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

　　门外正落着细雨，院中竹子随风摇曳。

　　小蝶最喜欢在这样的雨天，躲在屋檐下面看雨。灰云将天空映得暗淡，整个世界半边朦胧半边清澈，雨滴落在砖墙之中，渗透出泥土的气味，气氛变得沉静，感官却异常清晰起来。

　　小蝶望着天空，风扯起着她的裙摆，她想起那个叫琉璃的女子。

　　这时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小蝶回头看去，只见柳原正走出房门。他披着宽大的衣袍，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里透出一丝疲惫。

　　柳原看向小蝶，却并不知她的心事。

　　“小蝶，我们走吧。”

　　小蝶紧咬嘴唇，不情愿地问道：“下雨了也要去吗？”

　　柳原并没有回答，只是径直向外走去。小蝶只好跟了上去。

　　柳原是一位才子，名动天下的才子。

　　七岁，便出口成章。九岁那年，一篇诗赋轰动京城，一时洛阳纸贵。弱冠之后，文采尤甚，文人墨客，无不惊为天人。

　　然而柳原并无心于功名，只是以一手好词惊艳天下。江南繁华富庶，多有名妓自荐枕席，只望求得一诗一词，却都被他拒绝了。

　　别人不知内因，小蝶却是知道的——都是因为那个叫琉璃的女子。

　　那是一个如柳原般才气惊艳，又眉目如画的美丽女子，和柳原仿佛天作之合……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病，她现在怕是仍旧和柳原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

　　小蝶四年前开始跟随柳原，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为委身于这个男子。也许只是因为初见的心动。那时她父母刚刚去世，自己无依无靠，全是亲戚帮忙操办后事，她一个人跑到河岸边发呆，立得久了只觉得天地一片茫然，这时一个明眸皓齿的英俊男子，乘舟从江上来。他与她对视了一眼。那男子明明发不沾雪鬓不染霜，他的眼中却总是露出几许哀愁。他问她家在哪里。她摇头道我爹娘已死，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柳原叹口气，问她你可愿做我的侍女。小蝶轻咬嘴唇，看着眼前的男子，仿佛并无恶意，于是答应了他。

　　是了，自己从那时起就不应该答应他。小蝶慢慢跟随着眼前的男人，他的高大挡住了前方的乌云。他的衣袂在风中飘摇，他的鬓发已然花白。他明明才三十岁呀！

　　四年来小蝶无微不至的呵护他。这个男人似乎不懂得照料自己。他为她煮粥，为他打扫。虽然小蝶是侍女，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侍女，她觉得自己甚至做到了一个妻子的义务。只是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神中好像并不能容纳下另一个女人，他的眼神哀伤又坚决。

　　九月初二。这是琉璃的祭日。四年来每到九月初二，小蝶都会跟这个男人上山看琉璃的墓。也只有每到这天，平日里话极少的柳原才会对小蝶多说几句。

　　他说琉璃去世的那几日是他最痛苦的几日。他说最后的几天，琉璃脸色十分苍白，苍白得像雪，可即使那么苍白她的美丽也分毫不减，她的眼睛是那么动人，怕是银河所有的星光都填补到她的眼睛里了，只可惜那双烟雨蒙蒙的眼睛再也醒不来了。她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漫天星辰都暗淡了几分。

　　2

　　小蝶有时问柳原，琉璃对他好在哪里？柳原便陷入回忆，那眼神中饱含柔情：“她会为我煮粥，她会为我打扫，她会我添衣，她很温柔，她会为我做很多事，但是我全都不忍心让她做。”

　　小蝶心想这就是区别啊，我会与她做一样的事，区别只是你会心疼她而看不见我罢了。

　　柳原跪在琉璃的墓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石头。那是一块通体几乎透明的石头，似乎散发着肉眼不可见的柔和光芒。柳原抚摸着石头，喃喃道：“琉璃，我寻找你的转世已经两年了，整整两年，可三生石却始终没有给我任何信息。为何？你说这是为何？以前你做尽善事，你那么善良，绝不可能投入其他道。难道你是做了花了？是了，你一定是做了一朵花。花儿才配的上你的美，你的温柔。”

　　小蝶觉得自己再不能看到比这更浓郁的情了，这天下之深情怕是尽在这男人的眼中了，只是那情不是属于她的，而是属于琉璃的。

　　她真的很嫉妒琉璃。

　　小蝶看着他那痴傻的样子，心里不禁苦笑，她想柳原实在太傻了，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块三生石是两年前一个老道交给他的。那是一个有些疯疯癫癫的老道，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却整日唱颂着歌谣。他碰见柳原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从怀中掏出这个三生石交给他，告诉他有了这块石头可以找到你所爱之人的转世，越是靠近那个人这块石头就越会发光。当这块石头发出最强烈光芒的那一刻，也就是找到你爱人转世的时候。

　　但是她不一定再转世为人啊。小蝶苦笑。再世为人的概率有多大呢？天不知道，你我更不知道。如果她再世非人，柳原你还能等得到吗？即使她转世为人，她又如何能记得你呢？

　　他再去求那老道，想得到更多的信息，那老道似乎看准了柳原是个痴情的男子，便告诉他要得到更多的信息需要泄露更多天机，也需要更多财富来让他开口。

　　柳原不在乎这些，他将自己所有的银两都交给了老道，老道还说不够，小蝶在一旁气得直跳脚。他知道柳原也仅有这些钱了，他再拿不出更多了，这老道明显就是江湖骗子，他劝柳原不要再信他了，柳原完全不听，将自己的房子变卖，所得所有钱财都交给了这个老道。那老道终于肯开口了，他说：

　　“琉璃的下一世依然是人，甚至依然是女人，但是她会是一个哑巴。”

　　柳原千恩万谢，带着小蝶回到家乡，他们再没有房子住了，只能借住在朋友空置的草房中。小蝶依然跟着他，虽然他并不能再给他工钱了，但她以前也从没有要过工钱，柳原早已习惯了小蝶在身边，甚至早已忘了小蝶究竟是仆人还是家人了。

　　小蝶看着周围破败的环境，生气地想骂他为什么这么傻。但是看到柳原欣喜的眼神，她又完全开不了口。她摸着自己腰间的钱袋，幸好自己怕他不会管钱，偷偷攒下了些银两，不然真不知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小蝶看柳原，不觉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心里想的是一位女子，一同度日的却是另一位女子。

　　3

　　自那之后，柳原发了疯的一般四处去寻找哑巴。他听说苏州城有一位哑巴才女，才气惊艳，美貌绝伦。他耗费整整七日，马不停蹄赶往苏州城。无论小蝶多么叫苦叫累，他也无动于衷。赶到之后才发现，那位才女已然二十岁了，他的小蝶可才去世五年。

　　这么明显的错误，他怎么会发现不了呢？是自己太心急了吧，他太想见到琉璃了，他的琉璃太完美了，他真的一刻也不想失去她。他在赶路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想象到那个哑巴才女了，她会诗词歌赋她美貌冠绝天下，多么像她的琉璃啊。

　　那晚，柳原在酒馆喝的烂醉。再告诉小蝶自己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琉璃了。干脆下去陪他。小蝶听完，把酒坛朝地上狠狠一摔，动静吓到了整个酒馆的人。小蝶站起身指着柳原鼻子痛骂：“你当我是什么人？我费这许久的精力陪你来到这苏州城，我照顾你吃照顾你穿，我陪你找一个死人找了四年！你现在说不找就不找，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说死就死，那我这许多年的努力又算什么？你可把我的所做看在眼中了？！我告诉你了柳原，我小蝶不是为了你而活的！”

　　说罢，小蝶一转身踏出了酒馆大门。只剩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地狼藉。

　　而柳原，似有些垂头丧气，他头深深伏在桌上，他不知倦了还是悔了，这一刻他十分痛恨自己。

　　门外月光如雪。小蝶想起那如明月一般的女子琉璃，她一定如这月光般皎洁吧，不然他如何能如此痴情。

　　她轻咬嘴唇，内心似有一丝不舍。她想看柳原有何反应，于是回头望去，但柳原始终趴在酒桌上。他确是喝得太多了。小蝶心一横，把他独自丢在酒馆。自己一人另寻他处投宿了。第二日小蝶回到酒馆，却发现柳原已不在此处了。

　　老板看见她，于是招呼她过来：“你昨日那个朋友原来是柳大诗人啊，他昨天可真是喝太多了。你怎么就没管他走了呢？他昨天喝醉了，问我们要纸笔。我以为他要趁醉赋诗一首，没想到他却写了满篇的人的名字呀，写了整整几百遍……”

　　小蝶心底一颤，她想问却又不敢问，此刻她的心像是薄冰做的，她不知得到的回答会不会一击敲碎它。但最后她还是鼓起勇气，颤声问道：“——老板，他写的是谁的名字？”

　　老板自顾自地回忆着：“他写的好像是……琉璃，对，他写的全是两个字，琉璃，写了几百遍。边写边念，那真是……哎，姑娘，你这是，你怎么了？”面前的小蝶连连摇头，她看见自己的衣袖不知什么时候已打得湿透了，她不想一个陌生人看到自己哭得不成样子，她慌忙跑出酒馆，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烟雨蒙蒙的眼睛。她想自己实在是太傻了，居然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

　　4

　　小蝶走在街上。她的心思似乎碎了，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喝下一包哑药，一会儿她就再也不能说话了。她想自己是否应该去找柳原，告诉她现在我就是琉璃啦，你肯接受我吗？

　　这时她却看见柳原正失魂落魄的站在街上，面容憔悴得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似乎正望着屋顶的飞燕和天上的云彩。他觉得自己仿佛飞燕一样孤独，却没有飞燕的自在。

　　小蝶就那样望着他，她不知自己是否应该上前一步，她觉得自己和他多年来的相处，此时仿佛已成了阻碍。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感觉身体在发烫，喉咙逐渐痛起来。

　　柳原感受到什么似的，回头望向小蝶，那一刻阳光温柔，风也静止不动。

　　小蝶从他的眼中似乎看到了整个红尘。

　　柳原嘴唇嗡动，想说些什么，未及开口，小蝶已先一步说道：“你忘了我罢。”

　　这几个字说完，小蝶感觉自己滚烫的喉咙已燃烧到了尽头，像无数的银针刺满了其中，想发出一点声音都会疼痛难忍，小蝶几乎要虚脱了。

　　“真的好难过……”

　　小蝶忍着剧痛抬头，眼睛却没有力气睁得仔细，她看向柳原的方向，他的侧脸在阳光下有些黯淡，他的衣袂飘摇，须发皆黑，好像在梦里，好像在当年江上初见的那一刻。

　　“你家在哪里？”

　　“我爹娘已死，我已无家可归了……”

　　“那，你可愿做我的侍女？”

　　……

　　黑暗里，小蝶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那个柳原和自己卿卿我我，和如琴瑟，整日形影不离。他眼中的温柔同深情，再也不是望向别处的回忆，而是全然对着自己的。自己还是整日帮他操劳家事，可他分外疼惜自己，几乎一应家务都亲力亲为，舍不得她累到半分。她心里的感动无以言表，心想这个傻瓜怎么忽然开窍了，可是当她坐在桌前对镜梳妆的时候，却忽然愣了：镜中的这张脸太美了，嘴唇像是粉色碧玺的雕刻，眼睛里像是包含了整个银河的星辰。这绝然不是她自己！小蝶心中瞬间明了了，自己在梦中都想成为他的琉璃！她既伤心又气愤，自己竟然渺小到如此地步！可是自己一直都是如此的矛盾啊，明明千万个不想找琉璃，可却一路陪着他南下；明明说好再也不管他，可自己偏偏放不下他。

　　不知不觉间，小蝶有些错愕地发现，镜中的那张面孔却变得愈发熟悉起来，她不知这一切是真实还是幻觉，因为属于琉璃记忆中的一点一滴都慢慢灌输到了自己脑海里，梦里发生的一切好像并非虚幻，而是从前的琉璃！

　　小蝶彻底震惊了。一幕幕的从前在她脑海里闪回，五年前红颜薄命，灵魂却依依不舍，琉璃死后其实一直陪在柳原身边，默默看着柳原的痛彻心扉和自暴自弃，她心里也是一样的痛楚，可却无能为力。她多么想让柳原再振作起来。直到一年后，柳原乘船沿江而下，她就坐在船尾听江风，忽然一个模样疯疯癫癫的老道出现在她身旁，笑道：“小姑娘，老夫看你们伉俪情深，特来此为你指点一二，免你再受黄泉路之苦：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小丫头坠河溺亡了，你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借她的身体复苏。”

　　琉璃顾不得惊讶这个老道竟能看得见自己，她也担心这是陷阱，会不会害得自己永世不能超生。但她往船内一瞥，心便被狠狠刺了一下：柳原正神情呆滞地望向远方，从前那个雅人深致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灰头草面不修边幅。她于是答应了老道，老道取出一块通体透明的石头，又说：“此石会封你记忆，你的记忆我不能不取，记忆转世乃天道不允。你若借那小丫头身体，我便自造一场缘分让你二人相遇，虽然你还是你，但你便只有那丫头的记忆了。”琉璃紧咬着嘴唇，不知自己是否有勇气接受这一切，但她还是怀着一丝能和柳原回到从前的希望，于是点点头，片刻之后只觉得眼前一暗，她便已站在了河岸上。

　　接下来，便是江上的那一望。琉璃，即是小蝶，结束了一场的幻梦，又开始了另一场的幻梦。

　　琉璃每苏醒一分记忆，就承受一分巨大的痛苦，那是这天地法则对转世记忆的驱逐，不知过了多久，那痛楚随着记忆又渐渐淡去了。琉璃开始害怕起来，她怕自己忘记了关于过去的一切，就再没自信能留住柳原了。她拼命地回想着从前的一切，可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记忆中和柳原朝夕相伴的，究竟是小蝶还是琉璃。但这个念头最终也渐渐消散，琉璃彻底陷入了沉睡。

　　5

　　小蝶昏迷了许久，柳原请了不少大夫来为小蝶诊治，都无能为力。柳原只能自己守在她身旁，盼着她早早苏醒。好在她还有意识，昏迷中会说着不少梦话。其中偶尔喊过几声“柳原”，那语气竟一如往日琉璃的温柔，他一阵恍惚，觉得心底的一扇门仿佛被打开了。

　　守着小蝶的时候，柳原惊喜地发觉，自己手里的三生石居然开始发光了，开始只有微弱的光芒，后来竟越发明亮，他欣喜若狂，心想一定是琉璃的转世偶然间经过了这里，说不定就住在这家客店之中！他按捺不住了，想即刻冲出房门，可是小蝶睡梦中竟还拽着他的衣袖！

　　“柳原……”小蝶呢喃着，她的脸上不断地淌着汗水，柳原怎么也擦不尽。

　　柳原想起那天大醉的情景，想着小蝶说过的话，看着她遭受这般的磨难，忽然有种回到过去照顾濒危的琉璃的错觉，她也是那样的憔悴，那样的昏迷不醒。柳原忽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一踏出这间屋子，再回来小蝶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于是他就一直守在小蝶身旁，从白天守到黑夜，从小蝶痛苦不堪守到她渐渐舒缓，从手中玉石发着璀璨的光芒，一直守到那光芒渐渐消散。

　　终于，小蝶醒来了，喉咙的痛楚也完全消逝了，只是嗓子却彻底哑了，说不出半点话来。她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久的梦，只是全然记不得梦境的内容了。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看见柳原俯在床头睡着了，窗外的夕阳温柔地流淌在他的鬓发，小蝶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像是经历了一世的风尘，已经疲惫不堪了。小蝶轻轻躺下，侧着身子看着他，看他的睫毛秀发，看他的鼻子脸颊，没有一处不喜欢，可一想到酒馆他的绝情，想到自己陪他南下追寻琉璃一路的辛苦，又是禁不住的委屈和气愤。

　　慢慢地，柳原也醒过来了，一睁眼就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闪烁，那双眼睛冲他一眨，紧接着是一阵调皮的笑。柳原觉得积了满腔的话想对她说，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阵温柔的对视后，他伸出手紧紧地将小蝶拥在怀里。

　　小蝶闭上眼睛，眼角流出几滴泪来。

　　6

　　小蝶终究不知道柳原为她放弃了寻找转世的琉璃，正如柳原也终究不知道小蝶变哑是因为她自己喝了哑药。“人总要有些秘密的。”小蝶心里想着。

　　这时一旁忽然凑过来一个陪着笑脸的男人，竟是之前的客店老板。

　　“哟，小蝶姑娘，又碰见您啦，真是巧哇。上次不知道您的芳名，若是知道了后面的话还能不对您提？”老板说到这，压低了嗓音，“上次柳大才子喝醉酒，写了满纸的琉璃，可是却整夜地喊着您的名字呀。”

　　小蝶愣了一下，两只眼笑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