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大明叔傻,这辈子不值,后来等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间本没有道理可讲,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壮——尽管国栋也不是他亲生的。
配图 |《白云·苍狗》剧照
27岁返回家乡丨连载05
工作之后这些年,我虽然很少回家,但每周都会给奶奶打个电话。2018年7月的一天晚上,奶奶忽然在电话里说,“最近有时间的话就回来一趟,去看看你大明叔吧。”“大明叔咋了?”奶奶叹口气,“得了不好的病了……”我心里一紧。印象中大明叔身体挺壮实,个子不高,背有点驼,但是很精神,经常穿着那件军绿色的外套。大明叔的脾气一直很好,说话前一定会先笑,谁家有什么事儿也总会去帮忙。大明叔家的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上小学时的一天,我和小伙伴心血来潮,翻墙头去他家偷桃子。我们刚爬上桃树,大明叔就突然回来了,大家吓坏了,一位同学直接从树上跳了下去,剩下我们几个爬得高的愣在树上不敢动。本以为大明叔会发脾气,可他却温和地安抚起我们来,护着我们一个个慢慢爬下来后,又转身从树上摘了几个桃子放到我们手里,说“快去玩吧”,大家这才都舒了一口气。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摆席请村里人吃饭,那几天,大明叔一直在我家帮忙,等宴席结束客人都散了,他把我拉到一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100块。我记得很清楚,那张钱潮乎乎的,估计被他攥在手里很长时间了。我推辞说不要,大明叔就硬把钱塞到我手里,“臭娃要去北京了,好好学,以后当大官。”我心里惦记着大明叔的事,可回老家的时间却因为工作一拖再拖,一直到8月下旬才有空。一回到家,我就问奶奶大明叔是在家还是在医院。“我原本想的是让你上个月去看看他,现在都这个时候了,要不别去了。”“病好转了?”“好啥呀……他得的是胃癌,哪能那么快,还是别去了,过段日子再说吧……”我有点不明白,“病没好,咋就不能去看,为啥要过段日子?”奶奶停下手中的活儿,情绪一下子有些激动,“为啥?国栋不让看,还能为啥!”“为啥不让看?”我更糊涂了。“哎……国栋就是不想让大明知道自己得病了——他那是不想给你大明叔治病啊!”“他不让治就不治了?我俊花婶子呢?她啥意思?”“她知道个啥,平时叽叽喳喳的,其实一点心眼都没有,遇事儿也没个主意。她连大明得的啥病都不知道。前几天我见她去上柳树村赶会,就问她咋不回家照顾大明,她说没事,都出院了,不用跟前老守着人。我当时才知道,国栋连她也瞒着呢!”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了,心里有些生气:自己父亲得了病,当孩子的不给治,这是个什么道理。过了一会儿,奶奶又劝我:“你今天还是别去了,国栋他们一直骗你大明叔说他得的是胃炎,对外也这么说。县医院看护你大明叔的护士就是咱们隔壁村的,我也是从她那儿才知道。你大明叔在医院待了十几天就出院了,这段时间一直在家,整天在床上躺着……”“国栋怎么这样啊?”奶奶情绪越来越激动,“这娃儿简直是个白眼狼,大明受了一辈子罪,怎么最后落得个这下场……”按奶奶的讲法,大明叔的病跟他早年吃饭的习惯有很大关系。大明叔外号叫“六碗儿”,年轻时大家都这么叫他。那时候大明叔去隔壁村赶会,在亲戚家吃了六碗饺子,把很多人都镇住了,后来大家见他就说:“六碗儿,厉害厉害……”这才有了这个外号。人的命运真是难说,奶奶说大明叔这一辈子没别的爱好,就好个吃,尤爱吃饺子,但那时家里穷,一般时候也吃不起。每年就等桃树上的桃下来了,去集市上卖了钱,当天晚上回家自己包点饺子。但是他手艺不行,最后煮坏的饺子比好的多。一直想说个媳妇,可家里穷,也没说上。1995年老姨到我家走亲戚,问奶奶村里有没有30岁左右还没成家的男的,说自家有个侄女,男人在矿上上班,赶上塌方人没了,现在带着一个8岁的男娃,日子也不好过。我奶奶想了想说有,但就怕女方看不上——家里太穷,还有点驼背,现在还住着土坯房,30大几了没讨到媳妇。老姨一拍腿,“穷不要紧,人家不挑穷富,能容下这个男孩就行。你帮我问问吧,行就见一面。”没多久,奶奶就带着刘俊花跟大明叔见了一面,她们事前约定好的,只要刘俊花一拿出手绢,那就代表没看上,我奶奶找个借口带她离开。那天,两人去了大明叔家,房子虽然破,但能看出来是精心打扫过的。大明叔给刘俊花买了瓜子、还冲了橘子粉水,但是家里没有水杯,就盛在碗里——碗还豁了个口。不一会儿,刘俊花就拿出了手绢。奶奶马上笑着对大明叔说,还有点别的事儿,就拉着刘俊花要走。还没出大门,大明叔又把她俩叫住了,拿出了一袋早已装好的桃,塞到刘俊花手里,“拿回去给娃吃,甜。”奶奶本以为这事就算吹了。可到了第二天,老姨就又来到我家,说只要大明不嫌弃,选个日子就把刘俊花接过来吧,“人家说了,大明家条件不好,不用整什么派头,简简单单就行,也不用什么复杂的仪式”。大明叔知道后很兴奋,把家里彻底收拾了一番,还去镇上添了件新衣服;奶奶招呼几个本家婶子给他做了几床被子,剪了些“喜”字;大明叔又买了几盒烟,找熟人从镇政府借了一辆车,就把刘俊花和国栋接到了家里。大明叔的父母都不在了,几个本家一块吃了顿饭,刘俊花就成了我俊花婶子。第二天一早,大明叔就带着刘俊花去各家“认门”,第三天又带着国栋去各家“认门”,奶奶还有些纳闷儿,问他昨天不是来过了,还来干啥。大明叔就指着国栋说:“这以后就是咱自家娃,有啥事儿还得婶子你多费心,来,国栋,给奶奶磕头。”国栋刚跪下,我奶奶马上去扶住,“你让孩子跪啥,娃呀,想吃啥就给奶奶说,奶奶给你做。”再往后,村里人都说,大明叔对国栋,“真比亲生的还亲”。大明叔家里虽穷,但是国栋穿的总比村里一般的小孩要好;大明叔本不爱赶集,有了国栋之后,十里八村赶集过会,他次次都要去,不为别的,就为在集会上买一两个小孩的稀罕玩意。国栋来了我们村没多久,就转进了村小学。他比我大2岁,但是来之前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没有上学,转来后就留了一级,比我高一级。第一次见到国栋那天,我放学刚路过麦场,就被大明叔叫住了。他把国栋拉到我面前说:“这是你国栋哥,刚转学过来,明天你们就是同学了,咱两家离得近,你们可以做伴去学校。”国栋的骨头架子大,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强壮一些,有些腼腆,也不多说话,但是眼珠一直转,时不时还会瞅瞅你。刚开始我还挺高兴,心想又多了个大朋友。但很快,我就不愿意跟国栋一起了。当时,我们村小学卖的冰糕有3种,第一种是1毛钱1根的,大部分学生都吃这个;第二种是2毛钱1根的水果冰糕,吃的人相对比较少;第三种是5毛钱1根的奶油冰糕,冰糕棍做成了一个小熊爪子的形状,这个就更没什么人吃了——5毛钱对农村孩子来说,不是谁都能掏得起的。有一天放学我俩结伴回家,国栋嘴里叼着一根“小熊爪子”的冰糕棍,得意地对我说:“我今天捡了一个‘小熊爪子’,然后就叼着去学校了,同学都以为我买了一根5毛钱的冰糕,哈哈!”当时我尚年幼,只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具体什么感受也不太会表达,但之后就不跟他一起结伴上下学了。等到了五六年级,国栋就开始经常被叫家长了:不写作业、迟到早退、不参加值日,还有一次是因为去地里偷别人家玉米被抓住了。等临近小学毕业,还差点被学校开除——他直接把班里一个同学的腿给打折了——原本两人只是课间打闹,后来闹红眼了,国栋仗着自己身形大,便把那个同学撞倒后,一板砖砸到了同学腿上。男孩父亲放出话,要国栋赔一条腿,大明叔买了很多礼物去上门道歉,连人家家门都没进去。后来还是千方百计找了个中间人,硬是把自家村东的两亩好地给了对方,这事儿才算完。可国栋再没学过好。好不容易上了初中,又开始成天跟着一群“大哥”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滑旱冰。有一次他们想“搞点钱”,让国栋想想办法。说是去“搞”,其实就是去偷。国栋跟在别人后面干坏事行,自己出头却不敢,想来想去,带着这群人把自己家给偷了。俊花婶子回家后发现被偷了,当天就站在自家房上高声骂,整整骂了有1个小时,把最难听的话都喊遍了。还是上柳树村的黄毛爹发现的问题。那天晚上,黄毛买了只烧鸡在家偷吃,被他爹看到,逼问钱是从哪儿来的,黄毛说捡的,他爹不信,狠狠打了一顿,黄毛才把他们偷钱的事儿说了——那一次,黄毛从赃款中分了50块。黄毛爹也是个老实人,拿上50块钱就给大明叔送去了,大明叔和俊花婶子这才知道,是国栋带人把家偷了。这件事一度成了村里饭后闲谈的焦点:“带别人把自己家偷了,这叫啥事儿?”“大明这图个啥?真心待这个儿子,他不把你当爹。”“大明脾气太好,要是我非打死他不可。”这些话,村里人翻来覆去讲了好一段时间。那些年,奶奶一直劝大明叔要一个孩子,不能一辈子给别人养孩子,到最后肯定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大明叔却总笑笑说,咱家不比别人家,能养好一个孩子就不错了。奶奶直说大明叔糊涂。国栋初三那年,在班里用打火机把书点了,被老师赶回家之后怎么都不肯再去了,说要出去打工。大明叔执拗不过。可国栋还没有初中毕业证,大明叔就又去找校长,反反复复好几趟,一直说“娃儿没有个初中毕业证,以后不好混”,提着枣子、酒一趟趟往校长家送,这才让国栋拿到了毕业证。很快,国栋就跟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上海。那时候,俊花婶子总爱大着嗓子对我说,“等毕业了,你就去上海找你国栋哥啊,一个月能挣五六千呢!别看你哥连高中都没上,现在挣的比大学生还多!”高二那年寒假,我回村碰到跟国栋一起去上海的俊涛,问他在那边混得怎么样。俊涛却说,“咱也没学历,就是个打工的,卖点力气,攒点钱以后回来开个店算了。”“国栋呢?听俊花婶子说他在上海混得还行呀。”“啊,国栋呀……”俊涛欲言又止,在我追问下,才说他们去上海之前本来已经定好了工作去向,在郊区一个养殖场养鸭子,管吃住,给的工资不高,但也够用。可国栋嫌养鸭子“不够体面”,待了没多久就走了。走之前俊涛还劝他,说刚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有份工作先干着不好吗。国栋却说,他来上海不是为了养鸭子的——“这能有什么出息”。之后没多久,国栋就换了手机号,也跟大家断了联系,去年过年才听说,他去了一家做外贸的公司。半年前,俊涛爷爷突发脑血栓,手术需要一笔不小的钱,他找亲戚朋友借了个遍,最后还是差点儿。他想国栋手头应该还算宽裕,就凭着从俊花婶子那里听到的信息,辗转找到了国栋公司,可公司却告诉他,国栋已经被开除1个多月了,原因是“谎报学历”——进公司之前,国栋说自己是专科毕业,老板让他起草一个简单的合同,却漏洞百出。逼问之下,国栋才承认自己初中都没有上完。老板很生气,当天就开除了国栋。俊涛跟同事要国栋的联系方式,同事问他跟国栋是什么关系,俊涛说我俩一个村的,同事就疑惑地瞪大了眼睛,“一个村?他不是市里的吗?” “人同事就说呀,他生活在市区,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老师——你找的人可能跟我说的不是一个人,电话不方便给你的。” 末了,俊涛直感叹,说自己就是太老实,没什么野心,“像国栋那样的,应该能在上海混得开”。2007年,国栋从上海回来了。俊花婶子的说辞又变了——“可得好好学习呀,现在这社会没个文化是不行,尤其在大城市,那都是要跟外国人做生意的。哎……国栋呀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听不懂外国人说啥。带着你去谈生意,你连人家说啥都不知道,老板能看得起你?”国栋回来之后挺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工作,体力活儿不屑于干,但凡需要点技术含量的又都要文凭。最终还是大明叔托人,在镇上一家轴承厂给他找了份工作。厂里干了没半年,国栋就又辞职了——说工资太低,养活自己还行,结婚养孩子肯定不行,但凡生活再往前走一步,就顾不过来了。国栋在家嚷嚷着,说“想挣点钱还是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大明叔,拿出了一辈子的积蓄,在县里给国栋开了家干果店,还买了套房。一家人都陪着国栋搬到了县城,大明叔平时就帮忙照看着干果店。奶奶总说,有的孩子来到世上是来报恩的,有的孩子来到世上就是来讨债的。俊花婶子刚进门的时候,大明叔家里穷,只怕亏了母子俩。当时乡里有时候会组织献血,大明叔次次都去,献完就拿着200元的津贴,去乡上集市给俊花婶子买点日用品,再给国栋买点零食——可“国栋这孩子咋跟个白眼狼似的,大明拿自己的血也喂不饱他。”奶奶不明白国栋为啥要从上海回来,更不明白大明叔为啥拼死拼活非要在县城买房——“要是当时不买房,就不会丢那么大的人。”国栋在县城开店的第二年,就认识了一个县里的女孩,叫陈莉,两人处了不到半年就准备谈婚论嫁了。但结婚前,陈莉提了个要求,婚后不想跟国栋的父母住在一块。婚事临近,国栋就提出让大明叔和俊花婶子回村里去住,就这么把两人又赶了出去。那天,俊花婶子一直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骂,不骂国栋,也不骂大明叔,只是骂自己命不好。也难免,自从住到县城,俊花婶子每次回村都四处跟人显摆,说还是在县城住着好,“冬天暖和,外面下着雪在屋里只穿秋衣秋裤就行”。可这一下子又被赶回去了,心里感觉憋屈。等到2009年冬天,国栋的儿子洋洋出生,俊花婶子去了县城看孩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婆媳问题一下就出来了。还没出月子,陈莉就跟俊花婶子吵得不可开交了。奶奶说俊花婶子这个人嘴太碎,啥事儿唠叨个没完,但陈莉,就冲她结婚之前把公公婆婆都赶回老家,“这种女的,能好到哪儿去?”等俊花婶子去县城后,大明叔就又一个人了,年纪大了,人也懒了,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一直到2018年6月,大明叔在地里跟别人聊天的时候突然晕倒,醒来吐了很多血,才去医院看的病。8月底回去没看成,等11月我再回村,刚进家门衣服还没有换,奶奶就匆忙把我往外推,“快去看看你大明叔吧,现在还在家呢……那个国栋,办的真不是人事,可咱不能少了礼数、也不能他不高兴咱就不去了啊……”我赶紧拿上一箱酸奶,在村里的小超市买了点水果,往大明叔奔去。大明叔穿着一件秋衣,还披着一件外套,见了我,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着说:“咋回来了?放假了?”“来看看您,这身体没事吧?”“没事没事,我这身体挺好的,现在这生活好了,啥都不缺,国栋经常给我拿些干果,还有很多是国外的,咱这都没有的物件……东西你别留下了,给孩子带回去吧,要不给你奶奶带回去也行……”大明叔还是一直笑着。我劝大明叔再去医院看看,可他却坚持说自己身体没事,国栋对他也挺好,“常常回来看我,每次都买不少东西”。车轱辘话说半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没多久,我就在同学的满月酒上遇到了国栋。我们那一桌都是儿时的玩伴,平时见面总在一块闹,但那天国栋在场,大家多少都有些拘谨,有意避开家里的话题。酒席没多久就散了,国栋喝了不少,脸全红了,我开车把他送回家。到了他家楼下,我还是忍不住问他:“大明叔身体没事吧?”国栋愣了一下,解开安全带,却也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用手搓了搓脸,叹了口气说:“你看得起我吗?”这句话反而把我憋住了,只能应承着,“你这说的啥话,你是我哥,我咋能看不起你……”国栋摇摇头说:“不,你其实是看不起我的,村里没几个人看得起我的。”“你咋说这了……”我想开口劝,但国栋也没理我,“你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靠得住?”国栋这话云里雾里的,我实在不明白他想说啥。“我亲爹死在了矿上,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他每次从矿上下来,都给我带包奶糖。那时候,我爷爷奶奶不待见我妈,又听信了别人的闲话,说我妈可能外面有人,就霸占了我爹的抚恤金,把我跟我妈赶了出来。我妈不想走,让我哭着去求我爷爷,结果我爷爷就说,‘你别叫我爷爷,指不定谁是你爷爷呢。’你能想象吗?亲爷爷能说这种话,到头来,宅基地和抚恤金啥都没给我留。“后来我跟我妈就搬到了他(大明叔)家,哎,他这个人,老实了一辈子,窝囊了一辈子……”我忍不住打断他,“你咋能这么说大明叔呢?!他养了你这么多年。”“除了给别人磕头,他啥也没教会我。我妈嫁过来第二天,他就带着我给村子里的人磕头,他的背是驼的,我的背不想驼呀!小时候在地里偷豆子,被人捉住送到了村长那里,他在村长家低头哈腰了1个小时。我把别人腿打伤了,对方不依,要打断我一条腿,他又去求人家,但是这次连门都不让他进,结果他在人家大门外直接给人跪下了……”“国栋你这是啥意思?大明叔这都是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你吗?你反倒因为这些事儿记恨他?”“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有时候又感觉承受不住。我带人把家里偷了,他也没训我;我说不想上学了,他也顺着我;后来我又说想回来,他也没说啥;我在县城买套房,对他说城里冬天有暖气,冬天他跟我妈来县城住,比村里享福多了,其实我是为了我自己——现在在县城没套房,哪个女孩愿意嫁你?”“那你现在的条件也可以,干果店生意也不错,你为啥不给他治病?”我实在有些生气,直言道。国栋苦笑了一下,“你是不是感觉我那几年在上海挣了不少钱,哎……我妈那个人,啥都不懂,还特别爱显摆。我连初中都没毕业,上海遍地都是硕士博士的,哪有我的立足之地呀!我不想去养鸭子,也不想去当保安,能有什么出息?离开上海的时候,我身上一共就26块钱,再多待一天可能就吃不上饭了。回来之后开了干果店,头两年生意还行,但是现在勉强才能维持生计……”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国栋的眼眶有些发红,“我不是不给他治,我问过医生了,他这种情况治愈率很低了,治疗费用再加上后期的开销大概在20万左右。我要是有100万,说什么也要给他治,但是我现在只有十几万,我就是全给他用,也不够呀!再说我还有洋洋,他是我后爹,但洋洋是我亲儿子呀,我不能冒这个险……”国栋盯着我车的挡风玻璃,眼神有些散,嘴里还念叨着,“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也是想了好久才决定狠下心的。他这病已经是晚期了,治疗的意义已经不大。我刚才问你什么东西靠得住,我觉得吧,这世上就钱最靠得住,我不能为了一个‘孝顺’的名号,把洋洋以后的生活都葬送了。你们爱骂我就骂吧,我不在乎。再怎么说,没钱腰是直不起来的,无论如何我要让洋洋的腰杆是直的。”我气得哑口无言,国栋打开车门,走进了楼道口,一直都没回头。又过了几天,几个本家长辈找到国栋,轮番跟他谈话,希望他能带大明叔去看病,钱不够各家都可以帮衬着点,国栋死活不同意,最后撂下一句:“要治你们带他去治,我是不管,一分钱不出。”把那几个本家叔叔气得够呛,有几个看国栋的工作做不通,转身就告诉了俊花婶子大明叔的真实病情。俊花婶子这才知道,回到家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当天下午就找了辆车带着大明叔去了医院。第二天还在医院附近租了个房子,做好了让大明叔长期住院的准备。奶奶感叹,俊花婶子一辈子没个主意,这一次,铁了心要给大明叔治病。为了凑齐手术费还准备把村里的宅基地卖了,国栋知道后又不同意了,跟俊花婶子狠狠吵了一架,俊花婶子扇了他一巴掌,骂他:“你凭啥拦着他治病,这么多年他少你吃了还是少你穿了?没他你能住现在的房子,没他你能娶上媳妇?你小时候他给你卖过血,现在你还要他的命吗?”去年12月初,我去县医院看望大明叔,大明叔见我还是一脸笑,“你咋来了?我这没事,你婶子非让我在这住着,就是有点炎症,回去养着也一样。”俊花婶子还是大嗓门,笑着对我说:“中午别走啊,婶儿给你做好吃的。”又转头问大明叔:“今儿个中午想吃啥?”“啥都行。”“我给你包饺子吧,萝卜肉馅的咋样?”“费那事儿干啥,包饺子多麻烦。”“麻烦啥,我包得快。我现在就回去,待会儿包好了给你送过来。多送点,你俩一块吃。”俊花婶子走后,我又陪大明叔待了一会儿,那时候大明叔精神头还行,我走的时候坚持要把我送到住院部门口,我硬把他拦下,让他万不可再走远了。直到我都走到医院门口了,回头看到大明叔还在住院部大门口,冲我笑着,我就向他挥了挥手。没想到,那是我跟大明叔的最后一面。临近年关,医生找到俊花婶子,劝她去更大点的医院,省里或者北京,反正再在县医院待着意义不大。俊花婶子含着泪问医生,大明叔还能活多久,医生说长的话可能半年,短的话就不好说了。俊花婶子思前想后,当天就找到几个本家,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宅基地卖了,求大家帮忙看看有没有人想买,价钱可以比别人低点,但是要快,年前就要去北京。奶奶说,俊花婶子平时啥也不懂,字也不认识几个,但这些日子,从大明叔住院的手续、到买药、到联系北京的医院、挂号找医生,全是她一个人弄的。在本家的帮助下,宅基地没几天就联系好了买家,可让大明叔去北京的时候,大明叔却坚决不同意。俊花婶子骗他说就去检查检查,一两天就回来,“到北京检查完了,咱俩再去趟天安门,你前几年不还说没去过天安门呢……”大明叔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说句话中间还要缓一缓,“我知道你要干啥,我也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了,别花那钱了……北京我不去,宅基地也不能卖,你要是敢卖宅基地,我现在就从楼上跳下去。”“我都想好了,你跟国栋媳妇儿不和,但洋洋还是咱孙子,以后县城这套房子给国栋,村里的房子给你,这样我走了也安心。马上过年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咱回家吧,就这么定了,你啥也别说了。”当天下午,大明叔就回了村。那段日子,俊花婶子变着花样给他做吃的,几乎天天包饺子。大明叔的胃口却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努力半天才能吃进一个饺子,但俊花婶子还是顿顿包新的。国栋偶尔回家,也给大明叔带些营养品。俊花婶子对国栋一直没什么好脸,但大明叔见到国栋还是很高兴,拉着国栋拿出手机跟洋洋视频。今年3月初,大明叔走了。村里有个规矩,下葬的时候,会有一个外人扶着死者的儿子,一边走一边劝,“别太伤心,哭坏了身子”之类的。但那天,谁都不愿意去扶国栋,葬礼主事问了好几个人,都被拒绝了。最后,只剩国栋自己一个人哭着走在前面。这一次,国栋在村里算是真“臭”了,村里人都说大明叔养了个白眼狼,国栋每次回村,总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村里几个好事儿的人,见到国栋就大声说:“呦,这不是大孝子吗?”很快,国栋就基本不回村里了。大明叔走后,国栋想让俊花婶子搬到县里去,说了好几回,但俊花婶子怎么都不肯去。国栋先前跟我说过的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不为别的,就是感觉有些话一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可能日常生活不得已才是常态,就像国栋说的“狠心”。面对生活的选择,有时候只有靠着“狠心”才能得来那一点点的自由,但这样的自由,真的安心吗?自始至终,大明叔从来都没对国栋说过一个“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大明叔傻,这辈子不值,后来等自己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才能慢慢理解大明叔——父子之间本没有道理可讲,感情很微妙,也很悲壮——尽管国栋也不是他亲生的。我相信大明叔什么事儿都知道的,我也宁愿相信,走到生命尽头,他是原谅了国栋的。尾声
今年7月末,我带儿子回了趟老家。儿子刚1岁多,说话还说不利索,在村里溜达的时候一直咿咿呀呀的。突然,他大叫一声,“桃!”我抬头一看,大明叔家的桃已经伸到了墙外,我蹦起来想摘一个,但差了一点,没够到,我举起儿子,他的小手一把抓住桃子,一用力就摘了下来。我拿去洗了洗,咬下一点送到他嘴里。“甜吗?”“甜!”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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