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真的,恨你也是真的。

  这是STORYBOOK上的系列故事

  插 画 / 安 娜

  生活在这条小胡同中的人,每天都经历着亲情、爱情和友情的考验,面对复杂情感带来的种种困扰,每个人都有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或是自私,或是嫉妒,或是憎恨。

  随着时日的推移,在成长的道路上,胡同内的每一个人都需要面对从未有过的羁绊和缠绕,对自我、对爱、对世界的认识有着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仅是活在故事里的人物,更是现实世界里我们的缩影。

《胡同纪事》第 8 篇背 叛

  壹 

  马富强皱紧了眉头,分开粘稠的人群,一头扎进了重症诊区。

  触目所及之处并不是苍白阴冷的墙漆色,这让马富强多少有些不习惯。这家医院与自己惯常去的那家构造不同,不过都是一样的冰冷。

  也许是为了制造些幻影般的轻松假象,墙漆选了淡淡的天蓝色,这种颜色轻浮,且容易掉色,一不小心就要剥落,露出光秃秃的毛坯墙,看上去不伦不类,遮盖不住重症诊区弥漫着的绝望。

  当初吕晓生媛媛就是在对面的产区接生的,小小的一团包在粉色的无菌布里,他还记得自己有多么的手足无措。

  那时的马富强有多么兴高采烈,如今的他就有多么如鲠在喉。

  “癌症”这两个大字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苍蝇一般“嗡嗡”响着,让他心神不宁。

  马富强没敢和吕晓说自己来了省城,出完差就匆匆赶上最近一班火车,卧铺早就被抢光,他蹲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口,靠着包烟撑过了一夜。

  躺在八楼病床上的是他的原配妻子,名叫文秋莲。三十年来为马富强养育了一双儿女,勤劳善良,至今依旧是街坊邻居口中温柔贤惠的典范。

  马佳迎上来,将他手上潦草收拾出来的行李接过,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马富强看着她黯淡的头发旋儿,心头一痛:“放心吧,你妈不会有事。” 

  马佳只是沉默。

  她顶着一张和秋莲八分相似的脸,已经是个二十岁的大姑娘,知道重症诊区意味着什么,已经明白秋莲时日无多。

  癌症,全身扩散性转移,晚期。三个词,轻而易举地描绘出死亡即将来临。

  马富强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从怀中拿出眼镜。

  他其实并不近视,但金边儿镜框让他看起来温和又镇定,跨出去的步伐缓慢稳健,两道深又长的法令纹从鼻翼蔓延到脸颊——他向来是个成熟且有魅力的男人。 

  秋莲从前最常被人羡慕的,就是找了个这么帅气体贴的男人做老公——在和秋莲的这场婚姻中的前二十年,他也的确算是个体贴温和的好丈夫。

  他们相识于大学的军训,军训结束后谈了三年恋爱,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时光匆匆一过,就是二十年后的面目全非。 

  再往后,就到了如今——终于是要有人先一步离去。

  一想到这里,马富强心里就五味陈杂,胃酸上涌,手心一阵一阵地冒着冰凉的虚汗,就连舌尖都泛出苦涩的味道。

  贰 

  秋莲就在对面的病房里昏睡着,浑身插满了粗细不一的管子,身上盖着苍白的被子,叫马富强简直不敢去认。

  这完全不是他熟悉的秀外慧中的文秋莲,隔着icu的厚玻璃远远看去,她更像是一个浑身长满管子的怪物,被冰冷的仪器困在床上,动弹不得。

  马富强在门外踮着脚望了一眼,几秒钟的功夫,眼里就望出了一些湿润的因子,在春日的阳光下迅速地蒸发消逝,只剩下鼻端的酸涩感蔓延着,经久未散。

  他将马佳安顿在医院走廊座椅上,自己靠着墙,手惯性地往兜里掏,想摸出一根烟,却意外地触到另一个陌生的物体。

  冰凉的触感,表面圆润,他混沌半天的脑子里终于亮起一丝清明——那是他出差回来带给吕晓的玉石,成色非常不错,花了大价钱。

  马佳偎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走廊里人很多,不断有一些目光被哭声吸引,马富强僵硬地站着,险险招架住那些多余的怜悯。

  他腾出一只袖子给女儿做依靠,将玉重新埋在裤兜深处,另一只手掏出电话,准备打给文水生——他是秋莲最为信任的哥哥,做手术这样的大事,理应有他在场。

  马富强盯着淡蓝色的墙漆在心里盘算:况且,万一手术不成功,好歹有个娘家人在场,说不准还能见见她最后一面。

  电话还未来得及拨出去,吕晓的短信不期而至。马富强给她的备注是“小吕”,既简单又克制,旁人看来是个再官方不过的称呼。

  “我今天五点回家,一起吃饭?”

  马富强的两任妻子——不,吕晓在名义上还算不上是他的妻子,而是顶着个不甚光彩的名分,都做得一手好菜,马富强的胃口刁钻,前二十年吃惯了文秋莲的粗茶淡饭,后十年又被吕晓精心照料。

  总之时时刻刻都未曾得到过亏待。

  当然,他也是个情深义重的好丈夫,只不过将这份情深义重一撕两份,一份泛着旧日的黄晕,另一份还尚且新鲜。

  马富强望了望走廊外的夕阳,橘黄色的光将走廊里人的影子拉长,斑驳的影子让人来人往热闹的走廊显出两分苍凉。

  他沉默着,将脸上连夜赶车的疲惫一巴掌揉碎,打起精神给吕晓慢慢回复:“不了,我回胡同有事。”

  他从前都把胡同叫老房子,心底隐隐还觉着那里有他一份位置,后来连“老房子”这个称呼都变了,简单的一句“胡同”代替,冷淡又疏离。

  短信只有短短八个字,和吕晓在一起这么多年,这是马富强头一次对她如此敷衍。

  窗外的夕阳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将岁月的痕迹暴露在光下,尔后那些光缓缓地顺着皮肤平移,将他的面孔整齐地切割成了阴阳两半。

  马富强闭了闭眼,无力地靠着墙,任由傍晚的阴影将他缓慢地吞噬。

  叁 

  照顾病人是场身心巨大考验,马富强没过几天就败下阵来。

  让他气馁的并非排得满满当当的检查和数不清的报告,虽然一楼的门诊区人满为患,从楼上望下去像是一团巨大的蚁窝,黑压压地涌动着,马富强并未觉得烦累。

  而是秋莲已经时日无多,他自觉亏欠她太多,于情于理应当再为她做点什么。

  秋莲终日瘫在病床上,对所有的一切都表现得无动于衷。

  这并不是马富强记忆中熟悉的秋莲。

  夜晚睡与醒的短暂间隙里,他时常就着窗外的光端详她青春不再的脸,秋莲今年五十三岁,皱纹多得有些不同寻常:这些年她独自操持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一切,也许是要比别人更容易受到衰老的宠幸。

  可除了皱纹,还是不对。

  她面对死亡平静得像个过路人,一次又一次的化疗都没能撼动她的冷漠,马佳为她买的假发被扔在一边,光秃秃的脑袋坦荡地暴露在众人的眼中。

  像一种无声的宣告,马富强想破头皮也未能领略其中的深意。

  在医院忙前忙后了两个星期,他终于等来了一个下午的空闲,阳光好得不似人间,他眯着眼坐在靠窗的躺椅上,秋莲被马佳扶着坐了起来,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得见秋莲无力的后背,太阳在上面晒出褐色的纹路,侧腰堆积着衰老的皮肉,早不复往日的光滑紧致,身上的病号服皱巴巴的,像一片巨大的梅干菜。 

  她曾是个爱干净到近乎洁癖的女人,对家务活的热情仅次于做个好母亲,如今在病痛面前再也提不起半分梳理头发换洗内衣的力气。

  除了难耐疼痛发出的呻吟,其余时间她都沉默寡言,任由马富强将她半抱起来,或者再重新放回被褥下,瞳孔被耷拉到一半的眼皮覆盖着,偶尔抬抬眼,冰冷而没有生气。

  被褥掀翻之间,马富强嗅到一丝隐约的气味——那也许是将死之人身上独有的味道,总让他联想到儿时树林里一棵从根部开始腐烂的老树,身上爬满了潮湿的苔藓和蘑菇。

  他们毕竟携手走过三十年,淡掉的情分终究是情分,对着午后的阳光,他忍不住变得多愁善感。

  秋莲老了,生病往往是一个人衰老的开始,她变得又老又旧,像张被揉碎的旧报纸,铺展不回当初的模样。

  他还记得再早些年,他们之间还远没有如此相对无言的时候,他曾深深迷恋过秋莲身上散发出的桂花香味,她头发茂密且长,在旧日的暖阳中温柔地飘荡。

  而如今,她顶着光溜溜的脑袋,底下一张蜡黄色的脸,唇色灰暗,翘着干裂的死皮,浑身都是说不出的破败。

  自责就在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说到底,这些年是马富强太对不起她。

  马佳跟着马涛出门买些日用品,小小的病房里只剩下这对昔日的夫妻,两个人都对着阳光,一时间相对无言。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

  “要不要喝点水?“他终于勉强开口,寻了个最不会尴尬的话题。

  文秋莲顿了几秒,才缓慢地将呆滞的眼珠对准他,昏黄色的瞳孔几乎没有焦距,在阳光的照耀下像一粒暗色的琉璃。

  马富强看着那双眼,不知怎么,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光景。

  那时候的秋莲新鲜,饱满,喜欢念一些拗口的诗,吃过饭会爬上天台,迎着风和太阳用老式的收音机听歌,马富强在天台楼梯上偶然地瞥见过一眼。

  她那时腰身轻盈,头发飘在身后,刚刚用桂花味的洗发水饲养过,风吹过来,满是她发梢的味道。

  他怀着满腔的怅然,不得不承认他曾经对秋莲情深义重过,只不过后来,许多东西缓慢地被冲刷,被消蚀,被瓦解,被遗忘。

  桂花味不再历久弥香,而是化为了老旧的象征,马富强闻惯了,只觉得说不出的腻味。

  “马富强,“秋莲终于开了口,原本温润的声音被鼻管折腾得沙哑难听:”我们离婚吧。“

  肆 

  吕晓比马富强小了十六岁。十年前的马富强正当壮年,刚刚迎上事业的黄金时期,意气风发的好似少年,唯一不相称的大约只有家里的糟糠之妻。

  直到现在,马富强也不得不承认秋莲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妻子,温柔的好母亲,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裙子,下定决心剪短的头发都带着被太阳烘过的香味,平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马富强要的已不是这些,他要的是新鲜,活力,站在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能够俯瞰这座城市的任何美景,站在他身边不应当是腰身肥赘的文秋莲。

  马富强有一张精瘦的脸,颧骨高挺,撑得住下垂的肉,因此比同龄人显得更加年轻些。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虽然已经面临着秃顶的危险,但每天仍孜孜不倦地将额前稍长的几缕头发往后梳,营造出一副茂密的假象。

  这样的假象,掺着他颇有气质的金边儿眼镜,实在能迷惑许多年轻女孩的芳心,马富强偶尔扪心自问,也承认吕晓并非第一个,但他能笃定她是最后一个。

  其他的尚且不论,单是她身上那股子朝气蓬勃的劲头就够马富强深深迷恋,他年轻时候喜欢秋莲那样温柔得像个母亲一样的女人,年岁稍长反而换了口味,开始迷恋鲜活。

  吕晓毕竟只有二十四岁,踮起脚还能望得见一点青春的尾巴,性子活泼,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马富强爱的就是她这股子新鲜的气息,这让他觉得自己不至于已经仓皇地落入了“知天命”的年纪。

  他还记得这姑娘第一次来公司报道那天,穿一身不太合身的正装,头发扎得乱七八糟,顶着一张机灵的脸,横冲直撞地从他面前跑过,不管不顾的像个野孩子。

  如今十年过去,他依旧时常能在吕晓身上看到当年的影子,马富强还没察觉到腻味,比起秋莲,吕晓或许并不是结婚的最佳人选,一副火爆脾气惹恼过马富强许多次,每次都让他无可奈何。

  他玩笑般地想:或许自己果真是老树开花,迎了第二春。

  “秋莲,你说什么?“马富强浑身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拿在手里的水杯被沉沉地放下:”好端端的,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佯装发怒,只不过是在掩饰突如其来的慌乱。

  和吕晓谈恋爱的第二年,马富强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离婚。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事先做了财产鉴定,将自己名下的大半财产全都分了出去,只给自己留了部代步的汽车——他还年轻,许多资本都可以轻松再挣。

  推开胡同中段的暗红色大门时,马富强还在计划为吕晓准备的新婚旅行,吕晓天生一副爱玩的性子,或许要到国外逛一遭才能讨得她的欢心。

  不,比起出国,马富强即将拿到手的离婚证或许才能让她真正的开心——她已经二十六岁,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马富强答应过,要给她一个名分。

  马富强越过一丛开得热烈的月季,在门口换了拖鞋,便往客厅去。秋莲正在客厅拖地,身上穿着马富强许多年前便不再上身的旧衣服,跪在地上认真地抹着地砖的每一个缝隙。

  她对于这些缝隙有超乎常人的执着,这栋小小的三室两厅的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都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帘每隔两周都要换下来,换上同样的浅色,被褥三天翻晒一回,马富强四季的衣服隔一两个月就要重新规整一遍。

  马富强对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大步踏进了客厅,坐在主座上,将公文包里的协议书拿出来,放在了对面。

  秋莲仍然对缝隙里的污渍锲而不舍,马富强不得不敲敲桌子,将她的目光从地砖拉到茶几上。

  “这是什么?“她将身上的男式衬衫小心地脱下,又仔细叠得板正,才在抹布上擦了擦手,拿起那薄薄的一页纸。

  伍 

  往事的碎屑一点一点地涌来,马富强怔立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秋莲。

  从头至尾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任凭马富强怎么发问都执拗得不肯吭声。

  十年前的秋莲也是这样,马富强预想中她也许会大哭一场——她向来都是这样脆弱的性子,看些风花雪月的电视剧也能埋在被子哭上一整天。

  马富强开始时还总有十足的耐心哄她,轻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后来就没了耐性:他从不喜欢过于多愁善感的女人。

  然而她没有。

  马富强终于回忆起那天的场景:也是这样的艳阳天,他生命中所有和秋莲有关的节点似乎都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做陪衬,以至于他一想起秋莲鼻端就先嗅到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秋莲逆着光站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马富强没有等来意料中的哭声和质问,但依旧胜券在握:“这些年你也不容易,是我错在先。“

  他没往下再说,财产分配那一栏写得一清二楚,他净身出户,秋莲手上握着这些不动产,日子不会过得太艰难。

  秋莲依旧没吭声,马富强探头看她,没瞧到一滴眼泪,却看出她伤心欲绝,于是稍稍心软:“秋莲,你是个好女人……“

  说到半截他便卡了壳,这话怎么听怎么像秋莲常看的冗长无聊的电视剧,实在太过虚情假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富强已经记不太清具体的时间,总之落在地板上的每一格阳光都撤退了,直到上中学的马佳再度拉开家门时,才将拿着纸的秋莲惊醒。

  马富强皱着眉等她的回应,等到的只是匆忙的一句:“马佳还小,这事过几年再说。“

  马佳进了门看见马富强,尖叫着扑向他,咯咯的笑声洒在他脖子里,将马富强所有的话死死地堵了回去。

  但这并不妨碍他回家的次数愈来愈少,他和吕晓在公司附近又买了一套房子,过了三年,吕晓在一墙之隔的产区生下了媛媛。

  马富强离婚的心,随着时间慢慢地变淡:他这十年过得与离婚没有任何不同,更何况还省了许多分割家产的麻烦。

  他一心一意地扑在自己崭新的三口之家上,有时几乎都快要将小胡同里的老房子和房子里的文秋莲遗忘。

  而秋莲对此从未表达过任何的不满,只在马佳和马涛回来之前提前给他打个电话,要他腾出一晚上的时间。

  马富强会尽量赶去,实在脱不开身时,秋莲也从未有过怨言。

  马富强以为,她大约已经想得开认得清,这样于两人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他甚至觉得:像文秋莲这样贤惠的女人,或许还能有个比他更好的归宿。

  让他费解的也就在这里:十年都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秋莲为什么非要在这样的关头,在她生命的尽头,提出这样一个荒唐的要求?

  马佳如十年前一般懵懂地推开了门,马富强不晓得她对于父母之间的感情变得淡漠有没有确切的感受,但秋莲显然远比他要清楚得多。

  他被秋莲三两句话赶了出来,留下兄妹俩在病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隔天马涛就拿了离婚协议书,白纸黑字地放到他面前,明晃晃的,像在打他的脸。

  秋莲坐在他对面,破天荒地戴上了马佳买给她的假发,唇上涂了些颜色,勉强提了提气色,却遮不住死亡的底色。

  马富强怒从中来,挥开马涛递来的笔:“你们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秋莲生病的事知道的人不算少,在这样的关头离婚,岂不是白白落给别人一个经久不衰的饭后闲谈?

  秋莲平静地望着他,将他从头到里看得通透:“这件事只有我们四个人知道,传不到别人耳朵里。“

  “秋莲,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富强,算我求你了。“秋莲打断他的话,冷硬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掺杂着叫马富强无法承受的凄楚。

  他犹豫许久,烦躁地抽完手中剩下的半包烟,终于无可奈何地落下自己的名字。

  陆 

  婚到底还是离了。

  马富强并未觉得十年前后——或者说离婚前后,自己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他毕竟已经不是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男人,额前的发际线缓慢地随着年岁增长而减少,终有一日会像天边的落日一样永远消失在回忆里。

  马富强只不过是比往常更加频繁地想起文秋莲,自己的原配妻子,一个患了癌症却还执拗得非要同他离婚的女人,结婚三十年后的今天,他仿佛才重新开始认识她。

  马佳瞒着文秋莲偷偷地给他递信——秋莲把房子卖了,一半留给了马涛,另一半当作马佳的嫁妆,她买了许多顶款式不一的假发,每天不重样地戴,最后一期化疗终于结束了,文秋莲回了胡同里的老房子,说要歇一歇。

  住院的确是件让人饱受折磨的事,马富强理解并且尊重文秋莲的选择,却始终无法再见上她一面。

  “我妈心情很好,您不用担心。”马佳委婉地传达文秋莲的意思。

  马富强怎能不去担心——他的噩梦越做越多,越做越荒诞,以至于时常在梦中恍然惊醒,不外乎时秋莲哭得肝肠寸断,或者悄无声息地撒手人寰。

  无论是哪一种,都叫马富强为数不多的良心饱受折磨,以至于焦躁得像只困兽,吕晓因此平白遭受他许多无端的怒气。

  这样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马佳再打来电话时,是某个平常的午夜,马富强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就不得不踩上皮鞋驱车赶往破旧的老城区。

  胡同的路狭窄弯曲,但马富强已顾不得这些,横冲直撞地停在了家门口,推开漆成朱红色的大门,门内一片静谧,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晚上。

  不寻常的只是空落落的客厅,所有的壁画,窗帘,家具,统统都撤到了偏室里,只留了一张苍白的床。

  文秋莲就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文水生预备好的寿服,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一小缕灰白色的头发放在旁边,头顶空落落的一盏灯。

  马富强伸出手,又近乎胆怯地放下,他不是未曾经历过死亡,但这一次与往常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仿佛不过是他又一场的噩梦,然而马佳的哭声真真切切地提醒他,客厅的门大开,无端的风穿堂而过,似要穿透他的灵魂。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仿佛一个不小心误闯灵堂的过路人,只不过懵懂中多夹杂了些悲痛。

  文水生看出他的情绪,招手示意他进卧室,马富强恍恍然跟着他的手势照做,进门正看见自己曾无数次睡下过的双人床,如一柄利刃戳破他岌岌可危的情绪。

  痛哭先于思绪爆发,嚎啕仿佛是人发泄情绪的本能,他在涕泪交加中才终于明白:文秋莲真的离开了。

  她已不会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端坐在双人床的一边,手里永远叠着他第二天上班要穿的白衬衫,永远不会再执着于厨房拐角的地砖缝隙里那块总也擦不掉的污渍,客厅里不会再响起她最爱的连续剧的声音。

  浅色的窗帘缺了人打理,终将会缓慢地发黄变暗,这栋房子也会如窗帘一般,在他的记忆中愈来愈远。

  说到底,他关于这栋房子的所有记忆都由文秋莲开始,年复一年地缓慢建立,最终也会随着她的离去接连瓦解。

  而在那之前,他终究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柒 

  葬礼进行得仓促又不失庄重,马富强的悲痛随着眼泪挥发出一些,剩下大半憋在心里,也许永远无法纾解。

  墓地是秋莲许多年就买下的,邻着郊区,选了个好位置,站在墓碑前往头顶一望,天辽远广阔,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明亮得叫人无法直视。

  马富强捂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望见了二十五年前的秋莲。

  与她死去的季节一样,那也是个春天。

  文秋莲扎两个粗粗的麻花辫,齐齐地放在胸前,眉毛细细地描过,唇色鲜艳,如同春天。马富强看着她,微麻的感觉从手指传递到心脏,嘴唇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手心沁出一层汗。

  在礼炮的轰鸣声中,在亲友的起哄声中,在初春的艳阳天中,他应当觉得紧张,与紧张夹杂在一起的,是心脏鼓动出的幸福。

  那是他五十余年来,为数不多的印象深刻的幸福时光,因为太过久远回忆起来显得是那样短暂。

  这场从幸福开启的婚姻,终究还是他先抽身离开,余下秋莲流连在前二十年的浮光掠影中兜兜转转。

  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将墓碑上的照片用手擦了擦,几大颗水珠随着动作落在碑下的地砖上,一转眼便消失不见。

  墓碑旁紧挨着一块空地,光秃秃的显得有些难看,马富强皱起眉头,总觉得这块空地有些熟悉。

  文水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低低地解释道:“秋莲当初买了两块。”

  马富强一瞬间醍醐灌顶。

  买这块墓地的时候,正是墓地炒得最为热火朝天的年头,马富强对这种热度并不以为然,他还年轻,尚且有大把的精力享受人生,不愿意早早地做这种悲观的打算。

  文秋莲却对这件事尤为热衷,拉着马富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最终敲定了这块“风水宝地”。

  墓地管理员介绍说这是“夫妻墓”,只有一辈子恩爱异常的夫妻才能有资格葬在一起,当时的马富强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却挡不了文秋莲对它的热情。

  墓地买下来那天,文秋莲躺在床上,挽着他的胳膊,破天荒地说了好久,她温顺的性格,少有这样兴奋到喋喋不休的时候。

  马富强在她稀碎的唠叨中睡去,直到起夜时还就着月光瞥见了她溢满期待的眸子,他失笑:“给自己买块墓地就这么高兴?”

  秋莲温柔地瞥他一眼:“我高兴不是因为这个。”

  马富强愚钝得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明白她的兴高采烈源自于何,但一切都显得太晚。

  他欠她的何止是一块相邻的墓地,还有二十年来的相濡以沫,以及后十年的疏离冷淡。

  那块空地,原本该是若干年后,马富强安息的地方,如今被文秋莲给了她最为疼爱的小女儿。

  她对自己大约早已失望透顶,马富强从她床头翻出的结婚证上的证件照都被撕成了两半,后来不知为何,又小心翼翼地拿胶水拼了回来。

  这十年来许多个日夜里,她或许对自己还怀揣着荒唐的期待,最后终于被一场迅疾毫不留情地打碎,留下一地的残光碎影,永远拼凑不回从前。

  马富强望着碑上的黑白照片,照片是文秋莲生前自己选的,照照片那年她二十五岁,两条马尾辫搭在胸前,冲着镜头抿起嘴,笑得温婉羞涩。

  那是她最为满意的一张照片,红色的底片,她穿白色的衬衫,身边的马富强与她一样的装扮,两个人的手在镜头下紧紧地牵着,好像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二十五年后的马富强隔着岁月的长河望着照片上暗淡的她,只剩下相对无言。

  他们三十年的情分,到如今终于尽了,文秋莲对马富强的了解,甚至多过他自己:他于心有愧,想在最后关头恬不知耻地求得她的原谅。

  十年来的点滴堆积起来,藏在她心里,是文秋莲为这场婚姻堆起的坟——她又怎么会轻易让马富强得到原谅?

  照在马富强身上的阳光,同秋莲一样,体贴,温暖,还带着隐约的桂花的香味。

  微风吹拂他为数不多的几缕头发,让他费心掩盖的苍老原形毕露。

  他心里深刻明白,自己此生都将被这样的气息纠缠着,包裹着,挣不离脱不得,时刻都提醒着他——曾经如何的狠心地将她背叛。

  - 08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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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回顾

  第一篇:北京方便面之味

  第二篇:当你孤单时你会想起谁

  第三篇:无疾而终

  第四篇:杀死那只猫

  第五篇:阿胖

  第六篇:展信佳

  第七篇:柔和七星

  作者:温难(微博:@温难酱酱)

  活着是为了燃烧,燃烧是为了让灰烬留有意义。

  更新频率:每周一更

  声明:本系列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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