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哪里

  “我今天去码头上工,太阳落山了就会回来。你就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这是年幼时候,母亲跟我说的一句。

  我乖巧听话到极致,就是在那个定点位置,半步不挪移,或者蹲着,或者坐在地上。手中会有一包话梅,或者一颗饼干。我不大记得这个画面了,其实。大多时候,都是母亲的讲述跟描绘。

  我偶尔哭泣,但是会很快平复下来。因为好像大约知道,自己的哭泣是无用的——她还是要出去工作,我还是要停留在码头附近的某个角落。

  我们白天分别,直到我们夜里相见。

  我时常会在成年之后,多次在夜里想起这个画面。当然你知道,生活是平凡,甚至无感的。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而只有生活本身。更何况在那个物资艰难,求生不易,一切都处在紧迫和拮据感的年代里。

  你要去哪里?

  母亲会说:我去上街买菜,我去河对面看看外婆,我去给附近学校食堂的学生煮饭……所有她需要出发和离开的,她都会坦诚告知。

  起初我有所不舍。再长大些,会感慨生活艰苦。但是总的来说,我是心安的。

  “我去县城开会,可能会过一夜。明天下午会回到家里。我会记得给你买礼物,但是如果真的忘了,你也不要难过。因为我不是故意的。并且我下一次会帮你补偿回来的。”

  这是我在年幼时候,大约会跟父亲产生的对话。他与母亲一样,也会告知一切关于“你要去哪里?干什么?几时回来?”——来自我的发问。

  这种相处模式,大约维持到我十岁左右。后来父母下岗,家中换了一个样子。他们尽力向我掩盖生活的窘困,尽管我什么都知道。我亦尽力掩饰自己的难过与自卑,或许他们并不知道。

  我们都用各自力所能及的方式,来度过那段漫长的岁月。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想必你与我一样,会在不同的语境当中,感受到出自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这一句箴言的魔力所在。

  ——你要去哪里?

  ——我会告诉你,我要去做些什么。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如何描述,但是我知道自己在追溯童年时候所获得的力量,或者所谓的价值塑造,排在首位的品质——善良,而次要位置的,就是这个词语——真诚(坦诚)。

  它对我后来人生的导向,从生活到学业,接连而来的的人际关系与事业准则,都起到了核心的作用。

  回想起来,在自己命运节点所作出的所有选择,仅仅用“跟随内心”是远远不够的。用辩证逻辑来看,我们的欲望远远要超过我们可以得到的部分。

  ——于是,当有人告诉你,跟随你内心的声音去行动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告诉你:工具从哪里来?手段是什么?策略方向如何?风险控制?承受代价?替代方案?周期多长?……

  我还可以列举出更多疑惑。这些疑惑并不是为了在行动之前,就“杀死”自己的欲望。而恰好相反——我会在他人否定或者评价我的抉择之前,自己已经做好大范畴的推演。

  我不会等待别人给我提醒,我才真正意识到,哦,原来如此。这不是我的人生观方式,所以这也导致了我的决策方式,一向是自己作为主控人。

  会有人问:难道其他人不也都是自己做出决定,而后去实施的吗?

  当然不是的。

  一些人什么选择都不做,关于自己的命运,交付给父母,或者一些可以依赖的人。一些人会做出一些简单的选择,比如今晚吃什么,这件衣服挑哪个颜色;但若是涉及大方向议题,照旧会交付给他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真的敢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另一个人呢?——当然了,这是我年少时候的想法。

  我觉得,这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但凡已经成年,身体健康无残缺,有行动能力——那他(或者她)又怎么会荒唐到这个地步,按照别人的规划与建议,来完成自己的一生呢?

  可是后来生活给我的教训是:原来我才是那个“荒唐”的人啊!因为要知道,将自己的命运交付出去,真是太容易、太舒适、太轻松了!

  ——我看着那个男孩,回到自己家乡的小镇,在父母安排的银行柜台工作,娶了那个小学同学当老婆;我看着那个女孩,嫁给比自己年纪大一倍的男人,先生帮忙安置了自己娘家人的所有工作,她成为了家族的荣耀。

  十年前的时候,我还在大学里。一无所有,精神空荡。母亲会常常跟我唠叨起这样的男孩与女孩,并叮嘱我:你以后若是也能过上那样安稳的生活,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她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我并非难过,也不打算反驳或者争吵。那时候我二十岁,但是已经大约具备了三十岁年纪的价值逻辑——因为十年后的今天,我的想法被得到了证明。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在本质上谅解了母亲说出的那一句,以及那句话背后的动机。——因为她,包括父亲,以及很多家乡里的大人们一样,大约都是被生活压垮了的一代。

  时代的局限,历史的节点,信息封闭,见识狭隘,这一切种种,都会让一个普通家庭的父母,请求自己的孩子,尽可能过上安稳的一生,而不必是折腾的一生。

  只是无奈,那个时候我一无所有,所以我没有一个样板,给我提供资本——以便我可以告诉他们,除了在小镇安稳度日,其实也存在另外的一些安稳的生活样本。

  只是,还是那一句话,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

  你要去哪里?——十岁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父母问出这一句话。因为我知道,无论他们去哪里,做些什么,都是在应付生活。或者很难,或者更难,或者非常难。但是,他们总会活下去的。

  他们也不再问我,你要去哪里?——我在进入初中学校以后,做出的每一个抉择,大大小小,大约只是告知一个结局,而不是具体的理由。其实也曾解释过,关于一些分析决策、路径、优势和弊端。但是终究败下阵来。罢了。

  直到进入大学之后,结交到一位挚友。多年下来,大约知道了她与父母的相处方式,有问必答,相互坦诚,解决问题。以及,是很多的探讨、细节分析、各自立场阐述,经过一些说服,最后得出一个方案。

  从前我大约是听到她说起,直到有次跟随她回到家乡无锡,住了一些日子。我真实地感受到他们那个家庭的相处模式,一种潺潺溪流——温柔平和,而又充满客观谅解的能量,从我的身上穿越而过。

  而那些关于我自身家庭几十年的苦闷与不可言说,又像是山崖边上的石头,重重向我砸来。我是在山脚下,时时刻刻就要被这些石头摧毁的那一个孩子。

  纵使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地球上千家万户,自然是不同的幸福与烦恼样本。我本不应当计较些什么,更何况是这般足够成熟的年纪里。

  可是在江南的那些日子,我在深夜里无数次升起那个念头:若是有得选,我也想生在那样的家庭里——不是富贵贫穷的维度,而是我们之间,大人与孩子之间,可以坦诚相待、交谈之后、得出方案——这样的维度。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思维阶段——在某个时刻,你意识到父母从无所不能,居然变成了毫无用处;而后你落入矛盾,巨大的痛苦。你要么恨极了他们,要么你恨极了自己;亦或者是,你恨极了人生。

  我的经验是:需要花上漫长的岁月,用生活的修缮与精神领域的双重并行,只是为了完成这一件事——重新爱上自己的父母。

  这份“重新”爱上的理由——他们是你的父母,而他们又不仅仅是你的父母。

  你懂我的意思或者表达么?

  前半句的指导,是一种血缘范畴的爱护与感激。后一句的指导则是转换的能量,它的核心是,他们生而平凡,于是与你的诉求难以绝对匹配。

  你只能在其中找到自己最“恨”的理由,而后展开自己的“报复”之旅。——这“报复”如果处理得顺畅,那么你会将其当作一个普通人对待。你会割裂掉绝对敬仰跟服从那部分的狭隘,从而辩证地去看待这个对象。

  于是你会意识到:哦,原来他们的话,一些建议,一些指导,也不过是一间玻璃房中的一个透明杯子而已。

  他们向你描述的这个世界,给予你的一切指导,看似有用,以及安全。而若是你看到过更大的世界,对比过诸多人生画面的呈现,那么你大约会知道:即便都是透明质体,但是一间玻璃房的透明,跟一个杯子的透明——这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你是要玻璃房子,还是那个杯子?

  我在日记里这样问自己,大约二十来岁的时候。

  今时今日,我当然拥有了自己的玻璃房。以及,我不会将目前所在的这间房子,当做是今生唯一的一间玻璃房。我知道一切正在变化、流动、改善。

  我已经在岁月的蹂躏以及馈赠中,拥有了制造房间的素材,以及配方构成。只要素材在,配方在,那么往后的人生,何处安家,过上怎样的生活,我都不必害怕。

  因为你知道,那是自己亲手创造的。

  活着的东西都是很费劲的,不仅仅是人类,动物跟植物,亦是如此。——有天夜里,我在一场怪异的梦里醒来,于是得到了这一句话。继而开始延伸,于是才有了前面这一系列的回顾。

  之所以说回顾,而不再是怀旧(毕竟我从前一直使用这个词汇),是因为我始终觉得,比较起来,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现在的自己。

  ——从这个角度出发,于是关于过往,我不必有太多的留恋。我只需要挑选出来一些必要的画面、情绪、话题,来与自己交谈些许,当作回顾,亦是某种梳理。

  人们(读者跟友人)都知道,我的文字风格偏向阴暗,时常是落入海底的感觉。我觉得,这部分的种子,是在我十岁之后种下的。那是一段漫长而又辛苦的青春。

  可是,再往前回溯,我的童年(十岁之前)阶段记忆,却是极大程度接近自由与幸福的。但我总觉得,自己现在还不够有能力回到那里,我还有一些中间阶段——青春期的遗留问题,需要处理。

  “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愿意回到那里?——从需要用你的一生去治愈过往,转变成用你的过往,来疗愈自己的余生?”

  “因为你很清楚,你其实拥有两趴(部分)的过往:十岁以前的幸福版本,十岁到十七八岁之间的不幸版本。问题是:往后的人生态度,你打算选取哪个版本,作为来日的指导?”

  这是来自我的一位心理医生友人的发问。

  他并不常与我交谈,只是在我需要的时候,他才会动用自己的专业部分,与我进行探讨。他知道我几乎自己就是半个心理医生,他无法用常态的那一套解决方案。他只能将问题的答案转交回我自己的手里。

  我是个听话的“病人”,于是花了一些日子,一些深夜。将这个话题展开,自问自答,算是给他的答复。亦是给我自己的答复。

  我的答复汇总是这样的——

  活着的东西都是很费劲的,不仅仅是人类,动物跟植物,亦是如此。但是既然活着本身就存在了,这是无法抵抗的部分。这是其一。

  获取(知晓)结果是终结不安全感的有效途径,哪怕是糟糕的结果。知道本身,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这是其二。

  人们常说,希望给人动力。可是在经过自己的经验之后,我更愿意相信,确定性的结果,才是给人(至少是我自己)最大动力的源泉。

  你知道自己没有得到那份工作,原因是多样的。于是你愿意客观分析,不怨念自己或者他人。你只是分析,而后做出应对决策。

  你想要结束一份关系,原因也是诸多以及复杂的。但是没有关系,你愿意给自己空间,同样只是分析,而后做出决定。你的决定,包括了给自己的理由,也包括了向外公布的理由。以及,你还做好了如何应对外部评论的准备。

  你不再慌张,因为你的地盘根基是稳固的。你拥有的是制造玻璃房子的材料和配方,而不仅仅只是那座房子本身。

  玻璃房间多容易破碎啊!任何一丝“蝴蝶效应”,感冒、摔跤、失业、失恋、被骗、出丑、争吵——都会瞬间压垮你的房子,压垮你的人生。

  但是只要你拥有属于自己的武器,你就可以随时重来,重建家园。——这样武器太简单了:对自己足够坦诚。

  你知道自己的分量多少,承受能力如何;你去修正自己的底层系统,逐渐巩固。你知道你不会一直爱一个人,但是也不会一直恨一个人,这个人也包括你的家人。你知道有些困境看似无解,然而依旧有被拯救的余地,只是看你愿不愿意。

  到今时今日,我彻底明白了那一句: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在本质上就该过上这样的生活,那么到头来,他(或者她)一定是可以得到那样的生活的。

  你看,我不就从一无所有,而后获得了自己的房间,甚至是建造房间本身的一套逻辑和系统了吗?——这是我喜欢生活的理由之一,它足够复杂,但是只要加上时间的变量,那么我就还有可以试试的权利。

  关于死亡,我无从所知,只敢与自己坦诚来日的处理与应对。

  关于人际关系,我有一些了解,于是会定期进行清洁,以保证身边的能量是持续性稳定,并且接近我所诉求的高效与诚挚。

  而关于具体的生活,我很介意遇上不好吃的餐厅,也很讨厌不好的天气;可若是这一切发生了,我也会将其作为一种随机事件,而不必过于烦心。

  按照我过往的处理:这三者之间——死亡、重要领域、具体生活,我的不安全感程度是由重到轻的。

  而如今,它们转变成了这个样子:死亡是已然知晓的,它反而不再让我焦灼或者觉得不安;一些重要领域,我尽量身体力行,而不再空谈理想;而至于那些琐碎的生活本身,反而从不重要变成了最重要的事。

  若是可以知道今夜会与我喜爱的友人,去一家隐秘之处的特别小馆共进晚餐。那我会觉得,我愿意接纳任何后果的发生——无论最后吃到了什么,或者聊到了什么。

  获取(知晓)结果是终结不安全感的有效途径,哪怕是糟糕的结果。知道本身,就可以松一口气了。——这一句说的是,我渴望一些结果,但若是被告知“结果尚未确定”,我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极度焦灼或者气馁。

  毕竟已经知道了如何建造“房子”,所以无论身处何方,境遇如何,我都不再害怕,甚至恐惧。——这是我可以从青春期阶段的不幸种子效应中,被解救出来的唯一途径。

  而这部分结束之后,我才可以重新回到十岁以前,摘取那部分幸福的种子,来展开来日的旅程。

  于是你知道,这一次换成了这个画面——

  我不再问起父母,你要去哪里?

  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去哪里。

  或许我可以抵达,或许路途有些辛苦。毕竟,丰盛的山顶,或者灰色温柔、拥我入怀的岛屿,总归是需要一些代价,一些时日,才能得到的。

  但是,我会告诉他们,我要去一处地方,一处我不仅期待,并且有能力到达的地方。我不会告诉他们具体的理由,因为他们的世界是装载不下这样的消化系统的。

  我只需要告知他们:这段行走之途,是我目前为止,觉得最安全的旅程。

  可为何看不见的岛屿,看不见的山顶,看不见的一座房子,你会说,那会让你觉得安全?——万一你到不了那里呢?

  不怕的。我说。

  因为我拥有了随处可以安家的素材与配方。这些配方中,是健康的体魄,系统的尝试,综合化的人生经验,随时得出应对方案的变动机制。

  一个人若是水滴本身,那么放置在哪个海洋里,大约都是自在的。可若是将水滴安置在了陆地上,那就是一种摧残跟毁灭了。

  质地不同,我们当然要寻找到各自属于自己的生存之处了。——但是诚如你所知道的,这部分,我也不会拿出来与父母交谈的。

  我的那位大学挚友,她可以与自己的父母交谈,很多的沟通顺畅,都来自彼此的契合、理解,以及心智上与格局上的匹配。

  而我大约是前世没能够在陆地上拥有自己的家园。于是这一生,只能待在水中,在一些江河,一些海洋中,学会游泳。即便看不见遥远的岸边,但是你知道,你还是要游过去的。

  你要去哪里?我要去远方。

  远方是此时此刻的此地,也会是明年的另一处家园。但是无论怎样,可以一直在路上,就已经让我觉得足够幸运。

  ——因为你曾经跟自己坦诚相待过。于是那些夜晚过后,你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回头之路消失。因为只要你继续向前开辟,就会有新的路径涌现。

  但凡未来可期,那就不必回头。——多年以前,我就已经将这路途箴言,交付给自己了。

  ✎文章配图均来自Unsplash✎所以不管是失败还是成功,都不再是原点,不应该叫“圆圈”,而是“螺旋”。——《小森林·冬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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