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北极星曾经对地球说过，如果你什么时候迷路了，就抬头看看我，我会永远在这儿等你。

　　一、

　　三年级的暑假，在偏远的村庄里，夜晚的风有些凉。

　　南风跟着外婆来到北星家玩，他看着女孩乖巧地坐在矮脚凳上，手里不停地翻转着透明的，像吸管的东西。

　　他坐过去问：“这是什么？”

　　“星星。”她把最后一点收尾，递给他看。

　　南风拿它对着天，被折成五角星的透明胶管反射身后的灯光，亮晶晶的。

　　“是挺像星星，哇！流星！”

　　他站起身，望着天空。

　　他在星星旁发现了它，它壮观而美丽，拖着旖旎的长尾缓缓划破夜幕。

　　“这是彗星，哈雷彗星。今天报纸上有说的。”北星纠正道。

　　“彗星？那它能像流星一样许愿吗？”

　　北星摇摇头：“不知道，但是这个可以。”

　　她指的是南风拿在空中的星星。

　　南风把星星放在手心，拿在面前细细观察，小小的五角星晶莹剔透：“它真的能实现愿望？”

　　北星又从身旁抽出一根胶管，“这个星星又叫幸运星，它是有魔法的，一颗代表爱情，十颗代表十全十美，中间还有很多很多含义，但最重要的是，一千颗，代表有求必应，心想事成。”

　　“这么棒！那我也要折。”南风才不管什么爱情和十全十美，但他心中也有想实现的愿望。

　　北星也抽了一根胶管给他，笑着说：

　　“那你坐下，我教你。”

　　北星的手很巧，一根胶管变来变去就变成了精致的幸运星，而南风却不行，等他折完一个北星都折三个了。

　　他把幸运星扔在一旁，小孩子脾性一上来就不干了：“好麻烦，不玩了。”

　　他看北星又折完一个，便打着小算盘，说：“北星，要不你帮我折吧？”

　　他和北星玩得最好，她一定不会拒绝他的。

　　果然，北星答应了，但是她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南风望着天，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但是那样的话，我就要先挣很多很多钱，所以，”他视线落回幸运星上，眼中迸发出光芒。

　　“北星，我想要前途似锦。”

　　灯光昏黄，衬得南风有些不真切，北星停下手中动作，问：“你要离开？”

　　他点点头，没有否认。

　　北星不知为何，有些难受，她问：“那你以后还回来吗？”

　　南风肯定地回答：“当然！这里可是我的家！”但随即他又泄气道：“但是世界好大好大，万一我迷路了怎么办？”

　　迷路，就回不来了。

　　北星自然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她对他说：“那你就抬头看星星，看北极星，它在世界的北方，它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你看见它，你就知道路了。”

　　她抬手指给他看：“看，那像勺子一样的，是北斗七星，从它尾巴出来不远，那颗最亮的，就是北极星。”

　　南风找到它，星罗棋布，他独独记住了这一颗。

　　二、

　　往日安静的小村庄今日热闹起来。

　　下海经商的南风他爸回来了，开着车，还带着村里第一台大彩电，全村得空的人都跑来看稀奇。

　　当南风带着北星回到挤挤攘攘的客厅时，正看见电视里放的海洋世界，五彩斑斓，绿的，白的，红白相间的，但很多的是那一望无际，幽静深邃的蓝。

　　他抵着舌尖，似乎品到了书上描写的咸味，耳旁浮现来自深海的呼唤，平静而悠长。

　　深海中隐隐约约的巨大身影，紧紧抓住他的视线，那是自由！他看见了未来！

　　北星的手被紧紧攥住，她撇头对上南风的眼，听他说：“我一定要看遍世界！”

　　他看着她的眼愈发明亮，像火光，像太阳，似要把她灼伤：“呐，北星，要不你以后和我一起走吧。”

　　北星低头看着紧握的手，重重点了头：“嗯！”

　　三、

　　中考后，两人都考了个不错的成绩，南风的爸爸特地回来大摆三天筵席。

　　最后一天晚饭结束，夜晚来临，北星却听到了他要离去的消息，聊天的老太太说：“他要去大城市里啦，那里教育好，娃儿未来会有出路。”

　　“什么时候走？”

　　“就今晚上走，听说是有什么急事，连一晚上都不能迟哩。”

　　夏风轻柔，北星却觉得这风打在脸上痛得很，她拿出了最快的速度向村子一头跑去，哪怕是体测时也没有这样快过。

　　她到时，南风一家正往车上搬行李箱，少年就站在车旁，影影绰绰。

　　“南风！”北星喘着气叫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她确定他听见了，因为他走了过来。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责备道。

　　“告诉你什么？让你来告别吗？而这有什么可告别的？”少年撇过脸看着远方，她顺着望去，夜幕中一个光点一闪而逝，那么迅速，那么突然。

　　她突然感到手一痛，少年抓住了她，有点用力，他看起来有些慌乱，他祈求着：“北星，别把我忘了。”

　　“他要去大城市里啦，那里教育好，娃儿未来会有出路。”

　　“我一定要看遍世界！”

　　“北星，我想要前途似锦。”

　　北星知道他在怕什么了，也知道为什么他不肯道别，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将凌乱的发丝挽至耳后，笑着安慰道：“我不会忘的，你去市里吧，考个好大学，我再来找你。”

　　北星看着他怅然若失地收回手，又加一句：“但我也不会记住不告而别的人。”

　　她看着他。

　　南风明白了，他也看着她说：“北星，我得走了。”

　　他强调着：“别忘了，你答应的。”

　　北星看着他身旁捏紧的拳头，重重点了头：“嗯！”

　　车子的尾灯在夜里渐渐远去。

　　像流星又不像流星。

　　终究北星也只抬头看看夜幕，现在的灯光太亮，掩盖了来自光年外的光影，什么也看不见了。

　　四、

　　南风是带着怨怼来到这里的。

　　当年，北星没有手机，所以他给她留了联系方式，然而她什么也没做。

　　哪怕高考完后，他曾一次又一次翻看手机，一次又一次翻看信件，一分一秒，一个白天一个黑夜，半个假期过去，他才不得不承认，北星，忘了他。

　　她食言了。

　　但当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心中再大的怨怼也即刻烟消云散。

　　她瘦得不成人形，虚靠在病床上，只有手中折着的幸运星，以及抬眼看他时，眼里的灿若星河才让他看见熟悉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她把星星放在一旁，问道。

　　她没有忘记他，他有些欣喜也有些心疼。

　　“我来体检，看见了阿姨。”他顿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让你来看我吗？”北星轻笑一声：“可我这样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低下头，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但他还是听见了，他想对她说’怎么会没有’，只是当视线顺着她低头落在手上时才住了声。

　　那双手形同枯槁，青筋凸出，模样吓人。

　　他似乎懂了，懂了少女的心思。

　　他蹲下去，直视她的眼：“北星，你还要陪我看世界。”

　　他以为北星会像以前那般点头答应的，但这次留给他的只有沉默。

　　他心里有些不安。

　　“北星？”

　　“南风，你帮我把包拿来。”她出了声，南风也松了口气，他起身找出包递给她。

　　北星从包里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幸运星，递给他，对他说：“这是你的。”

　　然后拿起床头柜上一瓶未装满的说：“这是我的。”她抬眼看他：“南风，我妈妈没告诉我是什么病，她只说这次手术很凶险，要我挺过去。”

　　“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幸运星吗？这里面有九百个，还差一百个。”

　　她把手上的玻璃瓶也递给她：“我马上就要手术了。南风，我不想死……你能帮我折完吗？”

　　声音弱得风一吹就能散，却一点一点攥住他的心，就像当年他攥住她的手一样。

　　小时候学的方法早就忘了，但他没有推辞，反而握紧瓶身，应着说：“好。”

　　他记得，曾经她对他说过，一千颗，代表有求必应，心想事成。

　　她为他折了一千颗星星，愿他前程似锦，他也想帮她把一千填满，祝她，未来可期。

　　万幸，现在可以上网搜教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也从最开始的生疏到现在的熟练，但是手术中的红灯却还亮着。

　　他舒了口气，只剩十个了，他想抬头看看夜空，却忘了还在走廊内，入眼的只有医院惨白的天花板和灯光。

　　他晃了晃神，但随即定下心，从包里再抽出一根胶管来，他手指太糙，做不了这些精细活，即使现在熟练了，也较常人慢了很多。

　　但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这场手术时间太长了，他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而旁边北星妈妈眼眶已经红了好久。

　　最终，这场折磨停在指示灯熄灭的那一刻。

　　门开了。

　　北星妈妈第一个冲上去。

　　南风没去，他怔愣地看着手中还未成型的幸运星，第九十九个。

　　距离一百，还差一个。

　　距离一千，还差一个。

　　直到一声哭呛，他手一抖，幸运星摔在地上，已经编好的部分渐渐散开。

　　距离未来，遥不可期。

　　有什么，回不来了。

　　明明是夏日，但他却感到一阵穿堂风经过，他抱紧手臂，蜷缩在角落的长凳上，太冷了，这个夏天太冷了

　　五、

　　南风走了一辈子的路，看了一辈子的风景。

　　“世界好大好大，万一我迷路了怎么办？”

　　“那你就抬头看星星，看北极星，它在世界的北方，它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你看见它，你就知道路了。”

　　他没有迷路，但星星却不见了。

　　南风84岁的时候，回到村庄，在老家院子里再一次看见了它，它壮观而美丽，拖着旖旎的长尾，划过他的青春，路过他的回忆，带着他到了世界的尽头。

　　这是他的尽头。

　　有星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