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广袤无垠的江汉平原,四季应有的属性在这片土地上尤其分明,她挟带着鱼米之乡的美誉,却温厚淳朴;她包揽了四季葱茏,却慷慨豁达。杨家老台是苍穹之下的微渺一栗,相传杨家老台本属于茫茫洞庭湖的一支,后来洞庭湖逐渐瘦身后,留此一处高地。也不知是哪个动乱的朝代,江西发难,有杨氏祖先颠沛流离逃荒至此,往后这里便留下了炊烟,人丁渐而兴旺,因姓氏得名杨家老台。杨家老台朝南鳞次栉比坐落着二十几爿屋宅,毫无疑问这里居住的都是本家人。这里的人们历来就能靠勤劳的双手自给自足,这片土地似乎仅仅需要挥一下胳膊,就会得到大自然丰厚的回馈,这里大概也不会闹饥荒现饿殍吧!杨家老台最高的台基上有间老房子,约莫是70年代建造的两室一厅的平房,高高的屋檐下正中间是堂屋,靠东的房是父母婚后居室,靠西是幺叔的居室,再东边另有偏阁子是曾祖父、曾祖母的居所。
自我出生后,我多半童年记忆里都跟我的曾祖父、曾祖母有关。我们那里方言称呼曾祖母为老妑妑,与爸的读音相似;曾祖父称呼为老爹。千禧龙年过后,老爹、老妑已撒手人寰,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开,又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我曾几次饶有兴致地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问起过关于老爹、老妑的故事,希望能从他们口中探知一些关于他们生平的线索,我满怀期望想要去揭开一层神秘面纱,然而线索是那么的匮乏有限,少量的讯息不能成全一个完整的故事,愈加让蒙着迷雾般的线索显得更加神秘。我之所以对他们对生平感到好奇,是因为老妑有很多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一定是有很多秘密没有告诉过我。
老妑看上去干瘪瘦弱,银丝满鬓。虽已是90年代,却总是梳着清朝妇女的发髻样式,一双与身体极不协调的裹脚有力的支撑着枯竭的躯干,额头上挤满的皱纹像干涸的沟壑层层凸起,眼睑之间镶嵌着两颗犹如珍珠的眼球,在一层薄如蝉翼的白纱帐底下显得毫无生气。这是一双已经失明的眼睛,但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做得一手好饭菜,缝的一手好针线。她说话声音清脆如磬般富有穿透力,至今似有余音回旋耳畔。以前我总被老妑叫去穿针线,老妑总是能隔着墙辨别出我们几兄弟的脚步声,又像是能闻出我们身上的味儿,很远就听到如磬般的呼声:是林儿吗?。正当我诧异她是怎么发现是我的时候,房间里又飘出笃定的声音:“你过来一下,找你帮个忙。我只好踱步进了去。只见老妑站着那昏暗房间里唯一一处玻璃投射进的光亮处,阳光照着她一缕缕银丝映出熠熠金光,嘴巴一张一翕地说:“老妑眼睛看不太真着,你帮我穿一下针线。” 那时的我整天疯玩的起劲,唯独拿起绣花针把线头穿过细小的针孔,方能让我性子静下来一会,咬一口线头把涎水均匀的抹在线头处,线头立刻光滑平整,像一跟细铁丝坚硬的穿过针孔,我把四五拃长的线捋平了交到老妑手里,这种活在我看来单调又无聊,好在老妑每次都能从那棕色木箱子里摸出几块酥糖或者云片糕塞到我手里,当作是应有的报酬。这些多数都是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姑奶奶给她买的,说是人上了年纪,牙齿掉的没剩几颗了,吃点软乎东西好。她鲜少吃这些叫做“软乎的东西”,藏在箱子里总念着家里的重孙儿们一人分几块吃。穿针引线的活儿做完了,高高兴兴地剥开酥糖被油浸透的红皮纸,方方正正的酥糖被送入口中直到渐渐融化,我又趔趔趄趄的奔向屋后的灌木丛和池塘去疯耍。
老妑的屋后是一块的老台基,听人说以前曾是有人住的,后来一家子搬走了,于是野草日益滋蔓,看似荒芜寂寥却也悠然恬静。这里自来是我的一片小小乐园,郁郁葱葱、杂草丛生。如往来挑水、劳作的人们踏出来的幽幽小径直通屋后的池塘,小径两边有熙熙攘攘的树和灌木丛,二球悬铃木的果实遍布小径周围,火棘尖锐的刺偷偷的伸到小径旁,熟透了的桑树的果子掉落在地上,印出一片片如紫色泼墨,点缀的甚是巧妙。我曾爬到桑树上,躺在坚实的树杈上摘桑果吃,吃到困意袭来,便在树上打起盹来。这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草,甚至是令人厌烦的草,比如鬼针草就是其一,这种草的草籽粘在衣服上,是怎么也拍不掉。老爹倒是有一个神奇的办法,能将这些难缠的草籽赶走,他拍打着我的衣服一边叫着:“火来了,火来了” ,一边向身上的鬼针草吹气,然后鬼针草好似残兵败将似的逃窜,纷纷掉落便不再纠缠,此后我也经常用这种办法来对付鬼针草。还有一种烦人的草当属苍耳草,以前大人们喜好拿苍耳的果子作弄我,放在我头发上摸一圈,然后便开始咯咯咯的坏笑起来,我乜斜着眼看着那个幸灾乐祸的人,两手一起去摘头发里的苍耳果子,要想摘下这长满刺尖的肉球并非易事,气的我张牙舞爪似的抓狂。正是因为被人整蛊后,知道这种果子的麻烦,我始终没有拿苍耳果去捉弄过别人,我想那种抓狂的心情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当然也有性情温和的草,比如狗尾巴草,它就是温顺的等待被人欺负,人们经过狗尾草旁边,总是会不下意识地摘起一根狗尾巴草,或衔在嘴里使它轻飘飘的须在风中荡着,或插在耳边做个滑稽的装饰。总之,狗尾巴草跟人算是比较有亲和力的,可是它太温顺,连我也要去欺负它。再比如蒿草,它们的长得模样不济又参差不齐,但它们家族是如此庞大,野地里少了什么也少不了蒿草,它们就是如此壮大却不张扬,哪怕被踩的根断叶折也没有过一丝怨言,它仅仅就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野草,有谁会在意呢?蛇莓和小蓟是这片灌木丛为数不多能给灌木丛孤独的绿色做渲染的植物,红色的蛇莓果,和粉色小蓟争芳斗艳,使得灌木丛显得不再单调,大自然像是一个极具美学品味装扮之手,总能于平凡之中施舍给人意想不到的美,我想生活大致也是如此,好的景色需要清澈的眼睛去发现。老妑因双目失明,她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去池塘打水,所以打水自然落到我们几个重孙儿身上,反正老妑逮到谁,那就谁就去提桶打水。我也会经常被逮到,只好拿着水桶去池塘打水,用水桶轻轻推开绿油油的浮萍,趁着浮萍还未返回的间隙,从清澈见底的池塘挹半桶水,歪歪扭扭的沿着池塘边走回去。我自小体弱,半桶水对骨骼还未成形的我来说颇显得困难,大气一口接着一口的喘,胳膊咯吱咯吱的响,灌木丛是回家对必经地,因此我得以在此停歇换手,眼睛也就能够好好欣赏这片灌木丛和熙熙攘攘的树。有时运气好,能碰到树上歇着一只天牛,用手轻轻的抓住天牛的长长的触角,也能在手上把玩一阵。有时也能遇到金龟子,用竹签从后窍直抵心脏,看着金龟子在竹签上扑棱着翅膀,这都是看似廉价又多富于乐趣的小玩物,如今的小孩已不再去喜好它们。
我把水桶提回灶台边,老妑接过水桶,摸起一把葫芦瓢舀水进锅,又摸得一把炊帚娴熟地刷起锅来,那慈祥的面容露出欣慰说:“我的林儿,现在也能去打水了” 。我好奇得看着老妑,完全不像一个失明的老人,我问:“老妑,恁的眼睛一点也看不到吗?是不是白天就像夜晚一样黑 ?”
老妑说:“太阳大的时候,能看到一点光,能晓得白天还是晚上”。
“那恁还看得见烧火?
“烧了快一世的火,眼睛瞎了也是熟练的”。
“老妑,恁说恁能活到什么时候?”
“这哪个晓得,反正活得活不动了,也就死了”。
“老妑,恁死了会不会保佑我?”
老妑嘴角抿了一下说:“你是我的重孙子,老妑死了肯定要保佑你们,保佑你们人人都考上大学”。
听到这里不禁有些悲伤,但懵懂无知的我又怎会对死亡有着确切对的理解呢?听大人们说,老妑一双手抚养了自己三个孩子,又带过四个孙子,两个孙女。继而到我们这代,又是四个重孙子,三个重孙女,唯独有一个重孙没被她带过,因为小家伙出生那时,老妑已日薄西山卧床不起,不知道这对她来说算不算漫长人生中的一大遗憾。
怒雨霁朝,雾霭沉沉。鸡群刚刚从鸡窠跃出后分散而去,大鹅伸长了脖颈儿在水洼里慵懒的嘬着,也不知道能吃到什么?老爹起了个大早,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挽着裤腿,赤脚掮起三罾子要去漫水的河沟捕鱼,这趟回来准少不了一大篾篓鱼虾蚌蛤。老爹是这个村子为数不多大捕鱼能手,他非常了解鱼的活动习性,那把磨的锃亮三角罾就可看得出捕鱼伴随了他无数个年头,已成为他晚年生活的闲情逸致。堂叔也是给老爹提过无数次篾篓后,才从老爹那学得抓鳝鱼的独门技巧,哪里鳝鱼洞最多,怎样钳住鳝鱼才溜不走,箔筌下水多少为最佳?堂叔对这些早已了如指掌。当村子里当人们从睡眼惺忪醒来时,老爹已经捕鱼归来。大脚盆里已被装满,尖嘴的鲷子、带刺的黄颡、被称为“无鳞公子”的黄鳝,还有鲢子、乌鳢、鲫鱼、泥鳅,种类多不胜数应有尽有。花不了多大功夫,家里手脚麻利的妇人们就能把这些鱼快速分类,㓾去鱼鳞。一类适宜当日下锅,保证其味鲜肉嫩;另一类得抹上盐巴,等日后晒成鱼干再慢慢享用。家里有老爹这样的捕鱼能手,儿孙们分得几碗新鲜鱼肉自然不在话下。
杨家老台几乎每家屋后都有属于自己的池塘。清晨,妇人们在各自的池塘边淘米洗菜,彼此借助着爽朗而殷勤的晨风传递着对话,声音格外的悠长。水黾在冒着雾气的水面来去自如,粉嫩的荷花兀立在水中央被宽大的荷叶簇拥着,水底鱼儿唼喋吞食咕噜噜腾起一串串气泡,景致怡然真乃人间仙境。午后,池塘边的树荫下,三三两两的妇人聚集一处浆洗衣裳,木棒槌此起彼伏一声接着一声响彻长空。我经常和邻里的同伴,来到池塘边的枫杨树下,一把把捋下枫杨树上长得像蛾子的果实,握满一把洒进池塘里,枫杨果实就像青绿色的小鸭子游在水面上。噗通!有伙伴带头跃入池塘,紧接着几声噗通,伙伴们在池塘泅水嬉戏,当游到各自都累的时候,便一起奔向那可怜的菱角蔓,在几乎齐脖颈的水面,抓起菱角蔓,摘下一颗颗绿的、红的两角尖尖的菱角。有嫌麻烦的,一把薅了蔓一堆堆拖到岸上,不慌不忙的一边摘一边吃。我不忍将菱角蔓带离水面,有时看到被阳光烤的焦黄的根苗尽有莫名哀伤,我们取其故果已不义,又何必绝其根呢?倘若在水里,它还可以悠然自得的活过整个夏天。摘下来的菱角不一会儿都被吃光,身上的水渍还未晒干,顽皮的孩子又跳进池塘,潜到荷叶底下摘藕稍,白嫩嫩娇滴滴的藕稍被一根根拔起,洗净根部的淤泥,清水作料嚼一口鲜嫩解渴,这是人们在夏天都能吃到的美味佳肴。
阳春三月,春意盎然,也许是蜜蜂在往来穿梭间不经意漏掉了花粉,花香乘风飘散扑鼻而来,鸟儿在屋后枝头竞赛歌唱。这已是父亲和堂叔分家后,我们搬出了祖屋,我时常过来堂叔家看到的景象。老爹穿着臃肿的藏青色棉布夹袄,头戴一顶雷锋帽,嘴里噙着一把铜制烟杆,竹椅旁边斜放着一根木制拐杖,在门前温和绚丽的阳光下悠然的坐着,时而用竹竿去拍一下晒在阳光下的棉被,时而去翻一下簸箕上焦黄的烟叶。老爹平时话不多,听父亲说老爹以前在生产队做过队长,他对于那些趋炎附势,投机取巧人嫉恶如仇。在外人眼中他是很有脾气的人。他的脾气我们重孙也是领教过的。有一次,记得我和堂弟在家里玩耍,我把他的铜烟杆拿去门前的水洼里和稀泥,结果被他知道后,他拿着拐杖一路追着要打,我和堂弟一边笑一边跑,最后躲到房间到床底下,他气的颤颤巍巍拿着拐杖在床底一阵扫打,他气的愤愤然,我们笑的乐呵呵。逢年过节,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小孩子要是误了礼节,他就会拿筷子敲我们的脑袋,也不会说半句多余话,或许他认为对重孙的严厉是一种无声的疼爱吧。最让记忆深刻的事,当属他给重孙儿处理鼻涕的特殊方式,他不会像父母那样用手帕去给孩子揩鼻涕,老爹是会用嘴给我们吸出来鼻涕,然后再吐出去。老爹和老妑的感情很好,自从我记事起到他们离去,从未见过他们吵过嘴。老爹对老妑无微不至的感情,在吃鱼这件事上最能体现的淋漓尽致,老妑每次做好鱼以后,老爹会先用筷子把鱼刺一根根剔掉,确保鱼肉里没有明显的鱼刺后,才夹到老妑的碗里,每次把最嫩的鱼肚留给老妑。老妑特别喜欢生吃茭白,老爹赶着清晨捕鱼的间隙,准少不了在荷塘找几个带着晨露的新鲜茭白,剥好了带回来给老妑。在我的眼里,老爹是一个做事能尽其极致;做人以悠然自得而乐的明白人。
待到老爹、老妑已是风烛残年的时候,又因东阁子年久未能修葺,老爹去了我们家,大概生活了三四年光景,年事已高的老爹饮食不能自理,最后又被移到堂叔家的东房,也就是我出生的那间房,某个深秋夜里安详见背。老妑被安置到堂叔家的西厢房,由两个堂妹的悉心照料渡过人生最后一程,在老爹离开之后不久终而殁于此,他们在人世间的爱恨贪痴此后都掩埋在那片生前熟悉的菜畦地,只是每年春节去上坟时,家人们还会说起老爹和老妑在世时的一些往事。
长辈给我讯息里透露曾祖母以前出身书香门第,儿时命运多舛。她父亲因参加一场革命被害,十四岁到我们家做童养媳,她的父亲遇害后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曾祖母成了烈士遗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