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江南水乡黄金地段的湖南,水系特别发达。除举世闻名的洞庭湖外,还有湘江、资江、沅江和澧水河。我家就住在流经湘西北的澧水河畔。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五四年的牛皮凝(因严寒而结的冰)特别大。早晨冷丝丝的起床,翻过门前的河堤,到澧水河去挑全家人的饮用水,挑不到,因为河面结了近一尺厚的冰。反正是冰雪凝冻天气,也不急于吃了早饭去干活,挑水的男人便把扁担用力地往冰面上一掷,扁担就“哆哆哆”的滑到河对岸去,然后,男人又战战惊惊的走过去捡回自家的扁担。这种情形,换作北方的人是不足为道的,但对于江南的人来说,还是比较新奇的。“不冷不热,五谷不结”,这是早年江南农村的流行语;“瑞雪兆丰年”的意思大概和这句流行语的一样,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南方人怕冷,终于熬到开春,冰雪开始融化。天气再暖和些,澧水河便一江春水向洞庭湖流淌,而后再注入长江。待到春风浩蕩时,万物生机勃发,草木开始萌芽吐绿,让人想起“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句来。入夏后,河水继续上涨,河面显得更加宽阔,澧水河和洞庭一带的水上运输便开始繁忙起来。由于河里的水位高,过往船只多,站在我家门前,虽然隔着一条河堤,却能看到遮天蔽日、缓缓移动的白色风帆。和“孤帆一片日边来”的意境相比,那是另一种美丽又壮观的景色。无风的天气,风帆起不到推动船只前行的作用,便有一队队的纤夫,肩上背着沉重的纤绳,往前倾着赤裸的身子,从河堤的斜坡上艰难地走过。纤夫们为了减轻肩上的负担,常常拉长了嗓音唱起澧水河上的歌谣:澧水河上常行船,洗衣姐儿认得全。棒棰催我把路赶,“转来记得带调缎”。洞庭湖里的麻雀吓大了胆,恶水险滩不怕难。闯过“擂鼓”到新安,到了合口歹(吃)中饭。一步一步往前辗,到了津市好湾(泊)船。澧水河里的浪花“哗哗”响着,像是在给纤夫们的歌声伴奏。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的我还没有进学校接受启蒙教育,长大一点后,问了爷爷才知道这歌谣里唱的是啥子意思。并且还听爷爷说,那些拉纤的人风里来,雨里去,闯激流,过险滩,十分的艰辛,但一想到津市临河的望江楼里有相好的女子等着他,便浑身来了十二分的劲儿。每逢有船队过来,我们这些小孩儿便爬上堤坡凑热闹,看风景。纵目远眺,只见河水像绿色的锦缎。风儿吹过,水面泛起一朵一朵雪白的浪花。眼前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一般。远去了的船只渐渐在视野中变小,只留下白帆点点,后来就分辨不出哪是河面上的鸥鸟,哪是白帆。河对岸连绵起伏的青山,配上澧水河的绿水,宛如一幅灵动的山水画。看不够澧水河的美景,一个转身,我家屋后一望无垠的澧阳平原便展现在眼前。和风吹拂着田野,翻起一轮又一轮青绿色的稻浪;棉田里的棉花铺展在地里,远看,像堆着一垄一垄雪白的珍珠;而阳光下的鱼塘,则闪耀着银色的波光……斗转星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社会的进步,行驶在澧水河和洞庭湖里的帆船渐渐被机动的大轮船取代,纤夫也随之成为历史上的一个记号,但孩童时的那份美好的记忆却历久弥新。时间到了七十年代未,我第一次离开老家到较远的异地求学。从来是围着父母灶前灶后转的,一下子分离,想家的心情不言而喻。我所就读的学校地处城乡的结合处,学校前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农田的旁边也有一条弯弯的小河。又是一个初夏季节,田地里黑白相间的蚕豆花和紫红的豌豆花次第开放,南风一吹,坐在教室前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花香。恰逢此景,校园广播里播送一首人们耳熟能详的曲子: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上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歌声在温热的夏风中飘荡,听着,听着,思绪一下子就飞到澧水河畔的老家了,感觉自己陷入到一片异常凄清而又美丽的氛围里,久久的不能自拔……许是老父和我心有灵犀吧,他感觉到我想家了,于是,他趁着去城里出售农产品的机会,顺便到学校去看我。父亲到了学校,我的同学告诉他,因为是周未,我已经回家了。这是一条修成不到三年的简易公路,路的北侧是水波粼粼的水渠,路的两旁全是枝叶婆娑的杨柳。由于路面十分毛糙,行人都走巴水渠那边的人行道。这条一边依着公路,一边临着水渠的小路很直,很长,长得望不到头;路的上空被杨柳的枝叶遮蔽了许多,形成一条洒满了绿荫的通道。迎面而来,身材魁伟,头戴草帽,脚着解放鞋的人分明是我的父亲,我和他“狭路相逢”了!父亲望我一笑,然后说,你转来了?我说,是的。那你快回学校去,我送你的腌菜,就放在你的床头。我说,好吧。父子俩做了这样简短的对话后,便擦肩而过了,留在我前面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当我走了十多米再回头时,只看见渐行渐远的父亲的背影,他不曾回过头来看我。我的鼻子酸酸的,想哭……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滔花香两岸。…………以后,完成了学业,为了工作的需要,我离家离得更远了。想家的时候,便听这首歌;听的时候,这颗心便乘着歌声飞到澧水河畔的老家去了。————
© 作者:刘文湘
原创文章,作者授权澧水河发表,欢迎分享,转载须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