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意

  小文死那一年,我刚上初二,是个什么都不懂却自以为什么都懂的无知少年。

  当时只觉老丁和魏老师很伤心,白白付出了四五年之久的辛劳养育却一场空。时隔五年,我才似乎明白小文的死对老丁夫妻俩,以及对老丁整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也略微体会到为人父母的深情。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老丁就三十多岁了,住在我们家隔壁,是一个为人耿直、热情又幽默的男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厚道人的样子。老丁家是做肥料生意的,生意上的往来让老丁认识了很多人,镇上的人也都认识老丁,老丁这样直率慷慨的性格也为他揽了不少人缘。魏老师是镇上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和图书管理员,他们家的店就在小学对面,魏老师为人也是十分正直爽快,颇受镇上小孩子的喜欢。

  那时老丁很喜欢我,总会让我在他家门市上玩,坐在门口看他与别人谈肥料的生意,我常常会被那些刺鼻的肥料气味熏得不行,也因此在小学就能记住一些肥料的名字。魏老师也喜欢我,每次家里没人时老丁夫妻俩总会把我带到他家去吃饭,还会塞好多零食给我。当时我不明白,我以为他们就是因为是邻居所以对我好,直到后来出现了小文以及后面的事情,才逐渐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那时还在上小学,还是像平常一样放学后在家写完作业吃晚饭,听见爸妈谈到老丁家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刚出生不久,我便吵着要去看,那天晚上爸妈带我去看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孩,跟世界上其他刚出生的孩子没什么两样,都很小,都爱睡觉。

  直到几个月之后,他们发现那孩子也就是小文有点不对劲,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就发现小文对很多事情很多刺激都没什么反应,几个月大的孩子,一般都会对吵闹声什么的会作出反应,然而小文没什么反应,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老丁夫妻俩吓坏了,赶忙抱到医院去检查,我们家也提心吊胆的,生怕这孩子有什么毛病。然而造化总是弄人,检查结果对老丁一家简直是晴空霹雳——那孩子得了先天性脑瘫。

  我想,我父母也这样想,大家心里都这样想,这样的孩子,还留着干什么,也不是自己亲生的,养着以后还得带她看病,如果治不好以后小文的终身大事也不好解决,干脆还给别人算了吧,大家都这样想,也都这样劝老丁夫妻俩。老丁他们考虑了很久,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他们没有听任何一个人的劝说,还是决定继续养着这个孩子。于是,就在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们继续留下了小文。

  其实老丁他们有一个儿子,不过那时儿子在上大学,不在家,我想可能是夫妻俩太寂寞了吧,收养个孩子也是尽善心、找个能陪伴自己的人。

  日子就这样过着,和从前不一样地过着。小文来到老丁家后,老丁的父母丁爷爷丁奶奶也从乡下来给他们带孩子了。那时我依然每天放学后回家写作业,作业写完了偶尔会去老丁家帮忙,帮他们看着孩子或是打打下手,他们带小文这样有认知障碍的孩子确实不容易,其中的辛苦、辛酸我都看在眼里,那时候虽然还小,但这些我也都懂,但是我想个中滋味只有他们才能体会到吧。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过了几年,我也上初中了,不能经常去帮他们看孩子了。小文也大了,有三四岁了,这样的年龄更不好带,小文不会说话,只能啊啊喊叫,走路也走不端正,这样的孩子更需要大人看着,生怕她跑到公路上去或者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得处处仔细着。一次周末,放学后我放下书包就去老丁家,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也就是那次,让我看见了奇迹,丁爷爷丁奶奶那天回乡下去了,老丁和魏老师在家带孩子,魏老师本来就对哄小孩子很有一套,并且也喜欢小孩子,那天下午,魏老师认真地教小文认字,其实我们都知道小文不可能有意识地去学,魏老师也知道,但是魏老师还是认真地念,突然小文叫了一声妈妈,是那种断断续续、不连贯地叫了一声,但是依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她在叫魏老师,老丁他们很开心,老丁甚至还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带着喜悦和欣慰。我想,这应该是小文带给老丁他们最大的回报与念想了。

  日子继续过着,不知不觉我已经上初二了,就是那一年,是初中最关键的一年,同时也是老丁家最痛苦的一年。

  小文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吃饭,以至于后面吃下去的东西都索然无味。但是无论我怎样不相信,她确实死了。

  消息出来的前一天,老丁带着小文去玩,正好路过了魏老师工作的学校,就带着小文去学校玩了,顺便去看看魏老师。学校大厅前有一个水池,里面有很多金鱼,那是去魏老师办公室的必经之路,那天老丁带着小文就是经过了水池,镇上的人也都看见了,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行动不协调的孩子。小文虽然头脑不太灵活,但是对新奇东西不免还是感到新奇,水池里的金鱼便是那新奇玩意,小文拉着老丁直直往水池去,想要看金鱼,小文趴在池子旁边,认真地看,还时不时用手比划,老丁看孩子那么高兴,就放松了警惕,让小文看,自己点了根烟在那慢慢抽,就在老丁没注意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小文掉下去了。

  也不知怎么的,那天小文就掉下去了,也阴差阳错的,老丁就是没有把小文救活过来,等到镇上的医生来的时候,小文已经停止心跳了,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了,也不会再出现奇迹了。

  小文死后,魏老师和老丁一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老丁在我家吃饭的时候,一边流泪一边说:“那天下午牵着她的时候,她的手心可暖和了,那天还拉着我想去小卖部买冰淇淋,但是我没给她买…”说到这里,老丁哽咽了:“我那天就应该给她买的,不就是一个冰淇淋吗,吃了又不会怎么样,是我对不起她…”老丁说不下去了,眼眶通红,鼻涕眼泪一块儿往下流,魏老师也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那是我第二次看见老丁哭,我也是头一次看见一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哭得那么无助,看着老丁疲乏通红的眼眶,我不免鼻头一酸。中年人的沧桑中,总有一种无言的伤痛。目送生命的逝去,目送生命的远行,却只能目送,无法挽留。

  那顿饭好像是我们与老丁家吃的最后一顿饭,饭桌上没有一个人吃下去,大家都沉默,似乎是不约而同地为小文默哀。

  小文死后,老丁家为小文简简单单地料理了后事,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宴席,只是请了熟人亲戚一起把小文安葬了,这件事就这样被大家掩盖了,谁也不愿意提起。

  小文的死,是老丁家以及我与老丁家的联系的一道分界线。

  这件事情之后,老丁没以前那么爱说话了,但是也不会对人提起这件事,他选择把悲伤埋在心底。魏老师也没再做小学老师了,她主动请缨去教幼儿园,或许是为了填补心里的空缺吧。还有丁爷爷丁奶奶,也发生了很大变化。

  再次见到丁奶奶时,是高二的寒假。那时我已经离开小镇去县城读高中了,私立高中假期很少,也只是在过年前几天才放寒假,寒假回到小镇,一次无意间在家门口碰到了丁奶奶,我喊她几声,她都不应,我便凑近了几步,跑到她面前喊她,但她目光呆滞,还问我是谁,完全不是过去充满活力的丁奶奶。正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呢,就听到丁爷爷喊丁奶奶的声音:“老婆子你怎么又乱跑?不是说了等我一起走吗!”丁爷爷喊完之后发现我在这,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之类寒暄的话,然后给我解释,说小文死后没两年,丁奶奶就得了帕金森症,已经不认识很多人了,上次在马路上还差点被车撞,丁爷爷就这样说着说着就把丁奶奶带回了家。

  高三那年,丁奶奶去世了,丁爷爷住在老丁家帮着老丁看着店,也是那一年,老丁和魏老师搬家了,卖了以前我们家隔壁的房子,从那之后,我后面回去都很少再见到老丁他们一家人了。

  我们总是在谈生命,谈生死,谈人的一生。然而人的一生究竟是怎样的呢?学习,工作,生活以及行善,然而善有善报的事情,我并没有在老丁一家身上看见,他们目送幼小生命的逝去,老丁一家究竟还是不幸吗?

  困扰我几年之久的这个问题如今释然:老丁一家是幸运的,小文也是。他们都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遇见了对方,都在为对方着想。老丁他们想对小文好,小文也明白,乞求上天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给老丁家带来负担,我想,这就是小文对他们的报恩吧。这正是我们永远相信爱,相信美好与善意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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