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觥筹交错放歌纵酒的声音,伴随着肉串的香味,一起在这不大不小的烧烤店的空气中放肆欢脱,最终在人们脸上分道扬镳,一个钻入鼻孔,一个袭击耳膜。
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我今天的第一顿正经饭将在这个小县城的小烧烤店解决。东北人对于烧烤的情怀如同古兰经之于穆斯林。我们这些高纬度地区的人们对于食物钟爱肯定是有的,但也许是不愿花心思研究出各种各样的吃法,亦或是由于骨子里的对繁琐和耐心的抗拒,东北地方菜不论是种类还是做法都不及天朝其他地区那么多彩那么考究。不过烧烤啤酒的搭配还是很对东北人口味的,三五好友聚一堆儿,肉串腰子造起来,几瓶老雪闷进肚,不管在哪都是他妈聚义厅。
我旁边那桌,两个中年男人,二人如同排练过一样,都把短袖T恤卷到胃的高度,露出同样类似的圆滚滚的大肚皮,喝的满脸通红,聊的从台海危机到叙利亚局势,现在又说到邻居大哥的绿帽子。我不是偷听狂,实在是因为耳朵没长拉锁。
跟我一起挤在这个二人桌的这位是个警官,当然,现在是便衣没穿制服。今天刚进烧烤店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高朋满座了,我站在门口眼睛搜索着并不存在的空桌时,有着一双狡猾眼睛的老板娘便闪烁着狡猾的眼神溜到了我跟前,一边自卖自夸着他家的美味佳肴,一边几乎是挎着我,把我领到了这张只坐了一人的〔她眼里的空桌〕。并且煞有介事地解释道她家味儿好所以生意火爆,拼个桌吃是常有的,说着递给了我一张菜谱,又变魔术般麻利地掏出来笔和记录本,殷勤中带着点儿咄咄逼人地问道:“吃点儿啥,兄弟?”
从进门以来的第一次发声就这样献给了点菜。目送这个电量过足的小个子女人离开后,我才开始直视我面前的这位〔食友〕。四五十岁,圆脸,红脸膛,那点发量姑且先定义成近似光头吧。粗眉圆眼,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polo衫,凸显出他厚实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的手上捏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红南京,桌上规整地放着四个空酒瓶。
我看着他,点了下头抿了下嘴算是打了个招呼。只见他掸了掸烟,接着抽了一口,然后那如洪钟一样的声音便随着烟雾一起从他口鼻传出:
“看你才刚没点腰子啊,这家腰子烤得好,在咱们这最有名。” “啊?是这样……那我待会没吃饱再点些尝尝。”
他这别开生面的开场白一下子弄得我有点愣,紧接着我也就反应过来了,这应该是此君的打招呼方式。我们就此聊了起来,他介绍说他姓黄,是警察。果然跟我猜的八九不离十,从坚毅的眼神和健壮的体格能看出来。气场这东西说来也怪,把白钢放进一堆黄铜里你是无论如何都能区别出来的。他就是那种人,并无那种小地方人对外人的天然不友善,而是一种真正的不怒而威,我坐在黄sir面前总有种心虚的感觉,奇怪。
“来这走亲戚还是咋的?”看来他直接省略了问我是否是本地人这个多余步骤。
“不是,开车赶路回家,打算今晚在这休息。”
接着安静了一分多钟……我是那种不太擅长聊天的人,会聊天的人都会在回答或者应和对方以后再抛给对方一个话题,这样你来我往,乒乓球一样的对话才会不易冷场。能看出来黄警官再试着跟我找话题聊天,可我是个聊天终结者一般的存在,不给他留话茬让他接。不是我讨厌他不想理他,而是不太擅长找话题,说实话,我刚刚那句话说完以后就一直再绞尽脑汁想他感兴趣的话题,取悦别人真的够难的。
“我看,你们这山挺多的,现在有没有打猎的人啊?”终于想出个傻了吧唧的话头儿。
“啊……你说打猎啊。”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似乎吓了一小下,伏案抽烟目视远方的沉思姿势被我破坏了一下,说出了这句似乎是缓冲思绪的这样一句话。很显然黄警官刚刚是在思考什么,打断别人的思考是很不礼貌的,我不由得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蠢货。
“打猎这玩意儿……”黄警官夹烟的右手揉了揉自己右边的太阳穴,“现在可没人敢玩这个了,管得太他妈严了。我是本地人,我小时候那会还是有人扛着土枪上山打狍子啥的。尤其现在这个季节,秋天,果子啥的基本都成熟了,觅食的野兽特别多,打猎也就相对容易些。那会儿还有不老少规矩呢,春天不打母兽,秋天不打公兽啥的。再后来我就离家念警校了,接着又在外地工作,这一晃儿二三十年了,几年前调回老家。时代变了,也就没人好打狍子了。一是因为如今生活水平确实好了,再没人靠那点儿野味儿过活了,其次也是现在管的太严了,妈的现在动物可是比人的金贵呵。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怪没人爱打猎了,我一瞅那山被砍的,照我小时候比鸡巴的能秃一半!还他妈狍子,现在能两个半兔子我就烧高香了。”
我陪着笑感受着咱们黄警官的愤怒,貌似我刚刚的话题戳到了这位中年男人的痛点,可能环保问题是真正见过青山绿水的那代人共同的痛,不过好玩的是,老黄这不经意的真情流露倒是令这貌似刀枪不入的伟岸躯体溢出了一丝温情和亲切。
“您说,您早年不是在本地,而是在别的地方工作的?”我想环境问题得就此打住了。
“是啊,十八九的时候考上了刑警学院,沈阳那个。后来毕业就分配在当地,打那会儿开始就没个消停日子了。哈哈,也不是吹,咱干活还凑合,就是***有时候说话不太中听,也伺候不了人,衔儿卡在中队长这儿也就再上不去了,没意思,三年前就打报告回老家了,现在就搁咱们县公安局谋个闲差,一天到晚也没啥屁事,大白天出去钓个鱼或喝点酒也没人管。操,刚五十就跟他妈退休了似的,哈哈!”
说罢,老黄挤出了自嘲的笑容,吸了一大口红南京,接着偷懒一般把后背实实着着地靠在椅背上,微昂首,盯着天花板吐出了阵阵白雾。我看着面前这个糙老爷们,眼前却是另一个人——一个刚刚成年,顶着一头乌黑浓密头发的俊朗少年,意气风发地,站在一所号称警界清华北大的警校大门口,渐渐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又极不情愿地,和眼前的老黄重合在了一起。我举起了刚刚被老黄满上的酒杯,痛饮了一口岁月的残酷。岁月啊,磨没了他的发,搞大了他的肚,倒是令他的眼神一如当年犀利,不过多了些许戾气,戾气之中又透着疲惫。
老黄见我盯着他半天不吭声,皱了一下眉,“咋滴,不信老子是个高材生啊。确实咱这逼样不像精英,不过干刑侦那些年经我手办的王八犊子没有一百也得几十了,也对得起国家对咱的栽培了。”
这番话把我从刚才天马行空的思绪中扯了回来,我连忙点头致歉,并且满上了他的酒杯。老黄脸膛较一开始更红了些,而且说话言语间也更轻松和情绪化了,看来是因为微醺或者跟我聊的还算开心,亦或是二者皆有。拼桌遇上个老刑警,要是不挤出点不寻常的故事那简直就是卑鄙的浪费。趁着黄sir兴致正佳我得赶紧顺水推舟,我敬了他一杯,接着试试探探地蹦出了一些话:
“黄警官,那您做刑警这么多年,破案无数,都是些什么样的案子啊?有没有比较奇怪的,让您印象深刻的?”我都要被自己逗笑了,这话问的跟个香港记者一样。
老黄又叼了根新烟,手上在桌面上胡乱寻找刚刚被他不知道放到哪里去的打火机,嘴巴叼着香烟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大部分都差不太多,别觉得犯罪了的人多了不起多危险,其实差不多都是怂包,有的人,人前好勇斗狠的,一但惹了祸见了警察就他妈尿裤兜子,有些干脆就是激情犯罪,生活中就是老实人,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杀了人犯了罪。有些原因让人心疼,有些原因又可人恨,想了解看中央十二去,我这无非也就是那些事儿。”
我找到了他的一次性火机,帮他点燃了那根被他叼了老半天的红南京,老黄猛吸了两口,再次靠在椅子背上,审讯般的眼神看着我,格外清晰地跟我说:“你打听案子的事干嘛啊?”
我被这眼神和这语气弄的有些慌乱,仿佛我此时黄马甲加身,身后的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标语。我狼狈地半撒谎说自己是个作家,想从一些案件中得到些灵感。老黄听完咧起了右面的嘴角,冷笑了一下说:“哼,什么作家,诗人,画家,摄影师,狗屁。不过,我看你也不像那种骗吃骗喝骗傻丫头打炮的那种人渣,得了,是我狭隘了,没准你就是搞正经创作的呢。算啦,算啦,给你讲一个事儿吧,就当下酒菜了。这事过去有几年了,现在给你讲也算不上犯纪律,酒满上。”
我屁颠屁颠地把酒倒满,把凳子使劲往前拉了拉,生怕离得远听不真着。
“这事儿发生在我刚升支队长的那年。上一年刚打掉了一个传销组织,转年春节刚过我就成中队长了。哈哈,记得清是因为当时确实心里美,升了官不高兴的那是傻逼。看着自己的新警衔,看着手底下管着的十来号人,就感觉走路脚底下都有弹簧,就那么有劲儿。一心想破大案再立大功。
因此那年五月出第一个案子的时候我当时是极其兴奋的。五一假期刚过,大清早有老百姓报案说北运河上有死人。经过勘验,确定死者是个十三四岁左右的男孩。能百分之百确定是凶杀案是因为,男孩天灵盖上有一个似乎是改锥一类东西刺出来的大窟窿,刺穿了颅骨。法医分析的死亡时间是两天前,但是尸体泡水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发现尸体是早晨,因此凶手是半夜抛尸。简单来说,这起恶性凶杀案中,嫌犯先杀人,然后并没有及时抛尸,而是一天后再抛尸。这点不太符合逻辑,而且往河中抛尸的话很多凶手都会在尸体身上绑重物以便防止尸体飘上来被发现,但本案的凶手也没有这么做的痕迹。因此我当时分析,要么这个凶手他犯罪智商太低,要么他当时很慌乱。至于说为什么他隔了一天才处理尸体,我当时站在北运河边,看着警戒线内忙忙碌碌的同事和警戒线外垫脚伸脖往里看的老百姓,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罢了,既然现在想不出来,那就脑袋放空一会吧。我扫视着围观人群,有的拿着公文包,有的扶着旁边的自行车,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拎着刚买的豆腐脑油条,虽然他们基本什么都看不到,可兴奋还是从他们脸上渗出来。是啊,那帮老百姓的生活平平淡淡,可谁心里不盼着自己身边出点稀奇事啊,只要不影响到自身,相信每个人都愿意当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看客吧。看吧看吧,看完去跟身边的人胡咧咧吹牛逼去吧。等哪天老子为了保护你们牺牲,你们继续围着我看热闹吧,别离太近,省得***溅你们一身血。其实干我们这行哪次出现场都有人看热闹,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不知道咋了那天早上就是看他们特别烦。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扫视,突然发现人群中有个格格不入的人,仿佛钉子一样在刺我的视线。我叫回了我的思绪,定睛一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就更觉得他奇怪。首先是他的衣着。黑衣黑裤黑鞋黑帽,裤子和鞋子还好,衣服和帽子就有点怪了。他穿了一件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那种皮质黑色风衣,长至膝盖上方。这种风衣就是那种西方黑白电影里特工或者侦探才会穿的那款。我敢说这种风衣七十年代就已经不流行了。还有就是他的帽子,我猜是跟他风衣同一时代的那种牛仔帽,但是帽檐要比正常的那种礼帽大很多,大的很夸张。帽檐的宽度简直跟肩膀一齐宽。仿佛在头上扣了张黑色圆盾牌。衣着和周围的人过于违和,像豆腐里面掉进块石头。
再看他的脸,很瘦,颧骨高耸,脸颊凹陷。肤色很白,眼睛很大很圆,遍布在眼角和嘴角的些许皱纹让我猜测他年纪约莫五十岁以上。他没有眉毛,也没有头发(虽然戴着帽子,但是能从太阳穴和耳朵周围光秃秃的肌肤推断出来。),他的五官不难看,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看他的长相,我甚至连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难以判断。简直,像个假人。
我直视着这个怪人,他也正在盯着我。我点了根红南京,继续盯着他看。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头微斜,看表情似笑非笑。没有一丝感情地回视我。我出于职业的警觉,踩灭了那根红南京,向怪人走过去。他绝对不正常,至少得盘问他一下。
快走到他跟前的时候,我们支队的小赵连呼哧带喘地跑过来告诉我法医把尸体拉回去了,现场也勘验差不多了,要不要收队。我手一摆不耐烦地说搜了半天连个屌都没有早该收了,撤吧撤吧。看着这小年轻一溜烟跑开以后我转回头重新把视线投入到围观人群中,搜索那个怪人。奇怪的是,在我和小赵说话的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这人像股烟儿一样就这么无影无踪了。没招儿,只能跟大伙儿一起回局里了。
到晚上开会的时候,死者的身份我们已经确定了,是个乞讨者,小流浪汉。这点倒没什么可惊讶的。只不过我们从法医那里得到一个更加骇人的信息,死者没有脑组织。或者说,他的大脑被人搅碎从那个窟窿里流出去了。妈了个蛋的,真他妈变态,这杀人手法我从没遇到过。但问题是,他这样目的又是什么。要是单纯为了好玩,那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疯子啊!
以后的两周,我们的各项侦查都一无进展,这里就不跟你多说。两周以后,又有老百姓报案,在一个烂尾楼里发现了一具男尸。到了现场我一看,当时脑袋就嗡了一下,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看穿戴还是个乞讨者。并且,天灵盖上赫然有一个似乎深不见底的大窟窿。
说实话我麻爪了,没招儿了,从警到现在也没碰到过连环杀手,还是他妈这么变态的连环杀手。第二案我们也跟了两周,跟上一件一样,一无所获。我坐照片墙前一根接一根抽烟,想着这案子必须破,这种变态多活一天对别人都是危险。我想明白了靠我们这几条人根本不行,于是我掐灭手里的烟,提着一条哑嗓子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跟局长说这俩案子作案手法完全一致,能不能申请并案侦查。而且我们人手技术都不够,能不能跟市局申请成立专案组,我当时还说自己愿意加入专案组希望能批准。
我噼里啪啦说完之后,局长那个肥头大耳的逼吹着他茶杯里的茶叶,慢悠悠对我说,‘小黄,工作要分清主次,说你多少回了,俩死者都是外乡流浪汉,没人顾没人管的,这世上还有没有亲人都还两说呢,到时候破了案连个给你送锦旗的都没有,你这么卖命秀给谁看呢,你这么年轻就当了支队长,以后前途似锦呢,要想走得快走得远你得磨练心性,看准时机,别动不动就拿出警校热血青年那一套,沉稳点,懂不?’
操,我还能说啥,只能红着脸自己滚回去了。但我没听那肥逼的话,把这俩案子不了了之地对付了,我继续跟着呢。不为了升官啥的,狗屁,只要是个人,看过那俩孩子头上的窟窿眼都不会放过那个行凶的人。我必须抓住这个狗杂种。
有天半夜,我在办公室里看技侦部门送来的现场勘察录像,一般这种录像也会捎带着录一下现场的状况,比如围观群众。我在警院的一个老师告诉过我,连环杀手喜欢在杀人以后出现在现场,获得心理上的满足。当时年轻,听课的时候满心期待着以后办案能遇到连环杀手以便大显身手,现在看来,哼,年轻的自己真是个傻逼,还他妈大显身手,我们的无能正在让凶手大显身手。
我同时看着两块屏幕,一块播放第一案的现场,另一块播放第二案。我无神的眼神越来越呆滞,困意袭击着我。突然,我触电一样睁开了眼,将第二案的现场画面暂停。那天出现场我脑子太乱,居然没注意到这点,他又出现了,那个怪人,同样出现在第二案的现场……
我不知道该不该全城搜捕这个人,该不该把他先定成嫌疑人,只因为他两次出现在现场并且外表怪异?我把自己沸腾的血液强行降温,此时需要冷静思考。他两次出现在案发现场,奇怪;一眨眼的功夫在我眼皮底下消失掉,奇怪;直视警察的眼睛,还露出难以名状的笑,奇怪;那怪异的长相和打扮,奇怪。奇怪,奇怪,奇怪,你他妈到底谁啊?人真是你杀的吗?你要真是个傻逼精神病反倒能解释通了,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时间过去了小半年,十月份的时候,第三案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