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守在镇口的杂货铺大概四年了,外婆去世后,我就一直在这里。
凌晨4点会有货车经过,上次货车司机烟瘾犯了敲开杂货铺的门,我才知道镇上的农货物每天是这样去了城里的许多学校。大概我太久不接触外面的世界了,我以为人们还会背着兜篓去市场上卖货。
镇上人不多,像我这个年纪的大多都去了大城市。我不知道那些人过得怎么样,反正出去了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每周一,货车司机都会顺便从我这里买一支棒棒糖,带回去给小女儿吃。他家有几个女儿,我没有过问,但是这个小女儿定是家里最幸福的一个。
我这四年,过得特别无趣,不去问,也很少去讲。
镇里人说我得了抑郁症,说这个病治不好,可能以后会变成哑巴。
这也怪我,经常来买橙皮糖的楚娘上次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抑郁了一点儿而已。回去后,她问儿子抑郁是什么,她那个儿子想了半天,告诉她就是不说话了。
时间长了,传闻愈发离谱,马姨问我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你还有多长时间?
小镇,就是这样。
消息传得很快,变得很快。好像每一个人都想把其他人像剥橘子皮一样剥开,赤裸裸的。
城里每天有两班往返小镇的客车,站台离杂货铺很近。出太阳的许多时候,我在小杂货铺门口的躺椅上,可以看到明晃晃的人和阳光。
今天天气不好,有点儿飘雨。刚准备打烊回阁楼午休一下,我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经常带着相机来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是先前他都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出现。
他跑过来把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柜台上,大概是想躲雨吧,可他马上又冲出去帮我抬躺椅。真奇怪,我这把躺椅又不是铁做的,淋雨就要生锈的那种。他慌慌张张地给我抬进来,果然还是男孩子有力气,换了是我,只能一点一点把它推进杂货铺。
“你这躺椅看着舒服,就是太重了……换个折叠的小椅子多好。”
我心想我这躺椅怎么了,你要搬它又嫌它重,明天我还得搬它出去,也很麻烦呢。但是这一切我没有说,只是想想。
“我一般不会挪动它的。”我说。
他看着我,没说话,头发有点被雨打湿了,雨珠顺着发梢要滴下来。一时间我竟有点儿愣神,大概又有一段日子没有和小镇外的人接触了。
我递给他几张纸,让他把发梢上的水好好擦一下,转过身想离他远些,时间久了,外人对我产生的磁场影响也就愈发强。
没想到他得寸进尺地拉我胳膊,问我难道得了抑郁症?
我很久没这样夸张地大笑了。
我有啊……
他不像纯正的亚洲人,大多亚洲人的眼睛偏向棕色,最多带着一些黄。
他的眼睛是灰绿色,带着些温暖的金棕。
这双眼睛和我的距离越来越近,“好了别看了,我牙缝没有留下菜渍。”说实话这双眼睛真漂亮,令人招架不住。
“门后有雨伞,旁边有椅子。”我示意他。
“刘奇。”
“阿秋。”
看样子他是不打算走了,我有点儿头大。
我刚一转身进柜台,宋叔就来买烟,他看到刘奇有点开心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膀唠着家常话,我把宋叔最常买的利群递给他,他摆摆手说:“今天看到小刘,来个好点儿的。”选了半天,最后买了贵几块的一包软云。
男人想买好烟的借口真是奇怪。但是宋叔的媳妇徐大姐可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家里平日开销把控到位,宋叔怕是因为今天拿了张红票子才敢这样出来显。回去怕是免不了一场毒骂,这徐大姐既然叫大姐自然有道理在,不仅家里财务管得严,嘴巴也不饶人,从不吃亏,在她家买早饭,从来占不到一点便宜。
我以前就在想要是带她去城里吃次自助餐,她应该可以从开场吃到餐厅打烊,绝对可以把“钱”都吃进肚子里去。
宋叔把烟扔给刘奇。
两人反倒沉默了,宋叔匆匆忙忙抽完离开,又只剩下我和刘奇。
“嘿。”他在喊我,我真的不是很想理他。虽然我内心也对他充满好奇,即便我本来不太承认的。
我转过去看他,他沉默了,我也不说话。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这样眼神相撞几次,我也渐渐麻木。
其实我挺想问他些什么,可能他也想问我些什么,我们都不开口。有这种欲望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他想拿相机给我拍照,发现相机没电了,换了电池又发现内存卡满了。换了张卡,发现也满了,最后就这样不了了之。
后来他没说话,我也没开口,直到末班车来了。
关于他的问题,不断出现在脑海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镇上,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离开,也不知道他走前说的明天见是什么意思?
一连很多天,他都来我这里,大多时候也是不说话。他坐在外面的躺椅上,我坐在柜台里。有不少人瞧我们的眼神已经不对了,打听我和刘奇的事情,但大多都是问他,我不作任何回答。自从上次抑郁症的传闻后,对于这种模糊的事我不再开玩笑也不回答,一笑了之。
只要每次有人悄声议论,等人走远了,他都过来讲给我听。但是他从来不说自己回答了什么,只告诉我那人问的问题。
这个男人……
可能一周左右,他神秘地消失了。
下一次见到他是一个月以后。
他骑摩托车说要载我出去走走,我从来没在凌晨出去过,甚至有很长时间没有去镇上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拒绝他。
我们还是不怎么说话,像是一场对抗赛,谁先好奇对方,比赛就结束了。
他的摩托车骑得有些快,风灌进衣袖,有点儿冷。
在一片空旷中,速度愈发快,唯一能带给我些安全感的衣服也好,人也好,我都没有去触碰。
现在想想,好像自己还真如他说的那么倔。
其实也是不想输,我在和自己的理智抗衡。
刘奇说过“风滑过耳边,你就可以听到别人和风许下的心愿”。
大概把我当成怀春少女了吧。
回去的时候已经凌晨3点多,他没有走的打算。
人的情绪总是如此奇怪,我哭了,这是外婆走后的第一次。我转头去厕所,流泪是没有声音的,每次想起这个我还蛮心疼自己。
等我出来,他在躺椅上睡着了。我把毛毯给他盖上,突然一个画面出现,或许他会抓住我的手,像很多电影中暧昧的那样。我不能再想,这样的情景令我心慌。
醒来时已经早上9点了,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心了。
我下楼看到刘奇,还是感到有些恍惚,昨夜和他的夜游更像是一场稀里糊涂的梦。他好像很累,还在睡。
我把手边的书打开。
“阿秋。”
我刚打开书没多会,刘奇喊我。他很少叫我阿秋,大多时候我们两个的称呼就是“喂”“哎”。
我抬头看他。
“你哭的时候,我其实知道。”我心里一紧,不是疑问句,不能否认。那要我怎样?我低下头看书,假装没听见。
我要镇静,抓住旁边的一包饼干撕开。塑料包装撕裂的声音在整个房间中特别突兀,像是夏季里的第一声蝉鸣,意味着有什么开始了。是什么开始了?不对,我为什么哭?不对,我为什么要回答他的问题?不是,到底开始了吗?
太乱了,这是在梦里吧。每一次遇到这种搅乱人心绪的事情,我就想把指甲扎进掌心。
这个习惯是多久养成的?我在费力想什么,我到底要……刘奇突然过来抓住我的手,慢慢把我握拳的手舒展开。
说真的,那一瞬间我恨不得嫁给他。其实爱上却不敢承认的人是我,就像很多年前,我徘徊在喜欢吃的那家煎饼铺外面,我没钱却不能说自己没钱,只说那家煎饼不是特别好吃。
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我害怕,怕他听到我加速的心跳。
“帮我。”
“好。”
没有一点犹豫,大概有一部分想要摆脱他给我的窒息感。他没待多久就走了,说是最近有些事情,解决好了就回来。
我会不时想起他,直到后来感觉麻木了。我们不发消息,也不打电话,这是我在拒绝承认自己输掉了那场博弈。
后来,冬天来了。
送货师傅买走棒棒糖离开后,我站在门口,仰头对着空气哈气,我喜欢寒冷冬日里这一团白气。想着时间还早,就去徐大姐的早餐店买了一杯豆浆,她家的早点还真是镇上独一份的美味。至少曾经我离开小镇去念大学,从没在外面尝到过类似的味道。
很奇怪,掌心传来豆浆发烫的温度,我尝了一口也是烫嘴,但是空气中却没有冒出一团一团的白气,走回杂货铺的路上,我尝试让豆浆冒出一些热气,像是想要强行留下一些印记的偏执。
“好久不见。”
我还没能让豆浆冒出热气,也没来得及喝上几口,它就洒在了刘奇的脚边。应该是它早就不会冒出热气了,这一路上它冷却了不少。
我打开杂货铺的门,让他进去,他带来很多看起来特别复杂的设备。看来这次他会在这里待久一些了,不出意外就是在我的杂货铺里,毕竟这就是逃离窒息感的代价吧。
他坐下给我讲了他的意图,想法,很大一部分是关于他的梦想。
后来,我活在他的摄像机下,慢慢地习惯了这东西的存在,也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会帮我看着店铺,我也能有更多时间去休息,或者做一些自己的事情。
我始终没有和他成为情侣,小镇上的人都在猜疑我和他的关系,我早就不在乎了。别人的言语早就不能左右我了。
最后,他把生活剪成了参赛的作品。我趁他睡着的时候看过一次。
有我在卖货的,有货车司机的,有我在看书的,也有我吃零食,做饭……很多,但唯独没有他的身影,我不去问缘由,大概也没有这个必要。
外婆走的时候告诉过我,镇上人嘴碎,不理睬就好。外婆的善良和美好,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被扭曲,她曾经半夜睡不着出去溜达,不知道被哪家人给瞧见了,事情就发展得愈发离谱。
有人说她出去偷人,也有人说她得了梦游症,这个病是神经有问题。还有人说我的外婆出去当小姐。那年她27岁,和外公结婚才六年。
也是那一年外公离开了她,出去工作,带着3岁的妈妈。
我妈比较倒霉,35岁前都在和我父亲争夺我的抚养权,37岁便出了车祸,永远闭上了眼。而我的父亲在她走的那一年有了新的小孩。家里亲戚大都说我是灾星,就是这样我来到了外婆身边,来到了杂货铺。
我离开过小镇,明白外面的世界也差不多。外婆这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她没有离开小镇,一直在幻想着我口中编织的新世界。
趁刘奇不在的时候,我离开了小镇,我没说要去哪里,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留了字条告诉他,这家杂货铺属于你了。我知道如果我不离开,这个小镇也会逼我离开,或许到那时就不再是离开这么简单了。
我后来有看到他的作品,剪辑过一些片段,得了国内的一个奖项。影视圈的专家点评说故事缺少一个合理的开头。我从背包里翻出一张SD卡,埋在我脚下的土地里。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故事,也没有想要去了解一个陌生人。
如果外婆早一点放弃杂货铺,也许就能像我一样,舒坦自在些。那些看不见的剑啊,刀啊,它们的存在才是真实又可怕的。小镇的平静下隐藏着不知是怎样的浪涛。但是就是隐藏在平静之下的东西,让我早就丧失了爱一个人,以及握住什么东西的勇气。
我还在寻找,不知何方才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