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老一辈的眼里,“大学生”还是一个相当稀罕的词。或许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学生”象征着富裕,权贵,地位……象征着太多他们向往而不拥有的东西。因为这样,即便经历了一个时代的变迁,“大学生”的那种稀缺感在他们心里也依然没有丝毫的淡化——即使在这个“大学生”泛滥的时代。这不,马家村的马伟强——马占山的大后人——考上大学的消息不出多久在前庄后村传了个遍。几乎这半个乡镇都能知道。他是多少年来村里第一个重点大学生,就算有大学生前辈,分数也比他差了一些。这使得这个消息传播的更加迅速。人们会这样说“山背后那谁家的娃娃考上大学了,考得特别好”;他给爷爷去山上放羊,遇到另一个放羊的老汉,也会向他打听:“听说你们村有人考上重点大学了?”他就说“好像是”……
这件事的本身属性应当定义为喜事,他们家里自上而下也接受这种幸福。然而我们必须承认,还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借着各种机会为自己谋取利益。他的远房叔叔马占国在政府任职,了解国家及企业的一些资助政策。国家实行这样的政策,是不想浪费人才。在这个尚不发达的社会,尤其在农村,生活仍然是大部分人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对于这样的人家来说,如果没有外来的帮助,大学就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圣地,可想却不可及。这样来看国家的资助是很必要的。然而这样的政策却被他叔叔这样的官员钻了空子。借着不沾边的亲戚娃娃上大学的名义,申请各种资助。在马伟强看来,这是很高兴的。这些资助不仅可以解决自己的学费,还能解决一部分生活费。对于这样的一个家庭,这当然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作者认为有必要提醒各位读者这家人的基本情况。家里五口人,父母不识字,母亲身体虚弱。三个孩子上学。家里六亩地,一头牛,两间房,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财产。生活靠着父亲打工所得的微薄收入维持。这样读者朋友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些资助是必要的。然而他们高兴的时候并不知道,以伟强的名义所申请的资助已经到款了,钱款就在他叔叔马占国的手里。
第二章
我们再谈谈这个孩子吧。人们常说先苦后甜;不历经风雨,怎能见彩虹。我们可以毫不修饰地说,他考上大学是为他过去十几年所受的苦的一个回报,也是对他父母几十年以来所受的苦的一个回报!印象中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在外地打工了,母亲一个人在家操持。作为家里的男子汉,他少不了各种家务,以便稍微减轻母亲的负担。
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也跟父亲出去了。他和弟弟在爷爷家。到十三岁,小学毕业的那个假期,他和弟弟去到了辽西省,距离他家大约一天的车程,也是他父母打工的地方。这是一个偏僻的山区,周围都是石头山。远远望去,一片灰白。山脚下有两排水泥板房,这是工人的住处。工地在住处东边距离大约一千米的一个台子上,九孔白灰窑,一个平台。在这里他亲眼见了父母的苦。每天很早就要上工。烧熟的白灰从窑里运出来,他们就要把里面的石头挑出来,然后把大块的白灰用锤子敲成拳头大小,之后用架子车把这些白灰块运到灰仓倒了,就算是一个流程。这样一吨是十五块钱的工费。苦重钱少不说,白灰对人体的腐蚀也是够受的。尤其在夏天出汗以后,手上,脚上,脸上,几乎都会留下几个孔,表示你曾经或者正在这个白灰厂做工。但是人们啊,生活,这就是生活。一家人要吃饭,要生存,就不得不面对这些!他和弟弟在这个假期跟着父母干了一个假期。离了下雨,就不会休息。我们说过,他十三岁,刚进入朦胧的青春期。可是农村的孩子也许天生情感早熟。他对甘南来的一个女孩有了好感。按他的说法,我们叫做喜欢吧。也许在这个假期,他对她的喜欢就是他繁重的劳动当中唯一的精神支撑。
每天他都会早早到灰台上去,就为能多看她一眼。对了,那个女孩姓雷,叫佳云。佳云一家都在这里呢。灰台上只有两间房,那是他们的住处。佳云的爸爸是烧白灰的师傅,妈妈是砸白灰的工人。因为是九孔窑,两间房,佳云又排行老三,伟强便在心里给她起了一个代号,叫923。每天上工,伟强都会看着那两间房,期待她的身影;偶尔她在门口朝他的方向看一眼,他都能开心半天,干活觉得浑身是劲。有一次正在打灰时,佳云来到妈妈的旁边,撒娇的说:“妈~,我手破啦~”事实上就一点点小伤,但那语气的确让一旁的伟强心跳不止,他又想起她笑起来可爱的样子,不由自主哼起了那首歌:纯纯的笑容傻傻的话语,烙印在我的心头难忘记……他甚至天真的以为这首歌就是为他而写的。就这样一天一天苦并甜蜜的过着,直到开学离开了这里。事实上这个假期离开以后,他们再没见过。她是他暗恋的初恋。
第三章
在后来的近十年当中,生活上的贫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后移发生明显的好转。这里列举两个简单的例子。初中有一次,他一个礼拜仅用了十几块钱的生活费。不吃早餐,午餐和晚餐各一个饼子,加一点榨菜,一杯开水,这就是全部的内容了。这样一天就两块五(一个饼子一块,一包榨菜五毛,分两顿吃)。这段时期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走路都是摇摇晃晃,有时候上课都会感觉老师在旋转。这是一次。高中有一次,他那段时间进入饥荒阶段。一顿饭就要一个菜,二两米饭,三块五,再不敢多吃,这一顿多吃,下一顿就要更少吃。这里补充一点,他考高中时凭着不错的成绩来到了省会城市,生活费用提高了。每次吃完饭,不到二分之一饱。他看着盘子里粘的油,一星半粒米,都觉得那里面蕴含了巨大的能量,能给他补充很多很多。这个年龄已经懂得自尊,他不想别人对他有异样的眼光,所以他选择在最后去打饭,这时人少,他可以把那些“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油和一半粒米舔的干干净净。但是这不能除去他深深的饥饿感。在这期间的某一天,时间有些迟了。他舔完自己的盘子,正准备把餐具拿过去。一起身,看到自己左侧隔着一个桌子,有一个同学的盘子在桌子上撂着,还有剩饭。他看着那个盘子愣了半天,喉结咕咚咕咚的响。那估计是哪个官老爷的儿子吧。剩饭不说,还懒得放餐具。半晌以后,他做贼似的四周环顾,只看到在食堂的那一头还有一对情侣磨磨蹭蹭,再无其他人了。来不及犹豫,他快速到那个餐盘的位置坐下,这便是自己的了。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饱过了,幸福原来这么简单……这两次分别在他十五岁,十八岁的时候。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个年龄对于身体的成长发育有多么重要,他就这样度过了。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见到了他,你看到他高高的个头,端正的五官,正准备为他的帅气发出欣赏的感叹时,却发现他不一般的瘦,那么请别责怪他。生活曾给他这样一段经历。
第四章
在小的时候,他的确为自己的家庭感到不满,觉得什么都没有,哪怕一点零食,一点水果——别人家的孩子都有啊!他也曾幻想过以后,幻想有很多很多钱。可是抱怨归抱怨,幻想归幻想,现实就是,你什么都没有,甚至吃饭都是问题。如果有读者朋友质疑这一点,我可以再举两个例子。有一次,弟弟伟才从妈妈的兜里摸出两毛钱,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买泡泡糖,买自己一直想吃的泡泡糖。心里做完这个决定,就很快跑向了门市部。可是就在他们正“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妈妈带着哥哥追了过来,及时阻止了这次“交易”。为此五岁的伟才还挨了妈妈的一顿打。另一次,也是伟才,趁着妈妈不在,拿了锅里的一个黄面馒头到外面偷偷吃了。按当时的情况,家里一顿吃多少是有定数的。如果“越界”,就可能出现“吃了早晨没晚上”的情况。孩子年幼,他只想吃饱,所以那么做了。现在读者朋友大概可以相信了。说到这里作者有兴趣讲述另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他们村子另一家,王飞龙家,光景不错,时常会把吃完的瓜果皮隔墙扔到大路上,似乎在有意显示他们家的富裕。他们家当时的确在村里是冒尖的,被称为“万元户”,就是财产达到或超过一万的家庭。我们亲爱的伟强,和他的弟弟伟才,常常会躲在王飞龙家对面的那个破院子的一堵院墙后面,看着那些馋人的西瓜皮,桃子核,静静的流着口水。这次没人,前后左右都没有。哥哥伟强跑得快,快速过去,双手抓起西瓜皮就跑过来。这是一家废弃了的院落,主人搬到镇上去了——当然是有钱的象征。他们弟兄俩就在这里静静的享受着美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段时间。或许在他们童年的记忆里,这些时间就是最美好的了吧。又是一天风和日丽,他们依旧躲在墙后——“呀,今天有苹果艾!”哥哥开心地告诉弟弟。等到没人的时候,还是快速地拿过来。这次不像往常那样“平分”。由于不多,哥哥动用自己的所有智慧,“这次我吃,下次你吃好不好”,“你给哥哥吃了,以后你犯错了,你就赖我,爸妈就不打你了”,“哥听你三个命令,啥都行,给哥吃好不”……弟弟真的还小,挡不住哥哥的不烂之舌,同意了。哥哥吃完了所有拿过来的美味的苹果。就在他还慢慢感受留在嘴里和舌头上的美味的苹果的味道时,忽然浑身尤其脸部发麻,胸部气闷,脑子有“嗡——”的响声,而且越来越严重。年幼的伟强和伟才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弟弟就赶紧跑去叫奶奶。奶奶来了,问他有没有吃什么。他太痛苦了,便把这些都告诉了奶奶。“我滴个超大呀”(方言,意思是我的傻娃娃呀),手往大腿上一拍,脚往地上一跺。几秒钟反应之后,赶紧喊了邻居的拖拉机,把他送去了镇医院。奶奶知道,有钱人会把老鼠药放在苹果上,然后放在柜子下给老鼠吃。这个苹果也许是老鼠没吃或没吃完被扔了。那个时候农村人的家里是有老鼠的。这样说可怜的伟强是吃了老鼠药呀!还好送的及时,在镇医院医生给他洗胃,抢救……洗胃吐出来好多,他早晨吃的洋芋菜还有没消化的,自然也能看到药物颗粒——因为吃的很饱了,所以吃进去的老鼠药还没来得及全部消化,加上劣质药效果一般,命大的伟强总算是逃过一劫,活过来了。多么危险啊!我们亲爱的伟强,险些丢了性命!这次以后,不论多么想吃水果,他都和弟弟看着那些瓜果皮,舔舔自己的手指头,再不吃了……
长大以后,物质上的稀缺不使他那么难受了。他甚至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经历,都是那么珍贵的回忆。伟强是一个怀旧的孩子,他一个人的时候,思想常常会回到过去,然后暗暗发笑。他为自己的经历自豪——在他看来,经历比别人多,“境界”就比别人高。他还有一个美好的幻想:如果以后可能,他要把这些经历写成一本书,拍成电视剧。那该有多好啊……他这样的心理也不是没有依据,的确是有一本书上说过:贫穷是一种财富,他应当为之自豪啊!当然,这些都是之后才有的想法,现在他依然生活在他一如既往的孤独当中。
第五章
一个人对肉体上承受的苦,或许还能忍受。但来自精神上的,或者直接一点,来自世俗的“人情来往”所造成的精神痛苦才是最不能忍受的。在上高中的时候,他不敢和同学来往,怕别人笑话他,看不起他。毕竟高中和初中还是有区别的。初中再怎么样,同学之间也都差不多。都是山区的孩子,即使干部子弟,也不那么明显突出。但在这里,他乡下人的特质很快就和这些城里人区别了出来。同桌老说他不讲卫生,经常抠鼻子,还把抠出来的鼻屎用手指头搓弄。由于不善交际,加上性格内向,“不讲卫生”等等,整个班都和他关系不好,除了一个叫闫明的男同学。他们俩算是老乡了吧,都来自南原市——那个贫困的山区。不过闫明比他好一点,家在南原城区,经济状况也要稍好一点。而伟强则是彻头彻尾的“乡下土包子”。平时他拿不出钱来给别人送生日礼物,但他知道其他人只会把他没钱当做借口,看成是他的小气。这是最令他痛苦的。与其这样,不如远离人群。这无形中形成了他孤僻的性格。他一贯的看法是:人和人之间,不一定非要用物质衡量或者判别感情深厚,完全可以简单坦诚地相处。唉,我们就只当这是一个孩子的单纯想法吧。
或许真的过于贫苦,他对有钱的人家怀有一种变态的对立情绪,就好像是有钱人拿走了应属于他们的财富。这是一种不健康的情绪。可是善良的人们,我们又怎能去责怪他呢?他只是一个孩子啊。并且,说出来可能还会有点脸红。出于青春期的萌动,他曾勇敢的向邻班一位女孩表露了他的心意。那女孩看他老实憨厚,又觉得长得还可以,就答应可以先接触看看。但问题不久就直接暴露了。女孩说他给自己什么也没送过,甚至一顿饭,一场电影都没去看过……这样的恋情拿什么去维持,分手当然是它唯一的结局。仅仅一个月,就一切都结束了。这无疑又给他的精神造成重大创伤。你知道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尤其在女孩子面前,想要急切的展现自己男性的魅力。可是这简单的生理现象对他来说,却成了最为沉重的痛苦。
第六章
我们庆幸亲爱的伟强足够坚强,他挺过了这一切。现在,他以很好的成绩考入了南方机械学院——一所全国有名的重点大学。可能在经济上存在一些困难,但这总归是令人喜悦的。在一个农村人看来,大学就意味着希望,有希望一切就都不可怕!
他叔叔申请的资助款最终没有给他。给他的理由是一个没批,一个“走人情”用完了。唉,生活啊!伟强那天还是冒雨送去的申请材料,他本以为有当官的叔叔出面没问题的,可现在却……那怎么办啊?
他想起初中和高中都领过资助。准确的说,初中是别人的帮助。因为那时还是义务教育阶段,政策扶持和企业帮助还不会覆盖到这里。这里需要说明一点,他小学是在村里上的。四年级时县城回民小学从乡下招民族班,那年他们镇只考上了两个人,他是两个人中的第一名。小学毕业时以优异的成绩到了县二中就读。报名那天他还遇到了他小学的一个朋友“喜欢”过的一个女生呢,她叫李佳。初中他是班里的卫生委员(因为个子高,又是男生,老师选的),学习成绩也在前面。虽然性格内向,但也不是完全没朋友。并且他只是性格内向,在同学看来人也没什么不好。海家星,尤向前,杨远帆,魏恒等都是他的“哥们”。他们几个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也会去伟强的宿舍(此时学校是不具备住宿条件的,家不在城里的学生都会在学校附近租房,伟强也是。根据房子的不同情况有不同的价格,不过大体差价不多),因此对伟强的情况也了解一些。海家星的妈妈在红布乡政府,大姨夫黄明海是县财政局长。家星常把伟强的情况跟他妈妈说。他善良的妈妈就想帮助伟强,于是把伟强的情况报给了黄局长。黄局长当即指示:给这个前三名的学生拨300元助学金。由于时值冬天,还给他宿舍按了一个火炉,买了一些碳。我们暂不评论这样是不是叫做“滥用职权”,仅仅对于伟强来说,这的确是雪中送炭。在他那没有光彩的岁月里,能遇见这样善良的人们,他是有多么幸运啊。
在这之前的一个下午,杨远帆一个人来伟强的宿舍。他下午不想回家吃饭,就跟伟强来了。这是一个院落。进大门正对着是房东的大上房。左侧一排宿舍与大上房夹成一个角。伟强的宿舍在角尖的位置。宿舍门对着东偏南方向,由于大上房的遮挡,宿舍基本见不到太阳。只是在正午时候门口能有一点阳光。房子里的布置挺简单的。站在正门口,对角一张双人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右手边床和墙的夹道里放着一些大小纸箱,装着衣服和书。左手边靠墙是一张桌子,上面有饭盆,水杯等,下面是暖壶,洗脚盆和洗脸盆等。进去只能站在门口的位置或坐在床上,是没有多余空间的。他在这房子里确实感受到了寒冷,潮湿,又听到伟强感冒地不停咳嗽,便在内心产生了一个想法。当天晚自习,他在班里瞒着伟强传了一张纸条,具体内容无从得知,大意是呼吁同学们捐款。这在第二天得到了说明。第二天课间的时候,同学们在杨远帆的位置围成一团,都拿着钱给他,杨远帆一个一个做着登记。伟强也凑了过去:“这是什么呀?”“哦,给玉林捐款呢。强哥你困难就算了。”杨远帆说完继续登记。玉林是甘南省的一个市,前不久发生了4.2级地震,伤亡不大。大家对甘南还有印象吧?伟强的初恋佳云就来自那里呀。
过去了三天,“捐款”也差不多了。这天下午,家星和远帆把伟强叫到操场上,跟他说明了情况,随即把钱要塞给他,共计人民币280.7元。“这个钱我要拿吗?我能拿吗?怎么能拿啊!同学们也没钱!也拿的是父母的钱!再说自己有什么资格接受这样的馈赠呢……”伟强心里太过纠结,他的确是需要钱——之前感冒,为省钱没买药,宿舍的环境使得病情加重。没办法从乡下叫来了爷爷,带他去医院,医生说是肺炎,至少输七天液。可就输了四天,爷爷说没钱了,得出院,还说病应该也差不多好了;他就这样出院了。尚未完全康复到了那样的宿舍自然要复发,于是又不停的咳嗽……这次咳嗽被远帆听到了,就有了这280.7元,可是需要就要接受吗?这让人心里怎么安宁……“我不能要!”伟强说了一句,眼神里透露出坚定和期盼,应该是期盼着他们不要这样为难自己了吧。远帆和家星看他这样为难,一时也不知怎办,便搁置了一下午。到第二天上完英语课班主任米老师把他叫到楼道拐角处,温和地对他说:“钱的事我听说了,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毕竟咱们困难,有一点算一点么,再说这也是同学们的一点心意……你要实在为难,这样吧,就当是大家借你的,以后有钱了再还总可以吧。借钱又是常有的事啊,谁没有个急用的时候呢?你看看……”。“那……好吧,谢……谢谢老师。”伟强看着老师慈祥的面容和他亲切的眼神,算是同意了。伟强知道是家星找了老师。这些钱他买了好一些药,病慢慢算是好多了。他打心底里感激他们,并且通过远帆拿到了捐款同学的名单:
海家星 10元 马婷 5元 杨远帆 5元……
他将这些名单抄在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想着在以后自己好一些的时候,一定要回报他们。他还在名单的最后附了一句话:不报大恩不丈夫……
后来上了高中,就可以申请国家助学金了,还有一些企业的资助——不夸张的说,他高中就是靠着这些资助过来的。前面已经说过,他高中到了省会城市,上的是全区重点高中,以民族生的身份入学就读。学校给山区民族生的待遇还是可以的:免去学费和住宿费,在生活上给予一定的补助。这给家里减轻了不小的负担,也让家里能腾出力量来供养两个弟弟。高中算是就这样过来了。他在申请这些资助的时候,用到了一样东西,叫做“贫困证明”,是由当地乡政府开具的一种便函,用来证明当事人的贫困状况。
诶,对呀,现在也可以开啊。开上了拿到大学去说不定有用呢。想到这里他就去乡政府了,然而事情并没想象的那么顺利。人家不给开,理由是便函开头没有称呼。嗯,是的,那个时候开证明都有称呼,诸如“茅台助学:”,“德仪助学基金会:”等等,而他现在除了知道自己要上的学校叫做南方机械学院,对于其他助学基金会便一所知了。他向政府如是解释,由于不知道哪里会用,要给谁,因此不便写称呼;上高中时不太远,需要了有来往的熟人可以帮忙携带,可现在学校那么远,谁知道去了谁要用,需要了又有谁能带?可是政府办公室主任就认定一个理:必须得写称呼,不写称呼就有可能拿到县上的单位去乱要钱,一旦写了就只能在所写单位范围内发挥作用……总之不能开!就是不能!说句心里话,笔者到现在都不能很好的理解,就凭一张贫困证明,能到县上的什么单位,去要什么钱!就算去要了又能怎么样?唉,官场之事复杂难懂,也属正常。可怜的伟强就这样被拒之门外了。可是生性倔强的伟强啊,他怎可就此认输,于是便和那个主任有了如下一段对话:
“为什么不能开?”
“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开证明必须有称呼。”
“那你说国家哪一条法律规定的这?”
“国家没有规定,乡上是这么规定的。”
“乡上规定的文件在哪儿,你把文件拿出来。”
“没有文件,领导这么规定的。”
“那我去找领导。”
“领导今天不在,开会去了。”
……
伟强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扭头出了门,来到街上。乡政府大门出来,向左拐过一个街角,就是乡镇中学。此时假期,学校没人。他来到中学大门口,一个人望着天空。天是蓝的,蓝的纯净,蓝的空阔。可是伟强的心里堵啊。我们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可人民又几时感受到他们的好处?一个狗屁证明都不给开,滚***……伟强气的不行了。在当官的面前,一个一无所有的农民,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在心里骂骂他们了。开证明这还不算,以伟强他们家的情况,完全足够条件申请低保的。可是自从伟强上初中就问村支书了,到他现在高三毕业,支书始终都是同一个答案:今年名额完了,等明年下来要是有了就给你们一个。伟强妈妈有一次给支书带了一百元去问的。这一百元够一个学生吃好多顿饭,可得到的答案没什么改变。这期间也找过乡政府,政府说找村上。去县民政局,又说去找乡上,他们只管乡,不管人。这按老人的话说,正叫“朝里没人”,是说没有亲近的人当官,办事不方便。可有了亲近的人呢?伟强他叔好歹也是马家人,干的那事!
伟强不禁想起初中的时候,黄局长,那些可爱的同学,他想念他们。他多么想他们啊!
第七章
要不到贫困证明,他本以为申请到的资助也“没了去向”。伟强一时不知道怎么是好,但想想应该还不至于让人走上绝路。比起三年前的那场变故,此时所面对的,至少还是一件喜事。
那是三年前的元旦前后。大概在十二月二十几号的一个下午,伟强正在操场上看球,妈妈打来电话。看起来一切很平常:
“你元旦假回来吗?”
“感觉不想回来。”
“不想来了就在学校吧,回来了也没什么事。”
“嗯,好,那就这样了啊,妈”
这就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电话,可是随后奶奶的一个电话使一切都变了:
“强娃干啥着呢,最近有钱吗?”
“有呢,奶奶,你还好着吗?”
“我好着呢,你要是没钱了你给我说,你妈最近忙着呢。”
“嗯,我刚和我妈打完电话,好着呢”
……
不对啊,这是什么情况?伟强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他很快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便给爸爸打了电话,结果是爷爷接了。当时有点奇怪:爷爷不是在老家吗?怎么会来爸妈打工的地方啊?但这种疑惑一闪而过,之后妈妈接过了电话。他给妈妈说“我都知道了,你就说吧”,在伟强的再三询问下,妈妈告诉了他,爸爸开车撞了人,在医院治疗呢,撞得不严重。他信了,还安慰妈妈说“我相信你没问题,我就担心我爸,事情不大,把他着急的。”妈妈应了一声,就过了。
直到期末考完回家,弟弟看着桌子上爸爸的手机,问了一句:“这人家不让拿啊?”
哥哥赶紧问:“什么意思?什么不让拿?”
“你还不知道啊?”
“你快说,怎么了?”
这时候一切才清晰起来了:爸爸开车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以交通肇事的名义被拘留,并不像妈妈说的那么轻松,而是非常严重。原来妈妈那次电话就是不想让自己回来,怕知道了影响学习。
对于这样一个家庭,这样的变故意味着什么!很可能18岁的伟强,16岁的伟才,11岁的伟龙,三个可爱并可怜的孩子都要退学,然后跟着体弱多病的妈妈去干活,减轻负担。爸爸还在看守所。可是全部退学对他们又意味着什么啊?这会断绝他们以后的路。从此陷入无尽的黑暗,再无希望!生活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冷酷无情。它会在某一个时间,对着你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漠然离去!现在这家人该怎么办?怎么办?
爸爸在看守所待了四十天,含了整个假期,直到上学前夕,经协商看守所才放人出来。这四十天里,每天的内容机械的重复: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每人一个或两个馒头加开水作为早餐;七点半前后妈妈和弟兄三个就要带上一天的干粮向厂里出发。这干粮也用它的简陋向人们说明这家人的落魄状况——大约六七个花卷或馒头,有时是白饼,外加两袋五角钱的麻辣条以使得这“午饭”不那么无味。嗯,对,此时他们已在石北市——位于家乡省区的煤炭集中地,距离他家南原市也要七八个小时的车——干活了。那还是在好几年前的时候。
那时伟强初一下学期了,父母从辽西来到了石北。辽西那里一来活不好了,挣的不多;主要是受到同村赵强一家人的欺负待不下去了。不是说伟强父母人不好,相反,他们老老实实地每天上班下班,不招人不惹人。反倒是赵强看着他们这么老实,自己心里就不踏实,每天工上工下或明或暗地欺负人。赵强和伟强的父亲马占山年龄相当,育有两男一女,女儿已嫁人,他们一家四口就在这里干活,收入也还可以。但不知为什么,就是看不惯别人。每天上班时有意无意的把挑出来的石头扔到伟强父亲这边,父亲就悄悄捡起来扔到一边;赵强还说要伟强的父母帮他们干活,价钱再说。但马占山知道,这就没把人当人使唤……可是他们太胆小了,轻易能忍就忍,不想沾惹过多是非,惹事又麻烦……
唉,他们受别人的欺负又何止是一年两年了啊!他们还在老家的时候,那时两个孩子还小。村里守山的木老汉曾在伟强家后面的半山腰上当着全村狠狠地骂伟强的爸爸,话脏的不能入耳。当时伟强和伟才还跑到山上去看了呢,但是孩子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们只觉得好玩——他们太小了啊。那时国家为了维持生态平衡,实行了封山禁牧的政策。每个村里都要设立守山员,不让村民上山放牧。马占山是帮着木老汉守山的,算是木老汉的“下属”吧。他每天老老实实的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用他们农村自己的话说叫做“屁都不敢放”,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挨了这顿骂。木老汉骂的时候,父亲就在家里悄悄听着,眼角挂着两滴泪珠。此时的他能做些什么呢?可怜的父亲,他要去反抗吗?可是他拿什么去反抗呢?他没有钱,也没有权,可怜巴巴的一个农家人,他有什么能力啊!他唯一的指望就是自己的孩子,他就是拼了命也要供养孩子上学。等将来儿子考上大学成材了,他马老汉走在村里,谁不高看他一眼……
唉,不管以后什么样子,当下这由人欺负的生活还得忍受啊。他们为了躲开赵强的欺负,从辽西来到了石北,在这里干的还可以,能维持基本的生活。可是谁曾想到四年以后家里会出这样的事啊!如今他马占山待在看守所里,留着母子几人在外苦命。他们带着那一袋干粮,到厂里就是一杈一杈的翻煤,中午累了吃一些带的干粮,稍作休息就继续干,就这样要整整一天。妈妈这时也真的麻木了,一点多余的想法都没有,机械的甩着杈子。有时遇到熟人打招呼说“别担心,你们只是暂时的。几个娃娃都能念书,好着呢,等以后念成了,考上大学了,才给你们争气呢。”妈妈只是微微一笑。算是苦笑吧: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能不能继续上学都是个问题呢?还谈什么考大学……三个孩子很累了,但他们都咬牙坚持着,谁也不说什么。唉,父亲还在牢里,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干一点算一点吧,别让母亲一个人太累了……
人们常说“好人会有好报”。是吧。他们善良了一辈子,软弱了一辈子,被人欺负了一辈子,难道如今这命运也要来欺负他们吗?不!命运应当眷顾善良的人们!爷爷跟主家哭着倾诉了家里的情况。我们也为他们庆幸主家的人好,理解了这家人的情况。最后这样解决:两个人死的赔款18万,伤的赔款10万,到以后偿还;看守所放人,即不做刑事处理。但最后还是按照法律程序判一缓一了。这下没有那么紧张了。父亲出来就可以继续干活,像往常那样维持基本的生活。钱以后再还,就是说孩子可以继续上学,想想几个娃娃学习都还好,他老两口下苦也有心劲了。能上学就是最大的希望。有希望就有动力,有动力就能前进。
这件事这样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无疑一度让所有人的神经紧绷,不同程度的留下了后遗症。妈妈从这以后但凡有点什么事就失眠,焦虑。伟强此时高二,也经历了很强的精神压力,加上他本身的性格原因,抑郁的情绪很强烈。这种情绪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习和生活,不得不一周一次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聊了整整一个学期,到那学期期末才算好一些了。这种强大的压抑还造成了他心理性男科疾病,那天还是闫明借给他钱,陪他去医院。第二学期结束以后,就进入紧张的高三。还好伟强的底子好,高三也下了狠心苦学,大学还考得不错。
当下伟强要上学,面临着一些困难,但我们相信会有办法的。逆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他可以面对更大的困难。他们这样的日子过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现在过不下去了呢?现在正是充满希望的时候啊!孩子考上了大学,哪怕贷款,高利贷,都不是不能选择,毕竟是去上大学啊!大学,期盼了多少年,现在都成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让人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