虚汗逐渐爬满前额。
整张卷子仿佛都在嘲笑她的无知。
后面的题目,难度系数呈几何级数上升。试室内陆续出现倒吸气的声音。头顶风扇转动的声音、蝉鸣、风吹叶动的声响,一时间通通穿透屈丽的耳膜,将脑海搅成浆糊。
她强迫自己将想起来的各个知识点都运用起来,什么重力势能杠杆原理,千方百计想要在不可能面前攒到一点点分数。
考试结束铃声响起的时候,屈丽手心亮得可以反射出头上灯管的光,汗水濡湿了卷子,纸张都开始变得皱巴巴。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走出考场回到家的,甚至连老爸的责骂声都听不见。她只有一个直觉:完了。
三天后考试结果公布,卷子发到屈丽的桌子上,她捂着分数的位置不敢看,让同桌帮忙揭开谜底。她没有勇气面对结果,但是心里还是祈祷有奇迹发生。
同桌很丧的表情告诉她,女人的第六感,真准。
物理老师再三强调,不及格的卷子,记得回家给家长签名后上交。讲台上那张铁青的脸,估计老师自己也没想到结果那么差。
不识字的奶奶是指望不上了,妈妈很早就说过那天约了朋友去旅游。屈丽只能寄希望于今天爸爸遇到的客户都比较善良。
四个人的饭桌很安静,三岁的弟弟甚至难得的没有捣蛋。
屈丽很识相的没有在爸爸饭后一根烟的神仙梦时打扰他,煎熬地等烟头都熄灭了后,才战战兢兢地递上试卷。
啪!
屈丽的右耳在轰鸣,所有血液都涌向右脸,红肿的地方燃起火辣辣的感觉。
“你这个小贱人,老子在外面日晒雨淋赔笑脸挣回来的钱,你才拿回来这么丁点分数?!当初还不如把钱给你弟多买几个玩具!养头猪好歹大了宰掉换掉肉吃,生你就只会倒贴钱!赔钱的家伙!”
屈丽死命把眼泪都憋在眼眶内,扭曲的视野中看到弟弟在墙角幸灾乐祸的脸。
男人胡乱在那个鲜红的“54”分数旁边龙飞凤舞的画了几笔,像是个烫手山芋一样把卷子扔在屈丽的脸上。
“以后再有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别找我,去找你那个只会在外头花天酒地的疯子妈!赶紧滚,别妨碍我跟儿子培养感情!”
屈丽原本还想好好地解释,这次考试难度太大,全班就只有三个人及格,她真的已经尽力。眼下的场景让她明白,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根本无人会在乎,又何必自取其辱。
狠狠地瞪着那父慈子孝的两人,屈丽在心里发誓,要将亲情从自己心里剔除出去。
这样的家,她不稀罕!
大学入学,军训是例行的第一门必修课。
军训开始已经五天,天气太给力,照葫芦画瓢地遵循了运动场上高高悬挂着的横幅,寄托了每一届学长学姐的深深怨念:你若军训,便是晴天。
屈丽他们班已经顶着烈日站军姿半小时,通过劣质的塑料军鞋鞋底感受跑道在暴晒下逐步逼近融化临界点。
救命的哨声终于响起,屈丽和舍友们齐齐瘫倒在地上。屈丽把背包扒拉到手上,掏出早上从宿舍带出来的大号矿泉水,才发现已经喝得一滴不剩。
屈丽傻眼了,还有大半天的军训,该怎么熬。光是站起来就已经两股战战,更别说跑到宿舍区的便利店去买水了。
就在她要开口求舍友帮忙买水的时候,一大瓶水递到了她面前。她惊愕地抬起头,迎着阳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黝黑但是不失英气的脸。
“拿着吧。我中午的时候多买了一瓶水,感觉你比我更需要它。别客气,我是班长,照顾大家应该的。”
屈丽宕机的脑袋终于恢复运转。一直以来她都不擅长应对异性,加上本来就已经唇干舌燥,只好用眼神和点头表达感谢。
“没记错的话,今天好像是你的生日。那个,祝你生日快乐哈!”班长略带羞涩地笑了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从来没有人给她过过生日,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忘了。
这个毫无防备的祝福,藏在男孩子灿烂的笑容里,带着汗津津的荷尔蒙味道,往屈丽的心里,投进来一道光。
世界好像突然豁然开朗。
爱情的萌芽,从一瓶水、一句生日快乐开始。
看她有点呆,班长转头跟舍友开口:“同学,要好好照顾寿星哦。”
原来被人关注是这样的幸福,屈丽觉得自己有点想哭。她这只丑小鸭,终于也能得到上帝迟来的眷顾了。
有了第一次接触,之后的展开好像都是顺水推舟。
班长会在组织男生帮忙给女生宿舍大扫除时,特地跟别人调换排班,负责她的宿舍;会在她最喜欢的煲仔饭窗口早早排队,看到她之后招呼她和舍友过去,然后自己再去其他窗口排队;会在复习周起个大早,在图书馆帮她占好位置;甚至出去大学城外面玩的时候也会叫上她……
从小阴暗角落的屈丽,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光明正大。她心里的那株幼苗,早就在这点滴的温暖中拔地而起,长成参天大树。
只是,班长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喜欢”二字,即使所有行动细节都暗示得那么明显。
转眼就到了大二下学期,即将面临学院大类教学下的专业分流。专业分流之后,往日朝夕相处的同学就会因为专业课程安排的不同,碰面机会急剧减少,更有些专业,需要搬到其他校区去上课……
同窗分道扬镳的日子眼看着越来越近,屈丽越发着急可又无计可施。那份对爱情的热切渴望,她不知道怎样跟舍友言说。
在夜里辗转反侧好几天之后,她决定在期末考试结束后向班长表明心迹。幸福来得好不容易,她不想轻易放弃。
等到最后一门考试铃声响起,周围的人都在欢呼雀跃,庆祝假期的到来。只有屈丽,心脏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今天晚上九点,在宿舍区的学生公园,我们见一面吧。”拿回手机开机后的第一件事,屈丽给班长发送了这样一条信息。
屈丽早早地回到宿舍洗了澡,在宿舍全身镜前磨蹭大半个小时,换上自己认为最好看的裙子,还特地化了个淡妆。
时钟走到八点整,屈丽带上所有的勇气出了门。
从宿舍到约定的公园,走路不用五分钟。屈丽故意把脚步放慢,欣赏着周围学生的狂欢,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她歌唱。
九点,宵夜摊陆续粉墨登场,啤酒杯凑在一块,碰撞出玻璃特有的厚实感。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园。
看着班长和自己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屈丽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单独见面。
心脏强烈的律动声,快要把屈丽整个人吞没。
那双好看的眼睛又笑了起来,屈丽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手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酝酿了很久的话冲口而出:
“我喜欢你!”
世界仿佛一瞬间静止了。
屈丽紧紧闭上了双眼,主动的羞怯让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面对面前的男生。
所以她也错过了班长那僵在奇怪角度的笑容。
“屈丽,能够认识你,我真的感到非常高兴。你的单纯让和你相处的人感到很舒服。”
屈丽感到她的眼泪激动得快要掉下来了。
“但是……对不起!让你误会了!我很感激你为我创造了很多相处的机会,其实我一直喜欢并且想要接近的,都是你的舍友。”
匆匆留下这句话,男孩子落荒而逃,剩下屈丽一个愣在原地,在晴空万里的夜晚如遭雷劈。
假期的快乐充斥着整个公园,没有人留意到,一份躲在树底阴影下可怜的悲伤。
屈丽这才想起来,那个她由始至终都忽略了的细节。不,准确地说,一直在她身边的舍友,才是这段爱情的主角,自己只是一个脑补了主角戏码的配角,在王子出现的时候,假装目光的焦点,是落在自己身上。
原来,那瓶救命的水和生日祝福,都是为了和身旁的舍友交谈而苦心经营的铺垫;原来,大扫除调整宿舍安排只是为了走进舍友生活的地方。她忘了,是舍友拉她去吃的第一次煲仔饭,对于这道风味,舍友甚至比她更加钟爱;她也忘了,无论是去图书馆还是外出游玩,每一次,舍友都陪在她身旁。
原来如此啊,自己只是用身体架起桥梁的喜鹊,让牛郎能够跨越天河,跟织女相会。自己自导自演了这么多戏,由始至终观众就只有自己一个。
真是可悲又可笑。她因为舍友而得以靠近爱情,而正是爱情,让她和舍友之间,有了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尽管无辜的舍友,根本就没有错。
屈丽的初恋无疾而终,曾经的她以为自己在爱情这堂课上得到了满分。
微信朋友圈一路刷下来,已经搬离宿舍的舍友难得发了动态,配图是和班长十指紧扣的合影。
“当年那个想见喜欢的女孩子还要找人打掩护的男生,终于得偿所愿了啊。”屈丽感慨。大二的尾巴那一场丢盔弃甲的告白后,她和班长没有再联系,舍友也在准备考研,基本在宿舍失去踪影。看着照片里笑逐颜开的两个人,屈丽不得不承认,金童还是和玉女最相衬。
她本以为自己的心里会排山倒海千回百转,殊不知此刻竟然平静如水。
她随手点了一个赞,本来还想评论一句“要幸福哦”,怎么想来都显得太做作,于是作罢。
刚准备放下手机,手心传来震动,微信右上角多了未读信息。
“丽丽,快到月底了,别忘了买去泰州的高铁车票,我妈和妹妹在家经常念叨你呢。”屈丽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弧度。
都说雨过之后会天晴,柳暗探尽有花明,在爱情里,偶尔也会有峰回路转,始料未及。
屈丽怎么也没有想到,当初以为铁定失守的爱情学分,会在开启新的专业之后,在锲而不舍的追求中扶摇直上。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融化了她心里架起的所有铜墙铁壁。
终于,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点开电脑上的浏览器,往地址栏输入了铁道部购票网址。但是跳转出来的白底黑字“404”,告诉她目前网络已失联。
又到了期末考,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网络,经常被查资料复习的学生挤得彻底瘫痪。据说每年都有学生提议提升校园网网速,但是校长永远在忙,经费迟迟没有,学生依旧哀嚎。
鼠标不停点击刷新,屈丽看着微信那条信息出神。今年五一假期第一次去男友家,和睦热情的一家人,让她多年来感受到了渴望的温暖。还记得某天夜里站在阳台,男友双手轻轻抬起她的脸,眼底波光粼粼。
“丽丽,找个机会,和家里人和解吧。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你,比谁都更渴望家庭的温暖。试着放下过去的伤痛,也试着放过你自己。”
家庭烙在她心上的伤痕,男友全都知道,而且从未嫌弃过她,对她唯有更加的怜惜。爱情可以让人变得坚强,也赋予了她改变的勇气。
等毕业所有事情都告一段落后,找个机会回一趟家吧。屈丽跟自己说。
购票网站依然无法打开,屈丽正想着要不要换衣服去超市买点吃的,宿舍门毫无先兆地被敲响。
门打开后,露出来宿管阿姨的脸。看着屈丽一脸疑惑的样子,阿姨笑着开了口:
“同学,楼下来了一对母子,说是来找你的。他们也没有证明什么的,我也不好随便放他们进来。要不你随阿姨下楼去看看?”
母子?难道是妈妈和弟弟?
上了大学后,除了过年,屈丽甚少和家里打交道。连学费都是她自己勤工俭学挣回来的,她实在想不出来,从家到大学城几百公里的路程,他们平白无故来找自己做什么。
宿管阿姨站在门口,脸上的笑容已经有点僵硬。毕竟不能耽误别人的工作,屈丽不好拒绝,匆忙换个衣服下了楼。
就当是和解的契机吧。屈丽心想。
见到她下楼,妈妈牵着弟弟迎了上去。对着屈丽,妈妈极少露出笑容。突如其来的热情,屈丽很不习惯。
“屈丽啊,你弟学校已经放假了,你爸出差几个月,把你弟交给老人照顾我不放心。刚好我约了朋友到这边来,就顺便把他带上了,正好也来看一下你。”看到屈丽没什么反应,妈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还有事,不方便带着你弟弟,反正你也快放暑假没什么事了,就带着你弟弟好好玩玩吧。”
屈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敢情这是把儿子甩给她看管了?正想开口拒绝,发现委托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屈丽气不打一处来,碍于宿舍楼下人来人往不好发作,只能先把弟弟领回了宿舍。
许久未见,八岁的大男孩儿,身高已经到了她的胸口。弟弟看着她,倒也一点都不见外:“姐,听说大学城好玩的东西特别多,你带我转转吧。”
屈丽在家里的时间少,和这个弟弟相处不多,虽是亲姐弟,但其实说不上来多少感情。
“稚子何辜。”屈丽劝说自己。
叫上男友一起,带着弟弟吃了饭,又拉着他到大学城各个高校景点转了转。
晚上,三个人坐在学校镜心湖畔的咖啡厅。小孩子的精力就是旺盛,白天玩了一天,现在居然还有精神去逗店主的猫咪。看着弟弟的注意力都被猫吸引住,屈丽才有机会跟男友单独聊上几句。
“说好的车票还没买呢,我妈突然带了弟弟过来,完全措手不及。”屈丽小声地抱怨。
男友抚着她的头发,劝慰道:“别担心,总会有解决办法的。小孩子贪新鲜,估计玩几天就会喊着要回家了。”
“也只能这样了。”屈丽小声嘟囔,随手拿出手机刷了刷购票页面。
居然很意外的,购票页面顺畅地打开了。
屈丽专心地填写购票信息,弟弟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传来:“听说泰州有海,还有很多好吃的海鲜。姐,记得买我的票,我的信息在这里呢。”屈丽一抬头,儿童手机的显示屏上赫然是弟弟的身份证号码。
屈丽终于察觉不对劲,妈妈将弟弟甩给她时,并没有说什么时候来带他走。
“你是当姐姐的,照顾弟弟几天怎么了?你弟没去过海边,你就带他去玩玩。反正你男友家有地方,也不愁住宿。就这样,挂了。”电话那头,信号被切断得干净利落。
十多天后,男友家门口,当弟弟从她身后钻出来,屈丽很明显地看到,男友家人原本笑着的脸,迅速变了个颜色。
只有罪魁祸首浑然不觉,打过招呼后兴冲冲地跑进屋,嘴上嚷嚷着要吃最贵的海鲜。
晚上屈丽洗完澡经过阳台,磨砂玻璃门的另一侧,传来了男友妈妈刻意压低的声音。“儿子啊,原本我看这个女孩挺好的,不成想是看走眼了。哪里有人随随便便把家里人往别人屋子里带?一点教养都没有。这还没嫁进门呢,真把我们这当成自己家了?”
磨砂门的隔挡,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但是一张愤怒的脸,屈丽看得真切。
后来假期结束,屈丽一行回到了学校。弟弟被妈妈接走,而屈丽手机收到了一段信息。
“丽丽,我想了很久。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但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曾经我以为我对你的感情可以战胜一切,但是经过这一个假期,我发现我的能力,恐怕无法挑起你的家庭的重担。”
“我们还是分开吧。”
“对不起,我曾经爱过你。”
“屈丽,前天老总在晨会上提到的那个项目,有关资料我已经整理了出来,放在你的位置上了。这个项目交给你全责跟进,算是对你试用期内的工作能力测试。你明天休假回来,看完资料后先整理一份汇报交给我吧。”
经理罕见的给屈丽发过来一大段文字,换做平时上班时间面对面,她话都懒得多跟自己说几句。
好不容易请假回学校参加学生就业大会,也不得安生,工作微信的未读消息,没一会儿就已经“99+”。工作的事情就先放到一边吧,今天专心做回纯粹的学生。这样想着,屈丽把手机揣回兜里,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讲台上滔滔不绝的辅导员身上。
大学第四年,虽然还挂着学生的名号,早已半只脚踏进职场。每个人都马不停蹄地为自己的前途做准备,考研的埋头温书,考公的奔波于各种公职辅导班,就业的穿梭于各种宣讲会和校园招聘之间。很多人即使同住一室,恐怕也只有睡觉的时候能和舍友见上一面。
高官厚禄的公务员并不是不好,只是一条路走到黑,屈丽觉得有点乏味。反正能考公的机会还有很多,她想先趁年轻在企业中拼搏。
坐在旁边的专业班同学晴子用手肘推了推她,向她扬起手中的三方协议书:“哎,屈丽,这玩意你什么时候签?我还没找到单位呢,心里慌啊。”
屈丽冲她笑了笑。“还没想好呢,感觉咱们学生身份还挺金贵的。”看着晴子的脸,屈丽突然想起来,以前上课经常坐一块的两个人,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上一次碰到晴子,还是在某个大学的招聘会上,隔着长长的求职队伍,匆匆打了个招呼。
屈丽并没有把自己找到工作的事情跟其他人说,毕竟毕业在即,每个人心里都压着大山,实在没必要再去徒增别人的压力。
说起来屈丽已经算是幸运,半个月前入职了一家初创企业,老总听闻是从BAT出来自立门户的大神,刚好是她喜欢的行业。尽管平常工作累成狗,赶着地铁末班车回宿舍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是想到还有半个月自己就试用期结束可以转正,生活到底算是有个盼头。
“各位同学注意了啊,”台上辅导员把声音提高了几度,“大家现在手头上的三方协议书,记得在签订劳动合同之前,给到工作单位签名盖章,然后拿回学校就业办进行处理。原则上每人只有一份。”
屈丽把自己的三方协议书仔细折好放进文件袋,提醒自己明天回单位之后别忘了处理。
第二天回到单位,当屈丽看到她桌面上放着的物件时,不禁哑然失笑。经理在信息里提到给她准备好的所谓资料,原来只有薄薄的一页纸,而且还是直接打印出来的百度百科页面。
聊胜于无。屈丽想。
将“资料”用文件夹装好后,屈丽带着她的三方协议书,敲开了经理房间的门。
“这份协议办理盖章走流程需要一定时间,你先回去工作吧,等弄好之后我拿过去给你。”经理从屈丽手上接过三方协议书随手放在桌上,在屈丽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叫住了她,“交给你的项目老总非常重视,好好干。”
“没问题,请您放心。”屈丽回应。
口头上说着容易,真正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小白上路,项目里面涉及到的很多名词,屈丽甚至还是第一次接触。不过既然答应了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全力以赴。
项目相关的文献收集、行业态势及竞对分析、数据收集和整理、分析汇总形成报告,屈丽把每一项工作细致地整理出了时间表,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屈丽都在埋头工作中度过。一份份做好标记的文档资料逐渐在她的桌面堆积成山。经理隔三差五来到屈丽的座位附近转悠,嘴里说着放手让她去全盘跟进,实际上对项目进度却关心得很。被领导寄予厚望,屈丽干得更加卖力。
接手的项目对于她一个新人来说难度不小,加之是公司刚成立不久,需要的资源严重不足甚至完全没有。屈丽每天起早摸黑,抱着文件袋几乎跑遍了所在城市的各个辖区,总算是把项目圆满解决。
交办的任务顺利完成,公司签字盖章后的三方协议书也已经拿回学校办理,屈丽松了一口气,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转正。
在转正前夕,公司找来了专家和客商,针对屈丽之前负责的项目,组织召开了一个推介会。想到自己的成果可以得到大家的认可,屈丽的心里很是激动。
但是让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倾尽心血完成的作品,会来一个偷龙转凤,被人不动声色地窃取。
假如不是在项目推介会上听到自己辛苦奋斗的项目负责人署名上写的是经理的名字,屈丽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呕心沥血的成果,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屈丽慌了神,难怪项目推介会的准备工作经理明令不用她插手。她找到负责筹备的同事,几经波折拿到了项目书,发现上面压根就没有出现她的名字,所有的劳苦功高,归属人都是那位平常看上去对她诸多照顾的经理。
她找到经理,委婉地提出项目成果是否由于失误而弄错了负责人的资料。经理面不改色地看着她,说很快会给她一个交代。她信以为真。
后来,公司里的人都说,对于那个项目,经理在老总面前详细地进行了一番推进过程介绍,甚至连细节都一丝不差。经理还跟老总反映,手底下某个还在试用期的员工仗着曾在研究过程中帮忙打过下手,非要在项目成果中加上署名。如此荒唐的要求,老总听了勃然大怒,直接驳回。
“经理她呀,就是耳根子太软,不像有些人,自视过高还喜欢抢功劳。”茶水间的闲言碎语,一丝不漏地传进了屈丽的耳朵,怕不是刻意说出来给她听。
屈丽这才想明白怪不得经理时不时就催她交进度报告,原来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她一肚子的火,却申诉无门。
一个星期后,公司宣布人事变动公告,经理由于卓越的贡献晋升为总监,而原定转正的屈丽,试用期延长一个月。
屈丽对公司失望透顶,递上辞职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直奔学校就业办。
在就业办咨询台前,烫了亚麻色大波浪的老师用指甲锉修着指甲,听完屈丽的遭遇,眼皮都不抬:“你们这些学生就只会死脑筋的读书,在社会上生存本来就是尔虞我诈,你自己不长心眼被坑了,怪得了谁?归根结底只能怪你自己。”
一本登记手册推到了屈丽面前。
“你原来那份三方协议书作废了,赶紧登记一下,准备办理暂缓就业吧。”
“你要学会坚强,做打不死的蟑螂……”
屈丽略带恶趣味的来电铃声响起,就在她刚将切成段的玉米火腿肠放进煮好的面的时候。狭小的出租屋里,原本系统设置并不大的音量,经过墙壁的反射洪亮得让人心慌。
“小屈啊,关于明天的经营分析会议,总经理临时要求结合本季度的经营数据整理一份分析报告,你赶紧回去公司做一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刚按下接听键,分管她所在部门的总监声音忙不迭地传来。
“可是总监,我才加完班刚回到家,饭还没吃,要不您看还有没有其他同事还在公司,让他们先帮忙整理一下文件?”屈丽望着锅里开始发胀的面条,心里堵得慌。
“饭总有时间吃的,但是公司的利益大于一切!我已经问过了。全公司的员工都下班了,咱们部门就数你住的最近,赶紧回公司去!我要求的是,马上!”电话那头,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哪怕再不情愿,为了保住饭碗,屈丽匆匆扒了几口面条,一手拿过放在鞋柜上的包,夺门而出。
空荡荡的公司,只有她头顶一盏孤灯,像是在嘲笑她的孤独。寂静的夜里,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格外响亮。
做完报告离开公司,手机屏幕的时间已经显示半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最后一趟地铁早就过了,屈丽点开滴滴App,最近交警抓得严,半天都等不到司机接单。
没办法,唯有靠双腿走回出租屋。屈丽把放在包里傍身的防狼器攥紧,眼睛紧盯经过的每一个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地带。
还好住的地方不算远。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屈丽还是走出了一身汗。刚毕业没多久,租不起正经小区,货比三家之后才选择了附近的城中村。治安自求多福,环境得过且过,租金押一付三,唯一的好处是距离公司近,哪怕下班晚了没有公共交通,也能勉勉强强走路回家。只是屈丽万万没想到,这居然成了让她无偿加班的理由。
当初求职一波三折,屈丽毕业后勉强在老家的城区找了份工作糊口。三四线小城镇,劳动法规形同虚设。企业老板一句话,就能让员工的工作时间由原来的朝九晚五进化成零零七,当然,还是没有加班费那种。新人新猪肉,领导总有理由让屈丽回公司加班,哪怕那项工作并非非她不可。虽说有记积假,但是每天能够按时下班已经是阿弥陀佛,一来二去屈丽身上积下大半个月的假,但是完全腾不出时间补休,纯粹听上去让人垂涎,实际上却是空头支票。
个中苦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屈丽不是没想过放弃,只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自己是个人,身上有着万恶资本家想要吃干抹净的血肉。
忍耐,是通向富裕的必经之路。屈丽在心里给自己暗示。
假如没有发生那件事,屈丽估计会一直当一个“忍者”。
年底,人事部门循例组织开展员工绩效评估,考核结果用来决定下一年的人员组织架构。
屈丽一如既往地勤勤恳恳工作,哪怕一周被半夜喊回去通宵加班,也没有表露出怨言,顶多在吃饭时几个同事在讨伐没有加班费的制度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点头。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过年前最后一个工作周,人事经理拎着人员调动通知书,毫无预兆地来到她面前。
“屈丽,今年公司的员工绩效评估结果出来了。鉴于你的工作表现和工作能力,公司管理层经过商讨后认为,将你调到采购部,更加能发挥你的能力。”
“经理,术业有专攻,我之前没有接触过采购工作,我担心……”采购部都是一群十多年工龄的老员工,所有供应商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新人根本就拿不到业绩。更重要的是,采购部比起业务部门,工资至少掉了三分之二。
屈丽的话还没说完,人事经理忙不迭地打断了她:“公司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采购部没有业务部门那么忙,你身上的担子也可以轻一点。你着手整理一下个人物品,稍后我带你去采购部熟悉一下新同事。”
话一说完,人事经理潇洒地转身离开,完全不给屈丽商讨的余地。
完全没有征求过员工的意见,擅自改变员工的岗位和工作内容,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员工好吗?
那天难得的准时下班,平常跟屈丽合得来的总经理办公室小秘书,偷偷的在下班路上拉住了她。
“听说你真的被调到了采购部?早上绩效评估结果出来,总经理叫了人事经理进房间讨论。大概是他们没注意,办公室的门没关严,我听到他们提起你,说你一直在散播公司坏话,还不听从加班指令……”
天空晚霞绚烂,但是屈丽不啻于遭到了晴空霹雳。
小秘书没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听说,总经理的侄女过年后从国外回来,正寻思着在公司里给她安排个职位呢,这不是一举两得嘛!”
原来如此。资历最浅、又没有背景的屈丽,自然在吃人的社会面前,彻底沦为待宰的羔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春节假期结束在二月中旬。
屈丽的岗位调动定在四月后正式执行。管理层官方说法是需要一个月时间走调动流程,同时方便屈丽和新同事进行工作交接。明面上说得好听,只有屈丽记得,当初她入职的时候,完全没有人帮带和交接,所有工作都是她自己起早摸黑在工作中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
在部门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屈丽还是第一次感受到部门的热情。当然,不是为了她。
“皇亲国戚”走马上任,部门氛围立马有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嘘寒问暖的、倾囊相授的,大家仿佛要把一年多时间里面对屈丽所憋着的满腔热情一股脑倾泻出来。
看着新同事春风得意的样子,屈丽选择了走进总经理办公室,郑重地递上一份辞呈。
按照国家劳动法规,提出辞职申请一个月后,员工可以正式离职。自己的积假和年假,算起来得有半个月。从明天开始,自己就可以开始休息。假期休完,四月初就可以正式离职。屈丽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合法合规。
只是命运总爱跟她作对。
“把这个月做完,工作都交接了,到了四月你再开始补休。四月中旬之后你喜欢去哪高就,公司绝不拦着。”总经理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如果这样的话,四月的社保,公司是不是帮我缴交?”屈丽也懒得再多做商量,只想为自己争得最后的合法权益。
“可以。”
得到了总经理的同意,屈丽咬牙忍受了半个月的冷嘲热讽,终于熬到了最后一个工作日。
“你呀,也别揪着过去过不去了,还是赶紧找下一份工作要紧。”小秘书劝她。
半个月的补休时间里,屈丽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个企业,把招聘网站都快刷爆了。终于在补休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接到了薪酬待遇最好的时忠集团的录用电话,约定好在她正式离职之后,到新单位上班。
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永远能出人意料地骨感。
回到原单位办理离职时,屈丽才接到人事经理的通知,四月的社保,公司不会为她缴交。理由是,当月屈丽一直都在补休,并无实际出勤。
“凭什么?我事先已经跟总经理确认过的!”屈丽气得眼睛发红,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
“总经理不熟悉劳动法规,他的同意,毫无意义。”冷冰冰的一句话,将屈丽抛入深渊。
死皮赖脸地拿到离职证明,站在原公司楼下,屈丽感到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仿佛周围的高楼都在嘲笑自己的愚蠢和单纯。
靠着花圃定了定神,等到眩晕感逐渐褪去,屈丽从包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时忠集团的人事部电话。
“您好,我是屈丽。之前收到了贵公司的录用通知,我现在已经从原单位离职,随时可以到岗上班。”
电话那头出现了一段短暂的寂静。然后一把略带歉意的声音响起。
“抱歉,屈小姐。由于我们时忠集团内部岗位安排出现变化,你之前应聘的岗位已经撤销了,没能及时通知你,实在不好意思。”
对方在电话里还说了什么,屈丽已经听不见了。她最后的知觉,是脑袋出现了针扎一样的刺痛。
“你终于醒了。”说话的人松了一口气。
屈丽缓缓睁开双眼,小秘书的脸映入眼帘,天花板一片苍凉的雪色,刺得她的眼睛生痛。
环顾四周,各种瓶瓶罐罐,还有刺鼻的药水味都在告诉屈丽,她在医院。
“你快把我吓死了,下班出来拐弯就看到你晕倒在花圃旁边,还好我赶紧找人把你送来了医院,否则都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
屈丽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涌入脑海。和人事经理因为社保问题的激烈争吵,还有那通告知她希望作废的电话,她都想起来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几个字在屈丽的脑子里跳得很欢,像在幸灾乐祸。
看着她又在发呆,小秘书知道她最近心事重重,也不好责怪她,只能开口安慰她道:“你也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总会好起来的。之前就有听说你头痛的毛病,这次你这么突然晕倒,还是在医院里多住几天,仔细检查一下才好。”
送别了小秘书,屈丽一个人呆在病房里,心里一阵阵泛酸。
为什么不幸的事情统统都让她遇到了呢?明明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凭什么所有的恶果都要让她来承担?
她不服!凭什么!
原本的岗位被输给了后台,找好的工作泡了汤,隔三差五就炸雷的脑袋,屈丽觉得自己就像被卷进暴风漩涡中心的一叶扁舟,在茫茫大海上漂泊无依。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屈丽都在病床上度过。小秘书帮她安排了一系列检查,整了挺长一段时间都没收到结果。心疼医药费的屈丽办理了出院,在家埋头进行公共基础知识和职业测试的复习。
当地的事业单位近期组织招聘考试,一个派遣机构刚好有符合屈丽条件的岗位,小秘书告诉她的。
“我就说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秘书跟她提起的时候,语气里透了几分得意。
备考的日子格外枯燥,每天除了理论就是刷题、看新闻。脱离了学生身份已久,面对着各种卷子答题卡,屈丽觉得难度不小。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屈丽经常做着做着题,恍惚之间好像回到了过去浴血拼搏的学生时代。
大半个月的自学备考,时间像被上帝无限压缩的弹簧,转瞬即逝。
帘外挂艳阳,床前白月光,笔下奔小康,出口自成章。
事业单位面试,个人成绩当场公布。拿到成绩单离开考场,屈丽给小秘书打了个电话。也就只有她,陪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始终关心着自己。
“面试能拿九十分很不错啦!凭你这段时间拼老命的复习,还有第一名通过的笔试,照我说,这回稳了!”听得出来,小秘书由衷的替她感到高兴。
面试成绩出炉那一刻,看到出乎意料的结果,屈丽心里激动万分。但是最终结果要等隔周再公布,她也不好太过张扬。“谢谢啦,承你吉言。”嘴角的笑容却是掩不住。
“对了,之前你在医院的检查结果也快出来了吧,过段时间别忘了找医院跟进一下。”挂断电话前,小秘书还不忘叮嘱屈丽两句。
近段时间,屈丽没事总喜欢到报考的单位附近转悠转悠,想着提前熟悉新的工作环境。不知道是不是出现的频率太高引起了注意,某天当她认真观察着里头的工作人员办事,冷不丁的被叫住了。
“小姑娘,我看你在附近出现好几天了,是有什么事吗?”
屈丽回头,发现是一位清洁阿姨,穿着雨靴,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
“阿姨,我不是坏人。就是最近报考了这里,想要过来熟悉一下。”屈丽笑着打了个招呼。
听到她的话,阿姨先是一愣,然后将屈丽拉到附近一个隐蔽的角落。“你报的就是那个要求本地户口、两年工作经验,还要资格证书的岗位?”
屈丽被阿姨的反应逗笑了:“是呀,阿姨你还真了解。”
不成想,听到她的回答,阿姨叹了口气,开口:“小姑娘,你怎么那么傻呀!连阿姨都知道,限制条件那么多,这种岗位,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定好了的啊!”
阿姨的话让屈丽始料未及。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僵。“阿姨你可别吓唬我。现在考试都是公开透明的,笔试答题卡是机器批改,面试也不允许透露个人信息,哪会发生你说的情况呢。”
看她不相信,阿姨倒是先急了起来。“孩子,你别看我只是一个清洁工,好歹我也在这里工作了多年,内部情况还是知道的。想要暗箱操作,哪里需要透露信息,提前把相中的人的照片给那些考官们一瞅,不就完事了吗!”
听完这番话,屈丽是再也笑了。“阿姨,没事的,也许只是想多了呢……”她的话,越说到后头越没底气。不是回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唉,傻孩子。有些话你莫要不信,到时候结果出来你就知道了。阿姨啊,只是不想看你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跟清洁阿姨的对话,之后几天一直在屈丽的耳边回旋。似乎受到情绪的影响,她头痛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尽管她不断暗示自己阿姨说的情况不会发生,但是当面试通过进入体检名单公示出来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
她以为终于迎来了转机,找到了一天新的出路,没料到自己伸脚迈向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
头越来越痛,脑袋像是有几个炸弹同时爆炸,撕裂般的痛感让屈丽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匍匐着拿到止痛片,屈丽刚服下,就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屈小姐您好。之前您做的身体检查结果报告出来了。检查显示您的脑部存在肿瘤,肿瘤生长的速度非常快,存在压迫脑神经的风险,经过医院专家认定,您患的肿瘤,是恶性,而且目前已经到了中晚期。根据您的病情,建议您尽快接受放射性化疗,请您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哗!”屈丽的手机从手中摔落,碰倒了还没来得及盖上盖子的止痛片瓶子,药丸稀稀拉拉地撒了一地。
滚烫的血液从手腕奔腾而出,染红了眼前五光十色的城市。
看着生命一点点从躯体中抽离,摧毁一个人,原来那么轻易。
屈丽突然很想放声大笑。笑声未来得及从喉咙释放,灼热的晶莹湿了脸庞。
山幽幽,水悠悠。志未酬,身先槁。
亲情是奔涌的血液,却像被灌了鸩酒,跑得越快毒越烈,终于腐朽成泥。
爱情是绵延的脉络,却经不起脆弱一击,未等感受温热,终于分崩离析。
事业是支撑的筋肉,却遍地假象,无权无势难翻身,终于土崩瓦解。
健康是暗藏的骨骼,却刀刀致命,毫无招架之力,终于不留余地。
屈丽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有一个已经彻底地坏掉了。她曾经那么拼命地挣扎、去勇敢、去追求,终于败给了世界的秩序,被踩在脚底,零落成泥。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她,法不责众。于是她告诉自己,那个坏掉的毒瘤是长在她身上的,因为只有这样子做,这个世界的罪孽,才不会显得不可饶恕。哪怕在最后一刻,她也还是想要去相信,世界始终是美好的。
那么,只要自己消失,这个世界就会重新变得完美无瑕。
夜风依旧徐徐地吹,吹乱了脚下繁华都市的灯火璀璨,吹散了耳畔传来真假交杂的人间万象。
屈丽仰起头,看见夜空舞台上悬挂的银色闪烁化作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争先恐后地坠落到她身边,给她轻柔的亲吻。她看见,无数的走马灯亮起,缓缓跑动起来的,是她苦难不堪的人生。一盏又一盏,灯光牵着手,为她引出了一条路。
她终于还是觉得太累了。亲情、爱情、事业、健康,一个个舍她而去,只遗留下一副残破不堪的躯壳。
恍惚中她突然想起,大一那年加入心理研究社,面对哭哭啼啼的倾诉者,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像是抚慰别人,更像是告诫自己。
曾经她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以为躲进庙宇,披上袈裟,就能够普渡众生。殊不知,佛救世人,唯独渡不了自身,何谈圆满。
活着太累,不如睡去。
灵魂摆脱躯壳的枷锁,背后蜕出了透明的羽翼。艳烈的彼岸花在轻声歌唱,脚步踏在走马灯的小径绽开幸福的光。
这条路的终点,指向圣洁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