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馆

  离别馆不是为了离别,是为了相遇。

  夜过了十二点,一个男人慢悠悠的推开离别馆的门,心里暗骂“这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晴,工程做不了,钱也拿不到。”话说着,他走向了是一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当然了,也靠近厕所。

  “恭喜啊政拿下了本季度最大工程!”大家哄然大笑,坐在最里面的啊政也开心极了,虽然这个工程并没有朋友说的那么大,但仍可以让他赚的盆满钵满。更幸运的是他还有一堆为他庆祝的好朋友。

  啊政毕业于二流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但是凭借他在学校的优异成绩和实习期间所获得的成就,使得他成为土木工程系的风云人物。即使毕业了几年,每次回到学校参加校友会时,仍会引起学弟学妹们的骚动。

  “他专心做事的时候,眼睛会发光,双手的灵活度让我觉得他不亚于世上任何一个完美的钢琴家。”

  石贝认识他的时候,是在施工现场,附近的包工头大多都了解,建造这个商场的地盘先前与附近居民闹了很多矛盾,这件事在当地影响很大,所以老板让石贝亲自出来接头,为的就是确保万无一失。那时啊政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工地老板了,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啊政并没有考虑太多,一口答应了下来。他有信心,也很自负。

  石贝看着这个一米八的男人,皮肤黝黑,身体精干,寸头,两条深邃的法令纹像她老家村口旁的两条沟壑,长年没水滋润,沟壑旁都是些糙石子。这一点都不是她对工地老板的映像,她一直以为包工头应该是一个穿着廉价西装,挺着肚子,裤带一定要露在外面的半成功人士。石贝作为房地产商的一个项目经理来与啊政接头,共同商讨如何建造这座商场。事实上这也是石贝第一次与包工头接触,她在上个月的第三天才上任项目经理。而老板选她的原因是年轻且充满干劲,有自己的坚持和决不妥协的态度。她十分赞同老板说的,她以前因为个子不高经受过很多人鄙夷的目光,后来有一次她把一个男人的脸打肿了,也就没有人敢说了。

  在二楼的办公室,其实也不能叫办公室,只是一个可以坐着,可以喝茶的地方。啊政仔细的将办公室唯一的折叠椅擦干净,靠在钢架旁看着这个女人。

  “她是如此的娇小可爱,双眼又是那么的精明。”

  “可以开始了吗?”他问她。

  “洗耳恭听,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她回答到。

  从进房地产的第一天起,她就打定了主意,不能轻易放低自己的身段,否则只会让自己的生意越做越遭,所以她一直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简短有力。她在啊政的脸上看到了自负,所以她必须先发制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啊政用及其专业的术语向石贝阐述了该商场要如何建造,如何最大化减少开支的方法。石贝看着他的手不断在空中舞动,图纸折叠、打开,折叠、打开。啊政滔滔不绝,石贝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拥挤的课堂,讲台上是50多岁的历史老师,正在讲着唐太宗的“贞观之治”。当老师情绪激动的时候,总要喝一口水平静一下自己。这时,石贝也拿起了旁边的矿泉水大气的喝了一口,不禁想起来为啊政鼓掌,但她不能这样做,尽管啊政说的很符合公司的设想。

  在这次商讨结束后,啊政彻底记住了这个姑娘,娇小可爱,双眼精明,淡黄色的短发和红唇与她的脸及其不称,看起来牛头不对马嘴。

  “她应该留个长发,也许可以再扎两根辫子。”

  遗憾的是那天啊政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

  而这个商场建造到一半便停工了,附近的居民联合起来向政府投诉,老板巨额赔偿,公司垮了,石贝也不知去向。这天啊政是来向老板索要工程款的,他看到这栋辉煌的大楼面前站着许多人,有拉着横幅的年轻人,也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和提着菜篮的大姐,他们整齐划一的口号让啊政觉得反胃,就像吃了一个巨大的癞蛤蟆一样。啊政点了根烟,歪杵着,烟雾缓缓从他脸庞飘过,他有点看不清那群人了。

  啊政一直没有要回这笔款,用所有的积蓄还请了工人工资,离开了这座城市的最中心,离开了他的三室一厅。

  他在火车上想,不知道石贝怎么样了,是否安好,那娇小的躯壳里是不是还有能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那可是她上任项目经理的第一个工程啊。

  2008年啊政接了一个工程,是一个大型的厂房。此时啊政正在家里看着香港电影,窗外朦胧的雨点,映不出街道的景象和自己的脸,他意识到窗户好久没擦了,随即停下了手中的木筷,任由餐盒里的梅干菜和油腻的猪肉安静的待在那里,肉片上开始泛白。啊政这餐饭吃了很久,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电话,在啊政来到小镇的这段时间里,虽然也做过不少工程,但他已经不能主宰一切了,不能再凭着自己的想象去创造,只能提出一个又一个让老板感到无聊的建议,那双灵巧的手已然变成了酒杯的托盘,被托过来托过去。接到这个电话,啊政显然是兴奋的,他甚至在自己拥挤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一时竟想不起来要做什么,因为电话那头的老板约了他今晚吃饭,尽管现在才中午两点多,尽管餐盒里还摆放着梅干菜和泛白的猪肉片。

  雨渐渐小了,雾一阵一阵的,能见度很低,把这个世界的阴暗体现的淋漓尽致。啊政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冷,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衬衫、一双厚重的马丁靴,撑着伞走过无人的街,走着这条要带他走向成功的路。一米八的个子看起来是那么瘦弱,那么孤单,像是全世界与他为敌,又像是全世界的人都在孤立他。啊政边走边想,明天该晴了。

  旷阔的酒楼,啊政小心翼翼的和老板交谈,也小心翼翼的盯着桌子上的菜,他并不饿,只是他突然觉得这双眼睛好像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盯着桌子上的菜。一阵欢声笑语之后,啊政才知道,这个年轻的老板是他的学弟,曾经和啊政一起参加过校友会,紧接着,啊政灵活的双手又变成了托,把酒杯托向右边,又托向左边,托向年轻的老板,托向老板的项目经理。

  长达两个小时的饭局,不足以磨完年轻的学弟的热情,期间在啊政耳间回响最多的声音是“当年你的那个工程如何如何……”,“当年你们建造一半的那个商场现在拆啦,变成了小区房,现在啊……”,这些声音让啊政有些惶恐,脸上表情扭曲,好像又吃了一个癞蛤蟆。啊政和年轻的老板并肩走向了酒楼隔壁的酒吧,项目经理拎着老板的公文包走在后头。

  这家酒吧叫离别馆,光名字啊政就觉得很反感,尤其进去之后,微弱的灯光,诺大的酒吧只有两三桌人,啊政摇了摇自己的脑袋,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确认了自己还没醉,眼睛也还没瞎。音乐是某段著名的曲子,声音小得可怕。“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地狱,哈哈。”耳边传来老板的声音,啊政不以为然,他们找了一个靠近吧台和厕所的位置。啊政看到酒吧老板走过来,身子瘦小,长发,灯光下显得偏黄,她慢慢走近,啊政的瞳孔开始放大,那双本在把玩酒杯的手突然静止不动,接下来整个身子都不动了,也许是灯光太暗,酒吧老板已经要靠近这张在吧台和厕所旁边的桌子了,桌子上微弱的灯光映出了啊政那双灵巧的手,映出了他脸的一半,酒吧老板认出了这双灵巧的手。

  “你是石贝?”是啊政先开的口。

  商场在建造过程中被迫停工后,随之而来的是不计其数的官司和老板的跑路,石贝虽然没有错,可是很多居民也把她放入被骂者行列,她辞职了。

  她拉着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行李箱,背着一个和她上半身差不多长的背包,老板跑路了,她坐在计程车上看着这栋辉煌的大楼,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悲伤,她看着堵在门口的那些居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正当它回过头来准备叫师傅走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烟雾从他的卡其色外套飘过,然后看到了那只夹着烟的手,“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办。”

  心里为她祈祷了一下便离开了。

  回到她住的地方,回到这个镇上,石贝和父母坦白了所有,把所剩无几的积蓄交给了自己的母亲,她躺在温暖的床上,中学时代的大熊玩偶靠在她的枕边,这一夜,她失眠了。

  生活总是不让人顺心如意,可是别无他法,总要继续下去,何况她还很年轻。

  石贝在镇上找了几个玩伴,盘下了一家酒吧并重新装修,至于玩伴问她为什么要叫离别馆,石贝想了想啊政,说“离别馆不是为了离别,而是为了相遇。”

  石贝拿着菜单慢慢走过来,直到看见那双手,她本想先开口的,却被啊政的“你是石贝?”一句话问的呆住了,“我是石贝。”啊政很惊讶,为什么她会在这个小镇上开了间酒吧,为什么她留起了长发,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见面,为什么……这一刻,啊政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但他并没有问出来,总会有机会的,他想。年轻的老板点了一些啤酒和吃的,啊政已无心再喝,他只觉得此刻自己实在太混乱了,内心一团糟,就好像在鱼肚子里放了个鸡蛋,又在鸡蛋里放了包面粉。庆幸的是,在啊政还没醉的时候,老板答应让他成为建造该厂房的总负责人,一点将至,酒精流到年轻老板的脑袋里,说着一些让啊政听不懂的话,啊政随口应和着几句,慢慢把老板扶上了轿车,目送着他离开。

  这一切石贝都在吧台看着,这个时候酒吧里的人非常少了,石贝得以空闲下来,看着啊政扶那个男子离开酒吧,过一会又看到啊政推开门进来,径直的朝她走了过来,她下意识的捏了捏手里的酒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久没有这种紧张感了。

  “我们聊会?”

  “好。”

  “你怎么?……”

  “你怎么?……”

  两人都想问近况,两人都突然沉默,任由那首曲子压抑着他们的耳朵。

  “把音乐关了吧,反正也没客人了。”啊政先开的口,石贝照做了,他们开始了电影桥段,相互慰问、相互为对方的经历感到惋惜。这一夜,他们聊了很久;这一夜,他睡了她;这一夜,他们在一起了。啊政说,两个有着同样艰苦经历的人应该在一起,因为负负得正,就像两根无用的钢管在他手里会变成一双筷子,缺一不可。石贝没有搭啊政的话,却说,我应该感激那个工程,那个工程毁了我的前程,但让我遇到了你,那天我看到你讲话时发光的双眼和舞动的双手,让我觉得你不亚于世界上任何一位完美的钢琴家,你心思细密,说话井井有条,待人真实,你应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的。石贝靠着啊政的胸膛,说完这一堆仰起头打了个哈欠,又靠在啊政怀里。啊政诉说了原委,那天过后我很后悔,后悔没有让你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我原本想着今后一定会经常见面的,谁想到会变成这样。

  在小镇的这段日子里,啊政也认识了不少女孩,可是他都没有那种感觉,他心里总是想着那个短发、身材娇小却又散发出强大自信的女人。

  已经快将近凌晨四点了,整个小镇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光,这个时候的小镇街道是最宽阔的,偶尔有几声流浪狗的吠声,听起来是那么的珍惜可贵,啊政熄灭了灯,拥着石贝入眠,进入了他自己的梦境,他梦见厂房完工,梦见了在庆功宴上啊政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石贝求婚,梦见了陪石贝一起去试婚纱……

  “五月十八日,一名男子不慎从4米高的钢架跌落,当场死亡,现场一片混乱,目前救护车已到达现场,后续情况请详见报道……”石贝正在家里削着苹果,手法娴熟,这是啊政教她的,啊政喜欢吃苹果,她也喜欢,所以他们家里从来不缺苹果,年轻的老板甚至打趣到让他们两个结完婚去种苹果算了,石贝心想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石贝听完这则新闻手不知怎的被刀划了一下,她顾不得找创口贴,任由鲜红的血从她手指的纹路缓缓流出来。她跑着直奔啊政的工地去,她看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看到了那双手。她向警戒线内的警察嚎叫着:“我是他的家属!我是他的家属!”边叫边冲到了他的面前,是的,啊政死了,他们原定好五月二十号一起去试婚纱的,外面人潮涌动,石贝像是什么都听不到,紧紧的搂着啊政,脸靠在一起,眼泪混着啊政脸上的血,让啊政的脸多了几条裂缝。医护人员劝说了很久,石贝才把啊政放开,任由医护人员把啊政抬上担架,她的眼神恶毒,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几个医护人员。

  啊政火化了,年轻的老板赔了啊政家里一大笔钱。她和啊政还没领证,并不是合法夫妻,啊政的父母悲痛之余也不忘把石贝扫出了家门,尽管石贝每次去看啊政的父母都要带一些好吃的水果和补品。她在家门口看着那两条沟壑,像极了啊政的法令纹的那两条沟壑,在想,我到底算啊政的什么?

  夜过了十二点,一个男人慢悠悠的推开离别馆的门,心里暗骂“这天到底什么时候能晴,工程做不了,钱也拿不到。”话说着,他走向了是一个靠近吧台的位置,当然了,也靠近厕所。

  石贝猛的抬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廉价西装,挺着肚子,裤带一定要露在外面的半成功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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