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等十年

  秋日的正午,天气凉爽,暖暖阳光透过破旧的纱窗倾洒在床头,爬上我衰败的脸。

  “哎呀,奴婢我这就把窗关上,莫扰了小姐休息!”俏儿在窗口探着身子,背对我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心头涌上一阵酸涩,眼角湿润起来,我闷闷叹了口气。这丫头的身量看着长高不少,那衣袖和裤脚明晃晃地短了一大截,如今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

  “仗义每是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原来父亲的话没错。

  前几日,我曾不止一次拉着吴朗的手,低声诉说俏儿和小七这10年来照顾我的不易。他听了满眼心疼,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是为夫的疏忽,竟让你们10年来寒酸到如此境地!莲儿放心,为夫必不会亏待他们。”

  可数日已过,俏儿和小七连身新衣服都没等来。

  小七方才出门,偷偷拿我的旧金簪去换药,盼着给我续命,怕我劝阻,他就偷偷去。而我的吴郎如今家财万贯,名贵药材更是无数,却从未让人送我零星半点。

  我心里苦笑不已,脸上却不变神色。我的吴郎10年没见,模样没变,心却变了,如今连演戏都一流。他连我都未曾放心上,怎会管两个下人的好歹,况且还是我这将死之人的下人。

  更可笑的是,吴郎靠药材发家,医术更是了得,见我脸色枯槁,却并未替我把过脉,只是一味安慰我将养身子,说几句哄人的话,连敷衍都不耐心。

  不过也真的难为他,这接连几日一直陪着我,不知他每晚睡在我这个将死之人身旁,心里会不会觉得晦气?

  “莲儿,你醒啦?俏儿这丫头也不知道过来唤我一声!”我的吴郎来了,声音还是那么温润,一如当年第一次见他,听他浅浅开口:“原来小姐的芳名叫英莲,真是幸会!在下叫吴恩义,报恩的恩,仗义的义。”

  他斜坐床沿,俯身帮我揶好被角,一股玉兰花香扑鼻而来,我不由地叹口气,吴郎怎会觉得不晦气呢?我都病10年了,身上的病气重得很,就是个活死人。

  见他新换上月牙白的袍子,估计一早起就到玉兰院沐浴了吧,跟个活死人躺了一晚,确实得要好好在水里泡一泡,否则依着玉兰院那位的性子,怎愿让他近身呢?

  “你啊,就是心思重!日日陪着你,也不见个笑脸,要紧着身子,好好休息!”语气里满是宠溺,若不是见他眼里极掩着不耐烦,我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时每当我任性,他便轻轻刮我鼻梁,语气眼神都是宠溺,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可他终是变了,只是我不愿相信!俏儿和小七怕我难受,也不敢提,难为他们任劳任怨地伺候我10年,如今连句真话都不敢说。

  俏儿在门口摆好躺椅,不忘铺层厚厚的垫子,吴郎轻轻扶我侧躺下。今日的天空像是在昨日的滂沱大雨后痊愈了,秋高气爽让人心下一松,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透着微凉让我精神不少。

  吴郎微微掩了下鼻头,我突然想起,他如今喜欢的可是玉兰花香,就如心头上放着那玉兰花般的女子——善婉。听说,她在玉兰院晾晒着几屋的玉兰花瓣,可供用一年四季,就犹如我当年晾晒桂花。

  见院墙外小七的头探了几下,我便借口推吴郎去书房,他口中虽恋恋不舍,可明显感觉他转身后的如释重负。

  俏儿在一旁轻吐了口气,像是如愿了什么好事。小七轻松攀过院墙,手里紧紧攥着个药包。

  “小姐,姑爷走了,你也休息一会,俏儿去煎药。”这丫头有颗七窍玲珑心,只可惜当年的我没有她聪慧,走了条岔路。

  吴郎这数日一直不离我左右,我岂会不知他所想。我这般病入膏肓的活死人,最需要的是休息,可吴郎每日粘着我讲些琐屑的小事。夜晚实在无话头,他便回忆在俞山生意场的腌臜事,我只能硬撑着配合,一聊便到深夜。

  门口的俏儿和小七不安地走了好几个来回,以致于日后俏儿给我沐浴都得两个时辰,她说:“小姐,你在浴室睡一会可好?姑爷来了,你可又没得睡了!”

  聪慧的俏儿怎会不知吴郎的心思,且他要的效果立竿见影,我的身子每况愈下,连翻身都吃力。离心而同床,蚀骨般煎熬,夜深人静,我怎能入眠?可他每次与我一起,偏要一副郎情妾意,抚今追昔的样子。

  至高止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可如今千疮百孔的心,再如何缝缝补补,也回不到最初。一旦入梦,便是他遗弃我在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荒野,任喊破喉咙,他都不愿停下离去的脚步。

  可如今能怎样?惮于现实,我只愿多苟延残喘几日,等我三叔的人到,那俏儿和小七今后就有安身之所了。毕竟因我失了姚儿,俏儿他们今后的路,我无论如何也要铺好。

  十年前的姚儿,就如今日的俏儿一般聪慧。忘不了那日,她说:“小姐,我不愿跟随姑爷去俞山,我要照顾小姐,姑爷让其他人去照顾可好?”

  我亦万般不舍,却还是冷下心肠,“姚儿,我身边就属你最让人放心,姑爷有你照顾,我也心安。你就当帮小姐我,好好在异地他乡照顾他起居饮食,等一年后再相聚,我定会风风光光安排你和你表哥成亲。”

  可未料想,我们还未相聚,她就香消玉碎在那冰冷的边陲山城——俞山。

  而且走得那么不堪,吴郎不愿开口解释,倒是善婉一脸痛惜的样子,犹豫几许,半掩着面道:“姚姑娘人大了,心也跟着大,毕竟做婢不如做姨娘。可是那龌蹉的事还是让她良心难安,小姐的贴身丫头爬上自家姑爷的床,不是每个人都过得了心里那关。”

  那玉兰花般的女人长着张娇嫩的嘴,可吐出的话溅人身上能烂肉。我听完犹如坠进冰窖,全身发抖,心里叫嚣着,绝对不可能,自小陪我长大的姚儿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

  如今,我全然明了,姚儿不过是被我连累了。善婉是俞山药商的女儿,容貌和家境在那边陲小城可谓数一数二,犹如当年的我。不同的是,当年的我心纯如白纸,可那娇弱无比的女人却一次次让我心惊于她的手段,姚儿的死也许是她最得意的杰作吧。

  我一贯是那么无用,姚儿虽比我小,但不像个只会循规蹈矩,卖力伺候小姐的丫头,而像是个事事体贴周到的长姐。每每想起她,心头的绝望几乎将我溺毙。

  过去的十年,我负了父母,负了三叔,也负了自己,但最负的还是姚儿。

  往事历历在目,那年的我17岁,犹如寒山寺娇艳的桃花,灿烂无所惧。姚儿扯着我衣袖,哭笑不得地提醒我走错了路。玩心甚重的我故意选了条反方向的小路下山,脸上却露出一副笃定的神情,硬是咬定这条路没错。

  这是我几年来入梦最多的场景,梦中的我拉着姚儿逃一般地远离那条小路,因为那条路上有吴郎,那个让我错付一生的男人。

  那条小路连着的是我的情路,我带着吴郎去见了父母,见了三叔。辞官在家的父亲心疲不已,早想带母亲和我回老家安度余生,极力反对我找个挤破头都想进仕途的男人。

  我说吴郎寒窗苦读十余载,渴望功名是人之常情,所以觉得是父亲见过太多的官场倾轧,心中蓄满偏见。

  见我执着不已,识人无数的父亲深叹道:“仗义每是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

  父母回老家后,富可敌国的三叔便接替照料我,也扶持着吴郎走上经商之道。吴郎见仕途无望,便一心学经商,每当三叔夸吴郎是块经商的好料时,我便在心里自喜不已。

  我想,龙就算卧在浅滩也还是龙,不是什么小鱼小虾能比拟的,我的吴郎便是那条暂卧浅滩的龙,我对自己的眼光很欣慰。

  自那几年后,在商场驰骋多年的三叔带着家小去了大漠,从此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准备潇洒自在度余生。怕我在景杭无依无靠,便留下大量的商铺酒楼给我傍身。

  吴郎靠着我的银两和产业,在景杭厮杀出了一片天地。成婚那晚,我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爱上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何况那男人还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耀眼夺目。

  唯一遗憾的是,吴郎婚后不久便提出要去俞山。

  他说,要给我以及日后我们的孩子更风光耀眼的生活,他不得去那边再闯一翻天地。可这几年在商场撒下的钱财银两暂时收不回来,又不能两手空空去俞山,很苦恼。

  我不顾姚儿的劝阻,二话不说就把三叔留我的产业全贱卖,孙卖爷田不心疼,就为给他凑足笔银两。那天晚上,他说尽了天下最深情的话,发尽了天下最真挚的誓言。我乐晕头,怕极了那个为我闯天地的男人没人伺候,便以主仆之情逼着姚儿跟他上路。

  姚儿过去后几乎日日给我寄信,信里全是吴郎的身康体健,吃喝穿住。还说他结交上了当地有名的药商,生意上虽有波折,但都有惊无险。每封信后她都千叮万嘱要我紧着身子,切莫忧思过重。

  时间一晃而过,姚儿与我通信一年后,渐渐地信越来越少,信里虽是一如既往地报喜不报忧,可字里行间总感觉能拈出几缕忧思,而且信尾对我的叮嘱多了几番,像是犯错后的心虚,想掩盖什么似的。

  那时,我把信件拿出来细细研读,发现了里面提到的人几乎不变,只是偶尔两次提到当地大药商凌家在生意场上对吴郎提携很大,且他家有个清丽秀雅的女儿,人如其名,极好相处。

  还有一次,她抱怨那凌家小姐很是好学,几乎日日上门找她学刺绣,连给吴郎烹茶的时间都耽误了,末了,她像是叹了口气说,要是小姐在这里就好了。

  看完,我好气又好笑,觉得姚儿许是在那边陲小城想她表哥紧了。虽心里总有些异样,但我觉得我该信那个为我闯天下的男人。

  可笑至极,直到十年后,我亲眼见到吴郎轻拥那女人,亲耳听那女人叫上一句:“姐姐!”我才彻底死心,也彻底相信那为我闯天下的男人早丢了。

  我不是没听人说起吴郎的事,只是不愿相信,毕竟他的情话和誓言仿佛犹在耳边。在姚儿的信中断半年后,我日日忧心,怕吴郎遇到难处,也很后悔当时叮嘱他不用给我家书,只愿他专注开拓商场有成,早日归来团聚。

  当姚儿表哥阿旺带来她的死讯时,我僵在当地,头脑一片空白。他说他随姚儿一起去的俞山,只担心她在那里孤单无助。刚开始姚儿帮吴郎打理住宅,忙得团团转。却不曾想到,两年后的她成了吴郎的侍妾。

  当时未听完,我觉得天旋地转,眼一黑就晕死过去。

  醒来后,阿旺已经走了,只留一句,吴郎在那里有了心仪的女子。

  可事到今日,心如枯井,再难轻易掀起波澜。唯有期盼着三叔的人早日到,带着俏儿和小七离开这里,黄泉路上我走得安心。其实在十年前吴郎走后没到一个月,我便病了,随着后来忧思加重,病再也没好过。

  见吴郎这几日来得越来越勤,俏儿那丫头眼底的焦虑和悲伤蔓延到脸上,催着我沐浴的次数越来越多。

  又过几日,我已经连喘气都困难,吴郎终于忌讳我了,也许他知道我挺不过几日,便不再用那腌臜卑劣的手段来索我的命。

  如今对他已无爱,连恨也省了,也许从我执意选那条小路下山时,就注定有今日。姚儿劝过我,父亲阻拦过我,三叔也提醒过我,可我一再执意,走到这绝境是咎由自取。

  傍晚,落日余晖洒脸上,我倚靠在俏儿的臂弯,小七蹲在面前哭得不能自已。我轻舒口气,三叔的人明天就到,压在心里的石头不见了,总算撑到这天。

  小七问,是否还有什么遗愿?我知道,他指的是吴郎,他恨他到骨子里。

  我说,十多年来的爱都是虚妄,割肉伺虎多年早已心累,便不愿再去恨。将死之人的情和恨都如这满院的花草,哪怕闻过它的芳香,见过它的凋零,依旧什么都带不走。

  最后,我一再提醒他们一定要把我带回父母身边。

  见俏儿和小七点头应下,我觉得自己身子越发轻飘起来,先前远在天边的白云也仿佛浮到院子上空,难得地轻松。

  我想,老家的父母见到我尸身那日,免不了痛哭一场,不知那时父亲是否会念叨那句:“仗义每是屠狗辈,无情最是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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