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打算这个夏天进行一次旅行,今年他二十一岁,目的地是西藏,骑摩托车去。
这个念头不是忽然有的,至少老夏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那是开始放暑假第三天的傍晚。夏天的感觉早在几周前就来得彻底,空气闷得发慌,中午时的空气像是一股股融化的铁水往身体里钻,钻进去就闹哄哄地堵在心口,结成铁块。
好在这里的傍晚比较美好,太阳落得还剩下十分之一,五秒钟以好在这里的傍晚比较美好,太阳落得还剩下十分之一,五秒钟以后就只剩下西方的一片晚霞了。
远处的山峰起起伏伏,十几只燕子在天上来回地飞,飞不动了就落在电线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知了在森林里嗡嗡的响,森林茂密得看不见缝隙,于是变成了森林本身就会嗡嗡的叫,再仔细一想,好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嗡嗡的叫了。
“倒像是一片海”,老夏这样想着。
老夏坐在二楼的房间里,房间没开空调,他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晃着双腿。写字桌刚好放在窗户旁边,一阵风吹过来,他索性直接爬到桌子上扒着窗户往外看。
我记得我当时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捏了捏自己的脸,当晚回家就从书柜里拿出了那本破破烂烂的《小王子》,想也没想,扔进垃圾桶去了。
老夏应该就是在那个傍晚再一次决定要去西藏的。他说他读书读累了,扒着窗户往外看的时候,一只狗吃掉了一坨大便,那坨大便本来还没有干,灰狗吃完了屎舔了舔嘴,得意的朝着老夏看了一眼,随后摇着尾巴得意的走远了。
老夏说,他就是在那个傍晚决定去西藏的,因为他感到了来自那条狗的轻蔑。
老夏这么对我说“其实也不是非要去西藏,去哪里都可以,只是西藏更远罢了。
我今年二十一岁了,我想做点什么。”
(二)
这是老夏第二次想要去西藏,我之前说过的。
前一次有这个想法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他真的去做了。
那也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老夏刚高考完的第三天。六月的天气不七比月好到哪里,天气闷得好像一个鼓足氢气的气球,只差一点火星,随时就会爆炸。
太阳落得还剩五分之一,十秒钟以后就完全看不见了。留下成片的黑云彩挂在天空。乡下的树木遮天蔽日,十几只燕子在天上胡乱地飞,一刻不停地乱动,从屋檐下的燕巢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是不是发了疯。蜻蜓飞得很低,胡乱煽动的翅膀在阴沉的天气里显得很重。有几只可能是没有吃饱,索性一头撞上树干,没被撞晕,摇了摇脑袋,又飞走了。
老夏坐在二楼的书桌前,抱着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慢慢的读,风从很远的地方吹到他的脸上,细密的汗珠渐渐在风里开始消散。
“当时我几乎要用上静谧这个词了,甚至还学着顾城的语调写了一首童话诗。”老夏后来这样对我说。
那是他第一次决定要去西藏。
当时一道闪电把天空划成两半,世界瞬间变得明亮。闪电穿破云层射出来,远远地落在一片山峰上,立马看不见了。
轰轰的雷声很快到来,老夏只觉得震撼,浑身一直哆嗦,站上窗户边的桌子张开双手大叫着说起了胡话,巨大的雷声把他吓傻了。
“我倒觉得闪电是从大地上开始聚集的,细微的电流慢慢靠拢,渐渐长大,随后到达山顶,直到变成了一道巨大的光幕,冲破云层,直到飞到太阳顶端,汇成太阳光的一份。”
老夏和我说这些的时候面目狰狞,仿佛是在说一件多而可笑的事情。我觉得无趣,转过脸去,老夏很快闭了嘴,就连表情都一点也不剩下,低着头走远了。
从那天起,老夏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旅行,那年他十八岁,目标是西藏。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老夏在宽大的柏油马路上走,想要找到一个旅馆。后来遇见了有人卖苹果,老夏给他点了一根烟,死皮赖脸爬上车,要和他一起去西藏。后来老夏和司机成了好兄弟,车子抛锚了,车上的苹果被路过的人开着拖拉机哄抢一空,连司机的车子都被卸成了八块,装进推土机拉走了。老夏的脸上被揍出了几个大包,坐在仅剩的汽车座椅上,灰溜溜回家了。
从那以后,老夏就再也没动过去西藏的念头,直到上一次,那个夏天的傍晚,他感到了来自那只狗的轻蔑。
(三)
在决定要去西藏的那天晚上,老夏激动得一夜没睡。
那天夜里老夏想了很多,灰狗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它在吃光那坨大便时猥琐的表情,老夏就觉得胸口气的发涨,复杂的情绪难以发泄,老夏在床上乱动个不停,像一条蛆。
老夏想到了在大学里的那个女朋友。老夏不知道为什么会把那只灰狗和小芳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荒诞,却又感到一种强烈的心安理得。
小芳长得好看,老夏觉得那是他从小到大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他们是在大学里一次读书分享会上认识的。
那时候老夏刚从第一次旅行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他用了几乎一整个季度的时间才能够忘掉那些被抢光的苹果,老夏甚至觉得那些碎了一地的苹果连带着带走了他的灵魂。好在老夏有一天在路上摔了一跤,跌进坑里,摔到了脑袋,从那以后,他开始渐渐忘记关于苹果的所有事情。
小芳是个温柔的女孩子,那天她去台上分享的是海子的诗:《夏天的太阳》。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小芳坐在一个红色的板凳上,腰和背挺得笔直,细密的刘海生长在在她的额头上,像是一群可爱的小蘑菇。她的手指很细,捧着书慢慢地读,温柔而有力。房间里微弱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影子又映在地板上,变成了一个大蘑菇。
老夏拿着他要分享的《小王子》,在台下静静的看。
“我想到了晚霞。”许多年后,再提及这件事时,老夏这样对我说。
那一次分享会结束,老夏就迅速的和小芳在一起了。
“她是我的初恋。”老夏说。
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参加社团活动,老夏觉得和小芳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老夏甚至开始锻炼他早已被脂肪堆积的小腹,每天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天以后,本来可以摇晃的肥肉竟然被六块腹肌取代。他们相处了一年,但直到分手的前一天,老夏才和小芳有了第一次接吻。
那天晚上,老夏和小芳照例在校园的小公园里散步,那刚好是玉兰花开的季节,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老夏和小芳走到了一个小亭子里,亭子里有一个染红发的青年正在抽烟,烟头微弱的火光一明一灭,看到老夏和小芳走进来,红毛青年立马站起身来,朝着湖水里吐了一口痰,甩了甩头发,转身走了。
老夏和小芳坐在橘黄色的椅子上,老夏开始给小芳读自己写的诗歌。
“白色是一场梦境
纷纷扬扬的洒在窗外
隔着灯火
小肥羊踢踏着双脚
越哭越凶……”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小芳把双肘放在膝盖上,抵着脑袋慢慢地听。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老夏,充盈着水光的双眸一眨一眨,睫毛在微弱的灯光下显得很长。每当看向小芳的时候,老夏都会觉得除了自己,她那闪烁的眼睛里再没有别物。
老夏也盯着小芳看,索性懒得读诗了,他对小芳说:“我爱你”。
小芳的眼睛眨了一下,很快就微微闭上了,老夏觉得有点慌张,他舔了舔嘴唇,也闭上了眼睛,双手环抱住小芳的腰,把脸微微向前倾去。
第二天小芳就和老夏说了分手。
第三天小芳就和小黄毛一起,骑着摩托车在城市里吹着口哨到处飞驰了。
老夏并没有觉得奇怪,他只是有点儿不舍。老夏想要挽回小芳,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小芳喜欢海子,小芳说海子诗歌里的明媚与光明让她充满希望。
每次她在谈论海子时老夏都只是静静地听,他想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傍晚,连同那道来自大地的闪电。
“你应该出去走走的。”有一次老夏这样轻声说。
小芳抬头看了看夕阳,没有应答,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后来有一次,老夏在校园里走,小芳和红毛骑着绿摩托对面飞奔过来。小芳没有看向老夏这边,也许是没有注意到,倒是红毛降慢了车速,冲着老夏挥了挥手,又很快的走远了。
摩托车排气管发出的嗡嗡声像极了早上吃下的奶油蛋糕,空气中只剩下摩托车尾气的味道。
“我感觉我变老了,那是一种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平静。我的胸口在“我感觉我变老了,那是一种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平静。我的胸口在那时有了平生的第一次奇怪的刺痛,这大概也是老年人的症状。”老夏说。
那个夏天老夏又开始想念他的西藏,那趟未完成的旅行。如果当时也像红毛一样,骑着一辆绿摩托,喷出的汽车尾气也许已经把我带到布达拉宫齐前了。
老夏这样想着。
(四)
当老夏把这些事情过了一遍时,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夏天的黎明很好看,太阳还没有在东方露头,世界微微的亮着。一切都还没有苏醒。只有一些蝉在嗡嗡的叫。
“我忽然发现自己有点喜欢这些小家伙们了,就像喜欢读一首诗歌。”老夏把头探出窗户,学着蝉叫大喊了一声,引回一阵狗吠。
老夏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自由过,也从来没有如此的想做过一件事。他想象着西藏的天空,和充满奶香味的摩托车尾气。如同海浪般起伏的柏油马路在脑海里晃来晃去,他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心里某些东西再也按耐不住了。
“我终于决定上路了。”老夏说,“这是我这么多年才攒下来的愿望,等到今天就要它变成现实,然后毁灭,也许有点残忍。”老夏叹了口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又缓缓地用脚把它揉碎。
老夏买了帐篷,买了汽油,找过去的朋友借了钱,骑着家里那辆早已破旧不堪的摩托车上路了。
(五)
我见到老夏是在他出发的第二天,在傍晚。像往常一样,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夕阳,挂在公路边的红色太阳穿过一层层云彩,缓缓靠近地平线,又一点点消失。地平线上是看不见的山,是冒着丝丝热气的柏油公路,柏油公路上偶尔会有人经过。
现在是我一天中最空闲的时候,路上的人很少,背着帐篷的人们大多开始寻找地点休息,这条路上开始变得冷清。
我点燃一根香烟,朝着天空吐出一个烟圈,再看着它们缓缓地升起、消散,大概这样这样多少显得我没有那么落寞。
老夏就在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一个年轻人推着一辆摩托车走向我的修车铺,摩托车很旧,车灯耷拉着吊在车头上,在夕阳的影子下缓缓摇晃。
摩托车的后轮瘪了。
年轻人的脸在已经微弱下去的阳光里若隐若现,他沉重的脚步似乎总也难以迈开,却又坚强地推着耷拉着的摩托车一步步走来。
我忽然开始同情起了自己。数一数,从二十三岁到今天,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十年了。
旧摩托车只是轮胎因为高温外加气压过低爆胎了,虽然破旧,它身体里别的部分依然完整。也许是这条马路让它太过激动。
我很快的补好胎,用胶带把耷拉的车头扶正,按了一下喇叭,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世界里走了很远。
这个时候我才真正看清楚年轻人的脸,二十多岁,脸上没有表情,也不显得衰老、黝黑,应该是刚走,我想。
这么多年来,我看惯了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他们的神情,判断他们来这里的原因。有人虔诚,有人向往,有人疲惫,有人失望,有人麻木,在这条路上走,总归他们和早晨七点地铁里的人群不那么相似。我总想,我在这里开下的便利店,和别处那些也不同吧。
每天看着人们向西行,我觉得高兴。
年轻人找我要了一支烟,我们并排坐着,缭绕的烟雾在我们之间弥漫,我依旧一个个的吐出烟圈。倒是他不太会抽烟,被呛得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望着太阳落下的地方,他在流泪。
“今天是第几天了?”我问。
“第二天。”“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还往前去吗?”
他掐灭烟头,转过头来看着我,用手抹了抹眼睛,沉默良久,然后站起身来,冲着马路伸了一个懒腰。
“不去了,今天就回去。”
我忽然再一次心疼起自己来,似乎这么多年积压下来的负面情绪就要在此刻爆发。十多年前,我也是走到这里,鞋子破了,是它不想让我继续往前,后来,我就在这里开下了这样一个便利店。
我说:“太阳下山了,明天再走吧。”
他说:“是呀,还是明天再走。”
我说:“住在我这里吧,我的房间很小,足够我们两个人睡了。”
他说:“我有帐篷。”
我说:“你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吧。”
他抬头看着我,点了点头。
(六)
后来我就认识了老夏。
第二天,老夏起得很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开,他就骑着那辆被我修好的旧摩托走得远了。他说,回去的路程也很远,早点出发才好。我看着老夏,他的背影一点点变小,越发显得落寞。
我继续在这里开我的便利店,修我的车,我还是我一个人。
……
许多年后,我又见到了老夏,也是一个夏天。
他骑着那辆摩托车,路过我的修车摊,摩托车像是刚被清洗了一遍,比许多年前干净很多。车头装上了新的车灯,在太阳光下一闪一闪。
老夏穿着一件白色衬衫,领口洗得很干净,摩托车后座上还有另一个人,是一个扎马尾的姑娘,一切都像是新的。
我把手上的扳手放下,冲老夏招招手。
“我带她来兜兜风,没想到居然就来到了这里,顺便来看看你。”老夏的脸上挂着微笑。
“还往前去吗?”我问老夏。
“也许吧,但今天不会了。”
老夏从我手中拿过一支香烟,熟悉的点燃,缓缓吸了一口,冲着天空吐出一个烟圈。
“我曾经以为那个遥远的的地方就是我的全部,去向远方的途中,还有干净的西藏的天空,但后来我终于没有去到。甚至,我死在了路上。”说到这里,老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摩托车后座上的女孩,最终没再说下去。
我关了便利店的门,三个人一起在往西的柏油马路上散步。
太阳和许多年前一样,红色的,它挂在马路尽头,一点点消失,最后的一丝光芒慢慢从我们脸上散尽。我和老夏都只是走着,走着,没人回头,也没人多说一句。
女孩儿也没有感到尴尬,她边走边跳,活泼的像一只小兔。
“明天就立秋啦。”她走在前面,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老夏看着夕阳落下的地方:“夏天过去了”,他说。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
“如果不说,我的眼泪几乎要很快落下来”,老夏显得很平静。
我朝着西方挥了挥手,扔掉了一只鞋子。是啊,夏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